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受到了淳樸祖孫傾其所有的熱情款待,次日我便離開了哈剌溫山,一路趕到離哈剌溫山最近的暗衛所在地漠河。
臨行前,我將身上的銀票都留了給那孩子。
饒是如此,依舊覺得救命之恩難以言謝,我記下了他祖孫的姓名,到達漠河後,我將他們名字交給當地暗衛,要他們接這祖孫來,照顧他們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話,好好培養那孩子。
四葉妖花我亦交給他們,連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馬傳遞,送至應天黔國公府駙馬手中。
離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壽禮吧。
這駙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馬,離開。
揚鞭疾馳,風扯直長髮,扯回昨日記憶。
昨日,那孩子聽到我的回答後,大惑不解,想了半日,問我:“姐姐你愛他,是麼?”
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問出這般話來,我幾欲失笑,然而最終我沒能笑出來。
我愛他…是麼?
這些年,從湘王宮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側,燕王府,紫冥宮,妙峰山,大漠鬼城,夾河戰場,雲南,湖北,山東,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無論怎生艱危時刻,他都在我身邊,我不在時,他走遍天下尋我,從未曾有一刻放棄過追隨,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慣見的景色,習慣至,彷彿那是另一個我自己。
然而現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襲來,我停下馬,抱緊雙臂,這半年多來,我總是不自覺的擺出這個姿勢,似乎只有這樣的姿勢,纔可以抵禦離開他後我的空虛和蒼涼,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風卻又無處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擱淺的魚無力掙扎,身週一切看來茫茫如雪野,留我獨自徘徊,我只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維持表象的平靜,卻無從抵擋心深處,萬蟻咬齧的疼痛。
於是我知道,這些年,沐昕令我習慣的存在,讓我忘記思考我對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遲很遲,挽留不及的終於知道。
我愛他,是的。
如同當年,我愛過賀蘭悠。
當年,圓月下作天魔舞的銀衣少年,是我少年記憶裡瑰姿豔逸的夢,那夢被血色浸染過,被黑暗吞噬過,被闇昧遮蔽過,多年後再展開細覽,已不復當初模樣,而那羞澀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當年初見,賀蘭悠君臨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權欲,生髮如春草,不動聲色而又堅定的,鋪漫了整個武林。
自他當上教主後,紫冥宮一改當年不問世事,悠閒世外的作風,將權力的觸角,探入每股勢力每個幫派,將本如散沙的幫派勢力,以權爭,暗殺,挑撥,合縱連橫,勢力牽制等種種手段,分別對待,逐一擊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轉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鷲騎,帶着肅殺與寒烈的氣息,飛臨蒼穹,黑色的翅影張開,籠罩了整個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陰影裡顫慄,跪伏仰望着他的溫柔微笑,和微笑中溫柔發出的殺戮指令。
他不懼於流更多的鮮血,去加固他統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剎前羞澀微笑,明媚動人如處子,一剎後他的命令,將猶自沉迷於他明麗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們,搩成肉泥。
對於誠服的人們,他溫和至近於謙虛,對於悖逆的人們,他陰狠至近於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賀蘭悠一步步登臨他的高位,修長背影逐漸消失於我的視野,如同當初隔着門縫看見父親滿面珍愛在謹身殿撫摸寶座扶手,心生無奈的蒼涼。
你和我,終非同路人。
馬車底,圓月下,相見一剎的銘記終生。
卻最終換得一個無奈轉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將那夢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開啓——
從哈剌溫山下來,我突發遊興,想去看看當年那個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兒塔娜。
草原的形勢,這些年也算風雲變幻,貴力赤在東蒙古首領阿魯臺支持下,襲殺大汗坤貼木兒,廢元國號,城韃靼,封阿魯臺爲太師,索恩爲太尉。
據留駐草原的暗衛線報,殺坤貼木兒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魯臺也不是貴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這個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陰狠,有此一舉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擔心那個視她的少爺爲天邊雄鷹草原豪傑的塔娜,當心中膜拜的英雄變成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梟雄,對於嚮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來說,意味着什麼?
