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爺和女孩
民國三十四年,初春,在華北平原的東郡縣城,一座古城的城牆根下的一戶人家。
何子仁躺在炕上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看着屋頂,再扭了一下頭,透過玻璃窗向屋外望去,迷濛蒙的一片。他聽見雨滴滴落在對面的屋頂的瓦片上,嘀嗒嘀嗒的,一會兒又掉在地上,像是在彈奏一首悅耳動聽的小曲兒。
何子仁正睡眼惺忪,還以爲是在三裡店的自己和孃的屋子裡,他想多看幾眼玻璃窗上掛着的那個可憐的小雨滴,看它怎樣頑強地,不屈的逆勢着不至於快快的掉下去。
何子仁的記憶裡,每逢下雨天,他最愛做的事,便是趴在炕上的窗臺前看下雨。等娘在屋裡忙完了,就會守在他的身邊,一起陪着他望着窗外的雨滴,淅淅瀝瀝的下着,然後會給他講起開封府姥爺家的雨季和縣城東郡府的不同。他會在朦朧中愜意地欣賞着小雨滴打在窗上,濺出星星水花,兩三滴聚在一起,又順着玻璃窗滑落。
何子仁,這個小小的年紀孩子,會牽掛小雨滴掉下去的命運如何,時常讓他心生憂鬱,也養成了他多愁善感,沉靜而柔弱的性格。
等何子仁完全清醒了,再擡眼定睛一看,這裡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環境,伸手一摸,身邊根本就沒有孃的身影,而是摸到了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子,正坐在炕沿兒,愁眉苦臉的望着他。
“你是誰?娘,娘,你在哪兒?這是哪兒?我怕,嗚嗚---”何子仁,這個嬌嫩的小男孩一下子激靈地坐起來,驚恐委屈而放肆地哭叫起來。
“哎呦,小少爺,小祖宗,你醒了?別哭啊,讓外面的人聽見了可不得了的!乖,你想吃什麼,俺給你做去好不好?”老婆子坐在炕沿上,見吳子仁醒了,趕緊小心而謹慎地哄着。
“我要找我娘!你是誰?你告訴我娘去哪兒了?告訴我!”何子仁倔強而傲氣地說,好像在指令這個老婆子去幹什麼。
“好好,俺是吳掌櫃的老伴兒,等一會兒吳掌櫃回來了,他就告訴你好不好?”吳老婆子在苦着的臉上擠出笑臉應承着,還面帶慈祥地說,“你叫什麼?俺昨晚沒記住,你幾歲了?你不說俺也知道你是誰,等會兒俺給你做糖糕,保準你沒吃過!”
“我不吃,我要我娘!你快給我找去!吳掌櫃呢?”何子仁說着就把身上的被子踢到一邊,索性跳到地上撒潑了,進而開始撒嬌似的坐在地上哭起來。
何子仁一邊哭一邊才隱隱記起來,昨天晚上,好像是吳掌櫃帶着他說要進城玩兒,還說要給娘說一聲,省的他娘惦記。後來,在來的路上,坐在馬車上的何子仁好像聽見吳掌櫃說娘出門串親戚了,還問自己想不想到爹在城裡的商號去看看。
他當然想去了,已經很久沒見過爹了。他知道爹就在城裡,做大買賣的老闆,可爹從來沒帶他進過城,娘也不告訴他爹的商號的地址,也不讓他進城去找,都長到八歲了,他還一次也沒去過城裡呢!
