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雲居雁因爲成親多年未曾懷孕,她面對過許弘文時不時的嘆息,聽過婆婆的冷嘲熱諷,看過妯娌妾室的挖苦譏笑,所以她能深切地明白母親的苦楚。不過現在的她知道,生子這種事不是求神拜佛就能如願以償的。
她挽住許氏,壓低聲音,故意說道:“母親,世上的事總是難以兩全其美。如若你在乎別人怎麼說多過在乎父親,就去人牙子那裡買些身家清白的女人回來。從此以後,你也別管父親晚上去哪裡,是不是會陪你一起吃飯,和你說話聊天,更不要指望他會買東西哄你開心。你就當世上沒有這個人。”
“囡囡,你怎麼……說出這話!”許氏艱難地開口。她也想不在乎他,不在乎那些女人,不在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但是她做不到。如果她能做到,她就不會如此痛苦。
雲居雁看着母親。她知道她現在的感受。前世她也曾像母親這般,咬着牙爲許弘文納妾收通房,然後變得悶悶不快,易怒,總是故意與他吵架。“母親,我是您唯一的女兒,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她希望母親不要再像前世的她那樣,內心受盡煎熬。
許氏深深嘆了一口氣,爲女兒包上傷口,承諾道:“我知道每次我和你父親有爭執,你都是最難過的一個。你放心,以後我會忍着……”
“母親,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上一次父親不想要柳易,這一次也是一樣。那些人都是你塞給他的,爲了不想別人說您誤了他的子嗣。”
許氏搖頭,眼淚像掉了線的珍珠。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顧,但是她擔不起這個罪名。她很怕現在沒有爲他納妾,將來他會埋怨她,厭棄她。
雲居雁知道。接下去的話很殘酷,卻也是赤裸裸的現實。她本以爲只要沒了柳易,就能繞過這一關。但現在看來,世上並不止柳易一個女人。要徹底解決父母的問題。這一關必須要過。她深吸一口氣,硬着心腸說:“母親,您爲父親安排通房,你希望父親能拒絕,這樣將來他便怪不到你頭上。可是您沒想到他接受了,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都接受了。所以你難過,你生氣,可人是你自己安排的,你有苦難言,你只能不斷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爲了子嗣。可惜,您雖很努力地勸誡自己,但是您太在乎父親了,您根本做不到。所以你看誰都覺得父親對她有想法。您這根本就是疑人偷斧……”
“別說了!”許氏已經泣不成聲。她多麼希望丈夫能拒絕,但一次次的失望猶如一把把利刃,反覆切割着同一個傷口。
雲居雁搖頭,眼淚順着眼角滑下。對她而言。她並不是在勸許氏,她只是在說前世的自己。不想全功盡棄,她擦乾眼淚,繼續說道:“母親,您覺得父親不如外祖父,可是您看到的只是外祖父沒有妾室,您怎麼知道是他主動拒絕……”
“一定是的。你外祖父經常說,如果我有你外祖母一半的溫柔體貼……”
“母親,溫柔體貼不是用在納妾上的。”
“囡囡,你還小,你不懂。”許氏漸漸止了眼淚,“總之我不會再和你父親慪氣,我會忍讓着,誰讓我只生了你一個女兒。”
雲居雁又急又氣。父親畫上的母親不是眼前自哀自憐的女人。“母親,就算你打算忍着,你有沒有爲父親想過?或許父親是爲了您,爲了您的名聲纔沒有拒絕,或許他也覺得委屈。”
許氏不語,心底並不認同這話。她已經三十多快四十了,試問世上有哪個男人不愛十七八歲的少女?她不想再與女兒糾纏這個話題,吩咐雲居雁先行回房洗漱。她不想讓魯氏和許慎之看出任何異常。
雲居雁知自己並未說服許氏,急道:“母親,難道您真的是在乎自己的名聲多過在乎父親?”在許氏欲表態前她又搶着說:“如果你真的在乎父親,不如就明明白白問他,他是不是想要納妾,是不是非要生兒子不可。如果他說是,他便不值得你爲他如此痛苦。如果不是,以後您就不要再提妾室、通房之類的話題。”
許氏依然不語。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也想過索性問清楚,但她害怕聽到答案。如果他真的說出口了,一切就都來不及了,她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雲居雁看着沉默的母親,她彷彿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又恍惚見到了將來的自己。她曾經深愛許弘文,但那只是一場騙局;她愛沈君昊,而他卻厭棄她。她緊緊咬住下脣。兩世的不幸,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幸福,至少要讓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幸福。
