秋天的樹葉是一層一層黃的。從接近太陽的地方,到往下一點,再往下一點,最終黃色甚至暈染進樹幹,讓平日裡或白或灰斑駁的皮紋上,也沾染上一絲陽光的色澤。
在從京城往南的官道上,或紅色或青色的旌旗連成一片,在車駕上、戰馬上以及護衛車隊的隨從手上飄揚。護着車隊的人分兩種服飾,一種深灰色筆挺的戰袍,顯然是府兵和侍衛。一種是尋常富戶家護衛打扮,短褂長褲,頭上束黑色髮帶。
無論是哪一種,各個模樣精神,身量結實,是一等一的好漢。
在車隊護衛的正中,有三輛馬車。闊挺的車輪上包裹着光滑的鐵皮,高高的車駕上車廂結實,車蓋上覆着防雨的羊皮,周圍一圈絲帛裝飾,極盡華麗。
這一隊車馬似乎並不趕路,慢悠悠的行進間,恪守規矩只佔了半幅的官道。一路行進,不時被百姓們越過,引來一聲聲唏噓讚歎。
車馬過了商州不遠,天色微微暗下來,然而他們並沒有尋找館驛安身,而是就地找了處離水源近一些、平整一些的林地,就地安營紮寨了。
從第三輛馬車上卸下來不少器具,一時間護衛們各自忙碌起來。搭起營帳的迅速搭起來,好讓主子安身。燒火做飯的迅速去取水洗菜,在風口下方燃起火來。營地裡雖然熱鬧卻無人喧譁,其樂融融。
從第一輛馬車上,伸伸懶腰下來的,正是文安縣主林鈺。
肅王李律和她同乘一輛馬車。
李律從宮中回來的第四日,他們便出發了。他們離開前,已經讓林氏一家先行,爲的是回去收拾停當,準備好接受朝廷納吉所用的喜物。
李律不知道分別跟魏青崖和崔澤說了什麼,他們竟然都聽了話,沒有說要跟出來。
而墨先生倒是由他們帶了出來,和兩個婢女一起被安置在第二輛馬車上。第三輛馬車上拉着行路需要用的物什,而李律說人馬已經很多,再不肯加一輛馬車。
不得已,她只好跟他擠在一輛車上。
好在路上李律話很少。他有時候認真低頭去看冀圖,有時候默默在紙上記些什麼。看累了就擡頭看看景色,或者尋個由頭跟林鈺聊上幾句。
林鈺大多時候都是斜眼看看他,哼一聲了事。
“如今你是要自己做誘餌了?”她這麼問他。
“怎麼會,”李律神情認真,“還有你呢。”
林鈺氣急,揣着手道:“萬一人家不中計呢?”
“怎麼會,”李律笑起來,“這是個多好的機會啊。遠離京城,護衛不多。”
“那到時候,我可是會逃跑的啊。”林鈺神情認真道。
離開的時候,除了皇室派出了些人,在十里長亭禮送。就連崔澤,都似乎忙些什麼,沒有送她。
不過離開前一天,她倒是見了蘇方回一面。
“一定要回去嗎?”他手裡端着個白水杯子,卻半晌都沒有喝下去一口。
“是啊。”林鈺道,“已經走到了此處,不如就答應肅王,看看到底誰會趁他離開京城時出手。”
蘇方回神情裡有瞬間的陰冷,旋即一笑道:“崔世子和魏少爺,會跟着你們嗎?”
“不會的。”林鈺搖了搖頭,“這樣纔好麻痹對方啊。崔澤跟着,說不定人家就不敢下手了。”
崔澤的確曾經壞過樑王不少好事。
蘇方回看定林鈺,忽的非常不自然地咬了咬自己的嘴脣,接着道:“真想你不用去!你不知道,他們前些日子讓我畫了不少圖,很多都是適合曠野追擊的。”
林鈺靜默下來。
蘇方回爲了得到對方的信任,是不會在這些圖裡做手腳的。
對方儼然比他們準備得要詳細的多。
在這靜默裡,兩個人都低頭抱着杯子,想了很久。忽的林鈺擡起頭道:“樑王那樣的人,真的很可怕嗎?”
蘇方回的父親,曾經暗地裡跟着樑王做事,也因此間接地被樑王所害,死在獄中。
蘇方回聞言點了點頭,“他的那種可怕,在於難以揣測、心思縝密。而相比他,我們都太簡單了。”
林鈺嗯了一聲,“所以我們纔不能永遠這麼怕下去。”
蘇方回沉默少許,冷然道:“其實我一直便懷疑,如果慶安郡主府上面還有什麼人,那也只能是樑王了。因爲肅王不屑於這樣的買賣交易,而怡貴妃自己,根本布不了這麼大的局。”
“嗯。”林鈺笑了起來,“所以是你輸了哦,畢竟是魏青崖先發現的賈奎。”
蘇方回立刻反駁道:“他是運氣好。”
其實林鈺知道,魏青崖之所以能找到賈奎,還是因爲蘇方回冒險讓崔澤去捉了帶着圖樣的慕先生。
她不過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
過了一會兒,蘇方回又道:“我做的那些陷阱,你都認得嗎?”
“七七八八吧。”林鈺神情輕鬆。
“那些弩弓?”
“我會用的。”
蘇方回低下頭,“關鍵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麼地方動手。”
因爲坐得久了,林鈺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當然是最危險的地方了。”爲了掩人耳目,她在衣服外面披了厚重的披風,大大的兜帽因爲她伸展動作,在她身後搖搖擺擺的,幾乎要帶得披風掉落下去。
蘇方回走近她一步,伸手想要幫她理一理,還是縮回了手。
“總之萬事小心。”
他又說了一句。
“嗯。”林鈺點點頭。
“還有一件事,”他神情間忽然有些不自然,唯唯諾諾間眼睛在四周看了看,終於道,“就是,聽聞左大人想提拔我一級,陛下已經準了。”
“那便比我的品級高了!”林鈺這麼說着,臉上都是激賞。
蘇方回卻沒有再接她這話,似乎他提起的這件事只是什麼事情的掩飾罷了。不過林鈺沒有細究,因爲肅王李律剛巧推門進來。
“回吧,”他說,“明早還要起。”
說完肅然的神色掃過蘇方回,便等林鈺戴起兜帽,帶着她走掉了。
現在林鈺坐在薄薄的草地上,隨手扯了一朵野花,忽的就想起。
不知道那時候蘇方回,原本是要說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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