何子仁哭着想,難道是吳掌櫃在糊弄他?把他領到這兒逗他玩兒?眼前的這個老婆子又是誰?。
吳老婆子趕緊蹲下來,努力要拉住何子仁不會躺倒地上,地上有塵土不說,也怕涼着這個嬌嫩的小少爺了,她可擔待不起。她在心裡還不住地罵自己的老頭子,既然是王老爺家的少爺,卻放着城南大宅院不去,非得叫俺照看着!這少爺一夜折騰,她有些筋疲力盡,使盡渾身解數了,還是沒能哄下來這個小祖宗,挫敗感油然而生,一邊無力地拉着何子仁的小手,一邊擡眼往屋門外張望着,期盼着自己老頭子吳掌櫃能快點兒回來。
“嗚嗚,這是哪兒?幹嘛把我帶到這兒來?昨晚上吳掌櫃說好的,要去找我爹的,他騙我!叫我爹知道了非得罵死他不可!”何子仁一邊哭着一邊還是不停地叨叨着嘴。
“大早起的,是誰在哭啊?大姨。”屋外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說着,人就進屋裡了。就見這位小姑娘有五六歲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像兩顆黑寶石,忽閃忽閃的,又似一對黑玻璃球浸在清水裡,在眼眶裡轉動,透出幾分機靈和俏媚。她那微黑的皮膚絲毫沒遮掩住她的美麗,反而平添了些秀氣。她那薄薄的雙脣如玫瑰花瓣嬌嫩欲滴,零亂的秀髮隨便變了個小辮,垂到脖子邊,耳垂下,透出那麼一絲的倔強。
何子仁哭着,朦朧的眼前,就覺着有一朵輕柔的雲飄了過來。他瞬間就被吸引了,睜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唯恐這朵雲會一下子再飄走。
當進屋的小姑娘看着在屋中央似坐非躺的小男孩,不由得笑出聲了說:“呵呵,你長得真好看,咋就愛哭鼻子啊?瞧你的鼻涕都流到嘴裡了,嘻嘻,好吃嗎?”
“仙兒,別瞎說!叫哥哥,哦,不,叫少爺!”吳老婆子厲聲地制止小女孩的放肆,“趕緊去打熱水去,給小少爺洗洗!”
叫仙兒的女孩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生怕再笑出來。她對大姨的威嚴的樣子有些發憷,知趣地在屋裡找着暖水瓶。她在屋裡來回答走動,還不忘偷偷地瞄幾眼這個讓她喊少爺的小男孩。
何子仁在地上還想要撐着耍鬧,眼睛看到小女孩,再被她幾句奚落的話一激,就不好意思再哭了。
“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何子仁生硬地問。
仙兒不由得“咯咯”地笑了出來,端着臉盆,看着眼前的小男孩,覺着這個小男孩和這個城裡的其他小男孩長得不一樣。他長得眉清目秀,白皙的臉上小鼻子有點往上翹起,濃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往上揚起,長長的睫毛有些微卷,一雙像朝露般的清澈的眼睛有些無邪地望着你,還有那個小嘴巴,厚厚的嘴脣,一張嘴露出雪白的牙齒。
仙兒這時還心裡猜,大姨叫自己喊少爺的,一定是王家的少爺,因爲大姨夫就是在南城王府當大掌櫃的。聽到這個小男孩倔強和高傲的口氣在質問自己,她就又靠近看了一眼,不由得一皺眉,心想,要是王家的少爺,怎麼和王家三個大少爺長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仙兒滿心狐疑,嘴裡嘟囔着,還不地是誰家的少爺呢,讓俺伺候他?她撅着小嘴,放下臉盆,轉身要不情願地走開。
“這是俺外甥女,小名叫仙兒。少爺頭一次來俺家,你們都沒見過的。”吳老婆子聽見何子仁問,趕緊搶着回答。
“我要找吳掌櫃!他幹啥去了?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何子仁看着不認識的小女孩對自己一臉的嫌棄,突然感到一陣委屈,又要想哭了。
“俺來了!少爺,老奴這廂有禮了!”隨着一聲猶如京劇亮相的叫板,從屋外就閃進來一個戴着中式禮帽的中年男人。
他叫吳富貴,城南大財主王承天的大掌櫃,剛從外面回來,就聽到屋裡有小男孩在哭泣,趕緊進屋就用一種故意的做作,叫板着,爲的是逗小男孩開心起來。
當看到屋裡還有仙兒在看着,吳掌櫃還有些不自然的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觀音仙兒也在啊,你們認識一下,以後可以做個伴兒一起玩。”