總覺得索恩那樣的人,不會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勸勸她,帶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實也有避開賀蘭悠的意思,他近期舉動頻繁,今日在山西吞併幫派,明日在河南巡視分舵,雖說並不大張旗鼓,但暗衛的線報裡可以看出,他足跡幾乎也遍及全國了。
他最先去的是雲南,並放回了原被擄走的都掌蠻人,自那年金馬山紫冥大會後,雖說沐昕和賀蘭悠沒有談成都掌蠻人問題,但那次之後,紫冥教停止了擄劫都掌蠻人,這些人回到家鄉後,對自身經歷緘口不言,無人得知,賀蘭悠到底用他們做了什麼。
賀蘭悠每到一處,並不接見人,只由手下護法出面,自己卻數日蹤影不見,別人殷勤探問,都說教主靜修練功,不見外客。
我聽到這消息時,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還似無情,到頭來,相見爭如不見。
永樂元年的除夕夜飯,我在馬背上啃着乾糧渡過。
長空下連天衰草,斷雁西風,我倒騎馬背上,有一口沒一口吃着乾糧,注目遠處蒙古包前豔紅躍動的篝火,看着盛裝的牧民進進出出,端着烙餅和手把肉,年輕人勤勞的打掃自家的牛犢圈和羊圈,老人們細緻的點數牲畜,點燃長命火,祈禱着來年牲畜更加肥壯。
蒙族的除夕稱“白月”,亦是一年中最爲盛大的節日,人羣裡洋溢着喜氣,黑紅的飽經風霜的臉,在這一日也皺紋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羨那份溫暖和熱鬧,只是更寧願自己一人體味這份寂寞。
馬卻突然不安起來,輕輕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卻是隻小羊,潔白一團,縮在馬蹄之側,咩咩的叫着。
皺皺眉,我下馬,將那羊抱在懷裡,蒙人風俗,“五畜過年”,畜牧爲生存之本,牧民對自家的牲畜極有感情也極其重視,其間也衍生了一些風俗,除夕之夜,必須把自家牲畜點清,一頭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須找回,否則視爲不祥,這頭羊想必是跑丟了的,主家定然找得着急,看來不想摻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裡,有一家正着急的一遍遍數羊圈裡的羊,又去別家尋找,見我一個陌生漢人女子過來,都警惕的看過去,我將抱着的羊舉了舉,一箇中年女子舉起雙手,歡呼一聲,撲了過來。
於是,我再也無法卻過熱情遊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進帳篷,一同歡與盛宴。
盤腿圍爐坐在地氈上,暢飲奶茶,吃主人獻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過酒時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猶帶血絲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讓,我的深諳規矩和豪放曠達讓老牧民越發喜歡,拿起火不思,開始彈唱,先是些謝天謝神的歡快曲子,慢慢的,曲調竟漸轉悲傷。
我有些詫異,原本渾不在意,當下便豎起耳朵仔細聽那歌詞,隱約聽出是唱一個姑娘,自小離家,侍奉草原雄鷹,生死相隨,並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鷹變成了惡狼,妄想着更多的慾望,在一次爭權奪利的戰場,姑娘擋住了飛向惡狼的長矛。
老人唱:藍天下惡魔張開了翅膀,鋒銳的翅尖穿透潔白的胸膛,姑娘的鮮血在碧草間流淌,來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悽婉的曲調,優美的詞句,動人的故事,我卻越聽越是心驚。
老人一曲唱畢,悄悄拭淚,其餘子侄,皆有悲傷之色。老人過了半晌才恢復過來,歉然向我致意,我環顧四周,緩緩道:“你剛纔唱的,是真事麼?”
他們默然,神情間卻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個爲惡狼捨身的姑娘,是叫塔娜麼?”
