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經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寧夏衛東北流經榆林衛,西經舊豐州西,折而東,經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經舊東勝衛,又東入山西平虜衛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環之的河套,撲入我視野的第一感覺,就是壯麗。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邊塞烽火處處,牧笛胡笳聲聲,牛羊如棋子星點散佈,雄渾的夕陽光照綠原中星羅棋佈的遊牧族人,光漫四野,氣象沉闊,長風吹過,吹亂遍野碧草,每一舞動,都是天帝如椽巨筆下氣勢驚人的狂草。
正是那首流傳千古的北朝樂府所吟誦的氣象: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騎在馬上,對着這千年兵家必爭之地,被歷代戰火和白骨所洗禮,被匈奴鐵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兒熱血與萬古豪情的廣袤河套大地,只覺豪氣自肺腑滌盪而生,心中熱血奮勇,長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吟道:“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銀鞍玉勒繡蝥弧,每逐驃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側,淡淡微笑,晚來風漸涼,牽動他黑髮,飛舞的髮絲繚繞下玉似的容顏生出寧靜光輝,白袍亦隨風同舞,氣韻如星光般,沖淡永恆。
另一側,近邪盛夏天氣裡裹了皮裘,正低頭對着手裡的酒囊發呆。
我微笑瞟了瞟他:“師傅,喝啊,怎麼不喝?你要的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惜一時找不到夜光杯,還請將就,請,請。”
沐昕咬着脣,忍笑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
近邪慢吞吞看了我一眼,慢吞吞舉起酒囊,慢吞吞靠近脣邊,慢吞吞的,等。
等酒滴落。
半個時辰後。
一滴,兩滴,三滴。
不多不少,三滴。
沐昕早已低下頭,不忍看近邪臉色。
我卻笑嘻嘻悍不畏死的看着我那師傅,想看他那萬年冰山表情今日可會裂了縫。
可惜,那傢伙早就凍成了崑崙山頂的冰川,居然神色不變的將那三滴酒認認真真喝了,仔細抿了抿,“嗯”了一聲,表示滿意。
我大失所望。
挑挑眉毛:“師傅,你最近恢復還不錯,酒囊可以舉上半個時辰之久,看來再過幾日,這大宛名酒,就可以加多到六滴。”
他瞟我一眼,依舊冷冷無表情,可我卻隱隱感到了眼底的那絲隱約笑意。
看着近邪蒼白得如同秋霜的面色,我卻有些微的怔忪,自服了鶴珠之後,近邪倒是醒了,可是他的內力卻消失了乾淨,我曾經探尋過他的經脈丹田,發現以往那雄厚無匹的內力都不知哪裡去了,現在的他虛弱得可比三歲稚童。
也不知道是毒傷的後遺症,還是隻是暫時的,
我可以想象絕世武者失去武功的寥落滋味,沒有堅毅的心志根本難以接受,然而近邪平靜依然的神情無數次令我只能沉默,並暗暗發誓要用盡一切辦法來恢復他的武功。
他受傷,都是爲了我。
他醒來後,我才知道,自我離開山莊,近邪便一直跟着,鞏昌我挑了綠林十八寨時,他在樑上望風,順便一顆石子鎖了瓢把子的環跳穴,使我點出的那一指順利無比的廢了對方武功,在順慶,我在前面砸人家堂口,他在後堂砸老大的武器,在鎮遠,雄威堂本來傾巢而出的,結果在半路被一蒙面人攔住了,殺了個七七八八……
到如今我才恍然,可笑當初我還一直以爲武林中人很膿包,輕輕鬆鬆就給我混了名號散了場子,原來有人一直跟在我身後,爲我遮擋刀劍,保護我這初出茅廬不知地厚天高的丫頭。
想起離開山莊的那一日,我向他告別的那一日,他在我身後那一聲輕笑,我並未聽錯,只是我從來都不曾多想。
這些都是我軟磨硬纏,斷斷續續得知的,而我最關心的近邪如何受傷的經過,他說得更加含糊。
偷襲,夜襲,以多凌寡,對方狠辣機巧出手凌厲,不敵之下便先詐死,然後趁他觀察蒙面死屍身份時,自背後一躍而起,狠狠擊在他後心。
那是發生在大同府,至於近邪爲什麼會去大同府,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了。
我又問他偷襲他的人什麼樣年紀,武功家數,他也是板了個死人臉,惜字如金。
越是如此,我越是心中惴惴,近邪爲什麼要對我隱瞞?有何難以告人處?
我相信我的師傅,但我不敢相信…那個人…
記憶裡的初見,就曾驚懾於他的狠,對己狠,自然對人更狠,西平侯府前微笑出手,袍展微風袖拂流雲,拂出的卻是厲殺的死亡與血腥的摧毀,他的辣手,我親眼見識過。
我知道他溫柔微笑裡,綻開的是亡命的決裂與嗜殺的血色之花,蹈死不悔百折不回烈霸之心,爲達目的,從不惜輕賤生靈。
然而我亦知道他的好,對我的好。
他傾囊相授的絕世武功,他千里相伴的呵護溫暖,熒熒燭火裡的微笑低語,漫漫春光裡的笑顏溫存,和那些滿江湖尋人打架的日子裡,他時時在我身側,招呼我的劍光血影,首先要經過他。
從初見的動心,自相隨的依賴,至別離的悵然,那個銀色的身影,早已深刻於我生命。
並非沒有思慮過他詭秘的來歷身世,他狠辣的行事作風,然而我深深明白,那一定是因爲他自幼的成長不曾得過溫暖和關愛,有的只是算計和陷阱,從他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裡,我明白並心疼過他的虎狼環伺的幼年。
那樣的惡劣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僞裝,隱藏,比狠辣待他的人們更狠辣。
我要如何責怪他埋藏極深的蒼涼?
曾經想過,若有一日,我與他,能離了這天下大勢詭譎江湖,縱馬河山笑傲塞外,遠避這紅塵煩擾種種,我定要以我全數的真心和細膩,撫平他所有無奈與創傷,遠離生命裡無盡的殺戮與血腥。
可如今,對着衰弱的師傅,對着我無法不在乎的人的猙獰的傷痕,我難掩心底的恐懼與慌亂。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爲什麼會是他?他應該知道近邪是我師傅,他沒有理由傷害我的師傅。
爲什麼不會是他?近邪一路跟隨我下山,定然知道他和我的關係,除了他,還有誰能讓近邪因顧忌一反常態,不肯說出兇手是誰?
我翻來覆去,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