“大姨,瞧俺姨夫又叫俺外號!”小仙撒嬌般甩着小辮,向吳老婆子求援。
“多大個人了 ,沒個正經樣兒?觀音仙兒是外人吃毒叫的,在家還‘欺負’孩子!”吳老婆子對吳掌櫃瞪着眼睛埋怨着。
“我要走,找我娘,快點,領我走!”何子仁不管眼前的人在說什麼,就像見到了救星和親人一樣,馬上就站起來撲到了吳掌櫃的懷裡,撒嬌地拍打着。
“好好好,等我給王老爺說定了,我就去找你娘,好不好?”吳掌櫃撫慰着懷裡的何子仁,同時,他對着站在一旁的老婆子擠了擠眼眉,往外努努嘴,意思是有話要給她說。
吳老婆子心領神會,趕緊說:“啊,仙兒,你和少爺一塊玩會兒,俺趕緊做飯,吃完飯有勁兒了,讓少爺去找他娘!”說完就掀開門簾走出屋去了。
吳老婆子走出屋來,算是解脫了似的,長出了一口氣。她站在院裡,等着老頭子出來給她解釋清楚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吳掌櫃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望着老婆子搖搖頭,瞬時馬上就在臉上佈滿了愁雲。
“我剛從城南老爺的花園回來,被老爺狠狠地罵了一通。你說,這怨我嗎?小子仁的娘跟個馬幫的人跑了,這我能攔得住了?老爺非要我想個法兒遮住這個事兒,我一路子跑回來了!愁死我啊,咋辦吧?”吳掌櫃望着自己的老婆子愁眉苦臉地訴說着。
“啊?何美玲跟人跑了?她想幹嘛啊?不愁吃不愁花的好日子,放着清福不享!”吳老婆子驚訝地說着,“這回非得氣死王老爺不可,這要是讓城圈兒人聽說了,可丟他的老臉了!”
“你小點兒聲說!小子仁還不知道他孃的事兒呢,我昨晚去三裡店接他的時候,還誆他說他娘到開封府他姥姥家串親去了,過幾天就回來的。”吳掌櫃小聲說着,把自己的禮帽摘下來,就見他有些花白的頭髮上滿是汗珠子,就又戴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瞧你,虧你還是王府的大掌櫃呢!”吳老婆子看着自己的男人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滿頭大汗,就有些揶揄他,“你這聰明的腦袋瓜轉轉,只要讓這事兒做到‘家醜不可外揚’,再想法不讓老爺的兩房太太知道,瞞住了不就得了。”
“你說的倒輕巧!嘴長在人家臉上,都封得住啊?何美玲的事兒就那個三裡店的算命的喬半仙兒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要胡咧咧開來,可夠王老爺受嘍!還有老爺那三個不省事的公子少爺,要是知道了底細犯起混來,還不把這城裡城外鬧翻天!唉,愁死我了。”吳掌櫃說着在院子裡漫無目的地轉着圈。
吳老婆子跟在老頭子的身後,她的小腳緊幾步跑着,說:“俺說老頭子,咱不上火啊,犯不着發愁!要俺說,王老爺乾脆給家裡挑明瞭,不就多了個王家少爺?”
“啥?你說啥?讓這個何子仁進王府花園?真是你敢想得出來!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憑空多了個兒子,老爺苦心瞞了七八年的事兒不就全露餡兒了?”吳掌櫃的頭像個撥浪鼓的搖晃着,差點兒把頭上的禮帽掉下來。
“只要王老爺敢想認這個兒子,就有法兒!”吳老婆子停下來,說着,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你可以幫着他瞞天說圓弧了,比如說這個孩子是朋友的,認到老爺手裡了……”
“認到老爺手裡?你是說讓老爺認個乾兒子!把何子仁帶進王家花園!”吳掌櫃猛地轉身,抓住老婆子的雙肩搖晃着,驚喜地說着,“哎呀,老婆子啊,你的腦袋比我靈便啊,我咋就沒想到這出‘戲’,聽說過嗎?有出老戲叫‘狸貓換太子’!”
“那現在咋辦?總不至於告訴孩子說吧?”吳老婆子看老頭子高興的,臉上一下子愁雲散去,也是覺着自己幫上了忙。可她想到了屋裡這個難辦的少爺就有些憐憫起來。
“不要,孩子是無辜的!等我和老爺說好了,自然就順順當當的進入王家花園!”吳掌櫃說着,一副已是胸有成竹的樣子,“老婆子,還得先讓你費心看管好孩子,我這就去稟告老爺!老爺這時候正等着我呢,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