主人們齊齊大驚,那中年婦人急急問:“姑娘你認識塔娜?”
我點點頭,道:“當年有一面之緣,此次便是來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來遲了…”
從他們的述說中,我聽到一個普通而慘烈的愛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後來嫁給了索恩,成爲他衆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個,然而婚後,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復當年英氣,只是對部族老幼都很眷顧,從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見的這戶人家,便曾經受過她恩惠,低層牧民並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細節,他們只是在聽聞塔娜死訊後,純樸的,真摯的,用自己所能表達的最淋漓盡致的方式,去哀悼紀念那個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個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騎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於她纖細有力的肩,於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氣息中,我曾無數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時我是她的階下囚。
而今,在我遠離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聽見了她的消息。
她終於爲情而死,死在愛人的懷抱裡,這對於眼見丈夫利慾薰心日夜墮落,眼見草原雄鷹真的成爲食腐禿鷲而無限痛苦的她來說,是不是另一種完滿和解脫?
可是,我依舊,爲你不甘——
次日,我離開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們買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飾,主人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銀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熱情,便也一笑作罷。
換了衣服,問明瞭太尉索恩大帳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騎,疾馳而去。
索恩現在今非昔比,大帳好生氣派端嚴,我只眯着眼睛數他大帳周圍的妻子們住的帳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隻。
下馬,將馬栓在避風處,我抹了一把黑泥塗在臉上,又將頭髮打亂,袍子也用泥土弄髒,總之怎麼邋遢怎麼來,然後,大搖大擺向大帳行去。
剛至大帳前,便被騎兵衛兵攔住,大喝:“哪來的野小子,看清楚,這是太尉大帳!”
我傻傻衝他一樂:“太…尉?太…累?”
“哈!”聽見聲音聚攏來的衛兵們樂了,“原來是個傻子。”
有個年紀大些的衛兵,倒頗善良,上來揮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來這裡做什麼?走走,小心驚動太尉,殺了你。”
說着便推我向外,我真氣一沉,他推了一推沒推動,訝然道:“小子倒有幾分蠻力。”
我呵呵傻笑:“力氣…力氣…摔跤…我會摔跤!”
“摔跤?”衛兵斜着眼睛看我,“你是來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草條兒?”
我笑着指他:“來…你來…”
“我來就我來,”那衛兵滿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過來,其餘衛兵鬨然一笑,亂哄哄嚷:“摔趴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個好心趕我走的衛兵,追着說了句:“答奚巴特爾,下手輕些。”
答奚巴特爾大剌剌點點頭,鼓起滿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來按我肩膀。
他雙臂極有勁道,雖未練過武功,但雙臂下壓之勢,竟也風聲呼呼。
衛兵們大聲叫好。
答奚巴特爾手指未至,我雙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後,手腕一翻,他已經遠遠飛跌出去。
撞入人羣,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遠才停下。
滿地大聲鼓譟的衛兵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裡。
好一片死寂的安靜,衛兵們都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纔有人大喝道:“我來!”
這次站出來的,更爲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虯結如鐵,烏黑油亮,看衛兵們的重又煥發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儕中神勇之輩了。
不過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敵。
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將他撥出好遠,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來來…都來…”
他們面面相覷,終於都撲了上來。
於是不出一刻鐘,滿地橫七豎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羣裡負手來去,踢踢這個,撥撥那個,不住聲喚:“起來…摔跤呀…”
聚集的衛兵越來越多,前來挑戰的人也越來越多,圍成一圈的摔跤場中,不時傳來後背着地的吧嗒聲響,我的身手用來摔跤,自然遊刃有餘,踢、絆、纏、挑、勾之類的標準摔跤動作,我使來便無人可擋,隨着一個個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聲也越來越響,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見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勝之心,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卻漸漸不耐,怎麼還沒來?
當我將第三十一個人摔倒在地時,鬨鬧的人羣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好身手!我來會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