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故夢

艾淺雖說信誓旦旦地把人帶回了夜未央, 但她顯然忘記了,兇手和受害者相遇,將會擦出怎樣的“火花”。

常泰一看見田月星的臉, 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洪荒之力, 拼死也要拉着田月星同歸於盡, 艾淺又是道歉又是賠笑地希望常泰冷靜, 最後以常泰被羽天一胖揍一頓告終。

羽天一我自悠然地靠在軟軟的沙發上, 役靈恭恭敬敬地給君上捏肩捶腿送咖啡,羽天一淡定地瞥了一眼杯中黑糊糊的液體,平靜地選擇了移開目光。田月星瑟瑟發抖, 總覺得自己給艾淺惹了麻煩,因此在羽天一眼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琢磨了半天才拿了把掃帚默默地當起了小保姆。

艾淺蹲在躺屍的常泰身前, 苦口婆心地勸解如同老媽子:“你想報仇我能理解呀, 等一等好不好,等我把她體內的真兇抽離出來, 你想怎麼打都可以啊。”

常泰沒有開口,艾淺以爲他冷靜下來,鬆了口氣,誰知她剛轉身,身後的常泰保持着“大”字躺倒在地上, 低聲說:“我當年就不該同情心氾濫, 招惹上這麼個瘟神。”

艾淺不解地回頭, 田月星拿着掃帚的手卻是猛地一抖, 她緩緩地把頭低得更深, 只聽常泰接着心如死灰地說:“我真他媽犯|賤。”

艾淺從頭梳理了一番。先是常泰帶着一羣小流氓把田月星打成重傷,田月星在醫院收到攝魂鈴的影響被逼出了身體內的黑氣, 黑氣趁機逃出醫院……

等等!

艾淺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黑氣爲什麼不殺別人,非要殺常泰等人呢?

“等待,守護。”羽天一那天說的話突然提醒了艾淺,她頓時醍醐灌頂般閃身到田月星面前,笑眯眯地拿出了攝魂鈴:“小妹妹,你身體裡的黑糊糊對你可真好呀,替你捱罵,替你殺人,現在還要替你死呢。”

田月星顫顫地向後退,手足無措地想擋住艾淺逼近的腳步卻是枉然,只能無力地說上一句最沒用的廢話:“常泰哥哥,對不起……”

常泰像是聾了一樣,一動也不動,臉上是毫無希望的死氣沉沉。

羽天一突然出聲:“主人。”

艾淺將目光投向一直安靜地一動不動的羽天一:“怎麼啦?”

羽天一緩緩起身,隨手一揮就把田月星甩到了常泰身邊,二人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便雙雙暈了過去。“質問過於麻煩,”他將右掌虛空懸在二人的頭顱上,兩道柔和的白光從二人的身體中被抽離出來,緩緩融合在了一起,光暈忽明忽暗,無比脆弱。

他向艾淺伸出了另外一隻手,艾淺大大方方地把肉乎乎的爪子放在了寬厚的掌心中,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變成了荒涼破敗的城郊,艾淺驚奇地跳來跳去,羽天一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低聲說:“主人,入夢咒以我爲媒介,將你與此二人聯繫至一處,一旦放手,便會迷失於夢境,不得逃離。”

艾淺神經緊繃,整個人像八爪魚一樣扒住了羽天一的左臂,小臉上如臨大敵,生怕自己一個鬆手就死翹翹。羽天一倒是很受用,眼底浮現出暖暖的笑意,脣角微勾,略有得意。

“這裡是田月星的夢境嘛?”艾淺的雙眼骨碌碌地轉個不停,羽天一“嗯”地應答,下一秒,就看見一個梳着馬尾辮的小女孩被一個短髮女生拉到了隱蔽的草叢裡。艾淺慌張地抓着羽天一的手,後者寬慰地笑了笑:“無礙,入夢咒中我等皆是虛體,不必擔心爲人所見。”

艾淺這才鬆了口氣,瞪大了雙眼仔細看。

馬尾辮的小姑娘大概能看出田月星小時候的影子,那個短髮女孩倒是陌生的很。短髮女孩鬼鬼祟祟地環視了一週,確認身邊真的沒有別人才擔憂地看着田月星:“月星,阿姨和叔叔身體都不好,你得懂事,不能整天偷跑出去玩,再讓那些壞孩子看見,又要找藉口欺負你了。”

田月星現在還是小小的一團,又胖又矮,臉上紅撲撲的能夠看出剛哭過的痕跡:“你快回家吧,讓他們發現你和我在一塊,你也要被扔石子了。”

短髮女孩氣呼呼地說:“扔就扔,你是我朋友,我幫你怎麼了?你別岔開話題,我讓你多幫幫叔叔阿姨做家務,好好學習,比什麼不強啊。”

田月星有點委屈,想了想還是爭辯:“我沒有玩,我是在幫朋友做事。”

短髮女孩生氣地戳了戳她的腦門:“什麼朋友能讓小孩子大半夜出去亂跑,你少騙我,我要不喜歡你了。”

艾淺隱隱感覺到了一絲警覺,難道這個時候的田月星還沒有被人發現是陰陽眼的天煞孤星?

