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道坊那邊的歌舞熱鬧之時,林鈺和蘇方回這裡也蠻熱鬧的。
不過熱鬧的是別人,而不是他們兩個。
崇仁坊宮廷採辦處,是爲了挑選這次西行商路貨物新闢的庭院。
院子很大,陸續有得到消息的商戶風風火火趕過來,手裡託着自家的綢緞,口中說着恭維的話,一個個擠在採買官員面前,似恨不得拖抱住他們。
不時有衣袍被踩的官員大聲怒斥着,推開身邊的商戶。不過他奮力掙扎之下,也只是給自己掙得了瞬息間的清淨。很快,便有別的人簇擁過來,擁擠在他身旁。
“不要慌!”他大聲呼喝着,“我們只是採樣,是否入選,還是要看禮部挑揀。”
這一片熱鬧聲外,林鈺和蘇方回清冷地站在一棵銀杏樹下,誰也沒有上前的意思。
“哎,”林鈺嘆息道:“我可是爲了你,纔沒有走樑王的後門。你現在好歹去擠一擠啊。”
“這可就難了,”蘇方回道:“即便我擠過去,咱麼手裡也沒有個樣品。拿我這張臉給他嗎?”
林鈺嗤笑一聲道:“我給你個路子,去驚鴻宴那裡求求賈老闆,再買回來一件舞衣好了。”
“那就更難了,”蘇方回一笑:“前日裡賈老闆告訴我,爲了讓他編排的這一支舞蹈成爲亙古絕品,亦取荷花清潔不受世俗沾染之意,舞后即會點燃舞衣,不留片絲。”
林鈺看向蘇方回搖了搖頭道:“看來這也是個喜歡點火的。”少頃又哂笑道:“敢當着太后殿下的麪點火,真是有人撐腰膽子大啊。”
蘇方回冷笑一聲,沒有接腔。
……
……
證道坊此時的氣氛,恐怕冷得連火都點不着。
天竺使節知道太后動怒,此時跪坐在地,垂下頭來。然而細看,便知道他仍一臉桀驁之色。
太后走上前去,冷然道:“養蠶染絲織綢技藝出自華夏,天竺小國不過是偷學了去。如今會了些皮毛,便敢前來賣弄了嗎?”
譯者聲音洪亮,一字不留翻譯了過去。
那天竺使節仍低着頭,看不出什麼神情。
閣樓內嘩啦啦站起來一片,衆人或縮手縮腳或怔在原地。
太后殿下一直是好脾氣的,沒想到竟然發了火。
也是,在蠻夷使節這裡,竟然失了面子,由頭還是大弘令人驚歎的絲織技藝。能不發火嗎?禮部官員恍然跪下,司工局官員的頭磕在地面上,咚的一聲。
太后卻忽地笑了。
“都坐都坐,”她站在天竺使節身前,示意禮部官員把他扶起來。“哀家以爲,使節如此誇口,只是因爲孤陋寡聞,沒有見過我大弘真正的絲織技藝。這簡單的雲紋,我織造署的小小繡娘,三兩下便能繡得出來。前些日子還有晚輩孝敬了哀家一件民間繡娘繡制的披風,針線功法,世間一流。”
天竺使節低頭稱是。
來了兩個月了,就學會了個“是”字。
太后又是一笑,臉上浮現寬宏大量的樣子。
“母親所言極是,”靖昌公主走過來扶住太后,用輕微的力道挽着她回身,意圖帶太后回到主位,也好讓諸位陪客心安稍許。“那件披風上繡的仙鶴,振翅飛翔、昂首唳天,真是仙氣灼灼啊。”
有同樣見過披風的陪客點頭稱是。
靖昌公主稍微鬆了口氣,身後卻又傳來天竺使節的嘟囔聲。
譯者再不遲疑,翻譯道:“使節道,大弘的刺繡工藝,是天竺遠不能及的國粹。他只是在說織綢技藝,距他一路北行來此的經驗來看,並沒有見到誰的織錦工藝能織出如此紋樣。”
衆人剛放下的心重又提了起來。
禮部官員額頭上的汗更多了。
太后鳳步一停,端正的身姿微微抖動,就要回轉過身來。
忽的,主位下方擁擠在王侯公卿家眷中的一處,傳來了一聲笑。
那笑聲響亮明媚,卻在此處萬分不合時宜。衆人聞笑擡頭,都往那處看去。
見一位三十多歲的美婦搖着頭,笑道:“使節說自己一路北行來此,可曾經過河南道?距本王妃所知,別說我大弘京都織造署或者司衣局,就連尋常農戶人家,都已做出比使節所獻綢緞高明一萬倍的圖紋。太后久居深宮操勞大事,自然不關心這些。沒想到使節竟然誇下口來,真是不信我大弘人才輩出了。”
她聲音響亮,話音裡含着對天竺的譏諷,然而眉目含笑,卻令人如沐春風。
這位王妃別的人可能不熟悉,但是太后卻認得。正是靖昌公主的姨表妹子,去年嫁給樑王做了側王妃的。最近王妃病重,她纔有資格出席此等宴席。不過雖然是來了,按例也沒有她說話的份。然而此時她一開口,太后便高興起來,一張臉更是圓潤了幾分。
“怎麼,小枝,民間竟然有哀家不知道的技法嗎?”太后一高興,直呼起樑王側妃的閨名來。
樑王側妃恭敬一禮道:“回太后,樑王爺那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喜好歌舞之樂。新近買下了個舞坊,那日閒話告訴我,花了重金購置的舞衣,便是織錦工藝一等一的好。臣妾雖未親見,也聽說花紋繁複,很是令人驚豔。”
太后緊走幾步坐回位子,按了按手示意大家隨意坐下。禮部官員和司工局官員這才站回遠處,一臉的疑惑。
“樑王今日不就在對面品鑑判分的閣樓嘛,去傳他過來,哀家倒要看看那新鮮工藝。”太后起了興致,吩咐道。
樑王妃略頷首道:“太后殿下,這倒不用樑王過來,購置舞衣也是爲今日驚鴻宴。過不了多久,該輪着咱們王府的舞伶上場了。”
“這樣正好,”靖昌公主讚許道:“咱們也可一睹舞伶風姿了。尋常一塊綢布有什麼看頭,還是要舞者穿在身上,人趁衣更美,纔是好看。”
“去,”太后轉頭吩咐內侍道:“看看樑王府編排的歌舞,排到了第幾位,提到前面來。”
內侍應聲是忙疾步下樓而去。
閣樓內一時氣氛稍緩,人人注目臺下,等着樑王府的舞伶上場。
禮部官員擦了擦額上的汗,聽到身旁司工局的官員低聲問道:“劉大人,這技藝革新向來需上報織造署,怎麼沒有聽說最近有織錦新技藝呢。”
“沒聽說不要緊,”禮部官員劉克嵐道:“只盼着真如樑王側妃所說,咱們今日就能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