“母親,邁出第一步並不難的。或許走出了這一步,您會發現一切都只是您誤會了父親。退一萬步,即便父親讓您失望了,您還有我。”
“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
“能有多複雜?”雲居雁反問,繼續勸道:“您不是說,外祖父經常說,您唯一的優點便是敢作敢當,不放棄嗎?面對父親,難道您就做不到了嗎?您不是說,您和父親的婚事是您從大長公主手裡爭來的嗎?你現在又爲何不敢爭一爭父親的真心呢?或許您真的只是顧着自己的名聲,一點都不在乎父親。”
話說到這份上,雲居雁知道母親這邊她已經沒什麼可做的了。眼下她應該儘快去探一探父親的心思。辭別了許氏,她藉口腳傷,讓春芽送她離去,偷偷吩咐她,暫時不要讓張媽媽和趙媽媽單獨在許氏身邊伺候。
春芽亦覺得許氏突然想到收通房,肯定是受了兩人之一的鼓動,甚至上一次柳易的事也是。不過她只是一個奴婢,不好說什麼。如今雲居雁開口了,她自然明白她的意圖,馬上就答應了。
雲居雁原本打算去找父親,出了院子便遇上了魯氏,告訴她雲平昭和許慎之出去喝酒了。她轉念一想,魯氏肯定是知道了她父母爭執的事,特意在這裡侯着。“不知舅母這是想去找母親,亦或是有話對我說。”她笑着問,儘量不讓魯氏看出自己的膝蓋受了傷。
魯氏在得知雲平昭甩門而出的時候就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她與許慎之一直知道許氏夫妻唯一的問題便是“子嗣”二字。不過雲平昭他們都是十多年的夫妻了,此時他們擔心的不是許氏,而是雲居雁。因此許慎之邀了雲平昭出去喝酒,想趁機勸一勸他,而魯氏就在這邊等着雲居雁。
兩人走到樹蔭下的亭子內坐下,石凳上早已擺上茶具水果。魯氏親手剝了一個橘子交到雲居雁手中。雲居雁只得吃了一口。很酸,眼下還不是橘子成熟的季節。
“是不是難以下嚥?”魯氏笑着問。不待雲居雁回答,她打開了一個燉盅,裡面是用蜂蜜醃過的橘瓣。她舀了一勺,湊到雲居雁嘴邊。雲居雁只得吃下。蜂蜜的清甜掩蓋的橘子的酸澀,酸橘那股未成熟的澀味也被蜂蜜的槐花香味遮住了。
“舅母是否有話對我說?”雲居雁問。她嘗得出,橘子是不久前才醃的,爲了入味,用小火燉了一會兒,此刻還是熱的。
魯氏笑着搖頭,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到你們過兩天就走了,有些捨不得。”
“舅母,京城與永州不過三天的馬程。說不定過幾天我就來叨擾你了,到時你可別嫌我煩人。”
“怎麼會,有你來陪我,我求之不得。”魯氏說着,嘆了一口氣,“看着你,我就想到你姨母,可惜那麼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就這麼去了,連一兒半女都沒留下。偶爾你舅父與我提起的時候,也是忍不住難過。他經常說,若是她能有個孩子,哪怕不是親生的,她也不會這麼早離開。”
雲居雁默默聽着,擱在裙襬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她的姨母,啓昌侯府的嫡長女,十幾年前遠嫁芳洲望族,亦是世族嫡長媳,可惜不過三年時間便過世了。她聽母親說過,姨母是因爲一直沒有孩子,抑鬱成疾過世的。不過一年時間,對方續了弦,生了兒子,慢慢與許家沒了往來。
雲居雁死死抓着裙襬,久久無法放開,因爲她想到了在現代時學會的一個詞:遺傳。
她的外祖母只生了兩個女兒,她的母親只生下她,她的姨母長久無法懷孕,而她,前世的她五年都不曾有孩子。那時候她試過各種方法,看遍了京城的大夫,嘗過各種偏方,甚至試過吃齋唸佛,可懷不上就是懷不上。
如今她重生了,這是老天給她的又一次機會。時至今日,雖然很多事情和前世不同,但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她渴望幸福,她努力想改變上一世的悲劇,但如果她真的無法生育,她無力改變這一點。
她不知道自己和沈君昊會走向什麼樣的將來,但他的嫡長孫身份是絕不會容許他的妻子五年都無法懷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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