羽天一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別緊張,繼續看。

田月星委委屈屈地說:“他說他找不到自己的頭了,讓我幫忙去找一下,不然就天天拽我小辮。”

短髮女孩嚥了口唾沫,面色有些隱隱發白,乾笑了兩下:“瞎說什麼呢。”轉而她又正色:“你說,我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田月星堅定地點頭,兩隻小手抓住女孩的一隻手,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把這事告訴你的,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短髮女孩有點不自然,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問:“什麼?”

艾淺心裡暗歎一聲:“壞了。”人類一旦接觸到超出他們所能接受的事物,只有極少數人會坦然接受,大多數還是會排除異己,堅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田月星現在還只是個小孩子,不懂得那麼多道理,只知道信任朋友,以爲終於找到了人來傾訴……

“掃把星……災星啊!”算命瞎子拄着木拐深一腳淺一腳地如同逃命般離開了田家,自從那時候,田月星的厄運才真正開始。

羽天一附在艾淺耳邊,有些耳鬢廝磨的意味,但在艾淺擡頭時不着痕跡地分離一段距離。他還是不敢太過冒失。

“天煞孤星,衆叛親離。嗜戰好殺,不得好死。”這是後世對冥王的判詞,艾淺沒有親身體驗過原罪的含義,也曾爲其主冥王感到過困惑,爲王者,怎麼可能會被區區的命運逼得潰不成軍?直到現在親眼看見才能明白,天命這玩意兒,真的令人無話可說。

命運可以將柔弱稚子逼到瘋狂,善意被曲解醜化,擺脫不去的厄運令人望而生畏。人類是羣居生物,沒有人可以脫離羣體而獨自存活,田月星的特殊能力令她無法融入到現有的人類圈子中,她只能被放逐。

羽天一輕聲說:“常泰出現了。”

艾淺打起精神,直勾勾地瞅着眼前的細長條,不敢置信道:“他是常泰?不會吧。”

田月星的母親患有精神疾病,發瘋的時候拿着刀到處砍人,眼前的常泰活生生是一根火柴棒,瘦的皮包骨頭,哪有現在的精壯體格?田月星被髮瘋的母親追得滿村跑,一邊還要被罵:“賠錢貨,老孃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大血黴!”

刀砍上去的前一秒,常泰擋住了田月星,那把菜刀硬生生地就砍在了他的臉上,傷痕從眉尾延伸到下顎,多年也沒癒合。

艾淺愣了愣,只聽見常泰堅定的話語:“他們不信,我信你,別怕。”

羽天一半是不屑半是嘲諷地冷笑,脣角半彎,艾淺不用問他也能知道這貨心裡在想什麼。

信誓旦旦許下承諾的人,反倒成了施暴者。送你上天堂,也可推你下地獄。

艾淺突然就有些心煩意亂,滿腦子都是那天記憶殘存中羽天一幼時的嘶吼:“憑什麼要把給了我的東西再毫無保留的收回去!”羽天一似乎是察覺到了艾淺有幾分不自在,擔憂地頷首凝視,艾淺再多心慌意亂,落在那雙柔和的眼瞳中,也心平氣靜了下來,抿脣微笑。

田月星那時候八歲,因爲被虐待,又瘦又小像是五六歲的孩子,被已經成年的常泰護在身後哭得昏天黑地,血淚流了滿臉,很多受過她恩惠的遊魂手足無措地在她身邊焦急地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很想擡手擦乾淨田月星臉上的血淚,可是透明的手指穿過純淨的靈魂,終究還是摸了個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田月星的眼神從驚恐到絕望,常泰臉上流淌出的鮮血和田月星的血淚混在了一起,混合了貧民區土地上的灰塵,變得骯髒不堪。

圍觀的男女老少竊竊私語,不少人對她指指點點。

“女兒是個喪門星,老婆又是個神經病,我看老田遲早也得瘋。”

“跟咱有啥關係,我看他們一家都有黴運,別看熱鬧了,惹了一身騷回去還得拿艾葉洗澡。”

“就是,離遠點,尤其是那個小的,能看見髒東西,還不邪性?幸虧啊孫家閨女告訴咱大傢伙,不然跟那鬼娃娃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指不定惹上些什麼東西呢。”

幾十個鬼魂團團圍在田月星身邊,對着圍觀和施暴的人類哇哇亂叫吐口水,可他們只是虛幻的影子,沒有人能夠看得到他們,他們和人類明明身處同一個世界,卻被分割成了兩個不同的平面,互不相犯。

田月星被夾在正中間,人類不能接受她,鬼魂也不能全心對待她。

她找到當年的“好朋友”理論。爲什麼要出賣我?我那麼信任你!

結果可想而知,她被亂棍打出了別人的家。鬼魂從四面八方地趕來把她團團包圍,她卻在一瞬間崩潰了:

“我再也不說了!我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跟任何人說了!我再也不會信他們了!老天爺我求求你!你放過我吧……我……我……”她在無人之境哭得肝腸寸斷,“我再也不傻了……”

她想着,算了吧,一個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就不要再害別人了。常泰是個好人,不該因爲自己而受這樣的罪。

“滾,別讓我再見到你。”

田月星笑着想,真好,常泰也走了,她再也不會傷害到無辜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