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籍已脫掉了油衣,穿的是常服,絳紗袍,白紗中單,似乎根本沒有染上一點雨水和泥穢。
他看了一眼驚得瞠目結舌的張岱,問:“怎麼,不認識孤了麼?”
“太孫!”
張岱這才勐醒過神來,俯伏在地行禮:“這……這太出於臣的意外……”
太孫已派使者告訴民變已起的事,足以說明太孫重視民變,知道民變有多危險。
可既已知道民變危險,又爲何親身涉險?
難道是爲了他張岱?
不,不可能!
並且,爲君者,爲太孫者,也不能任性。
只僅僅磕了下頭,張岱已恢復了清明,起身一躬身:“太孫您,不能在這裡。”
“你或疑心孤爲什麼來?”
聽聽外面,雨聲和喧鬧聲已隱約聽聞,蘇子籍看着,舉着火把的百姓就已越過中山了。
現在已能隱隱聽到外面的動靜了。
站起身,從半開的窗戶望出去,能隱隱望到。
這道觀本就坐落在山上,位置比半山腰高一些,不到山頂,卻也差不了多遠。
以張岱現在站的位置,一側頭,就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火光。
“也許是孤耿耿於懷,想問你,爲什麼要留下吧?”蘇子籍望着越來越靠近的火光,說着。
剛纔靠近,張岱寧知是死,卻態度從容,還批示公文,一絲不苟,大有刀斧臨身而不變容的態度。
不得不說,不看張岱才能功績如何,只看這震驚,就的確不是普通人。
這樣的人,勸也沒用。
可爲什麼要從容赴死,給自己埋個地雷呢?
要說恨自己,第一看見自己的反應卻也聽不了假。
聽了太孫問話,張岱頰上肌肉不易覺察抽動了一下,沉默了。
蘇子籍便也不再問,也不坐下,只望着張岱:“不說這個了,孤只是想問,你要調查糧倉,懲治貪敗,卻惹得民變,有這一條,怕是以後史書,難逃其咎,你——不悔麼?”
彷彿,太孫來這一趟,就是爲了問這個問題而已。
太孫沒開口繼續質問,張岱鬆了口氣,即便太孫這個問題同樣很尖銳,表情卻很平靜,答:“太孫,這是兩回事,食國家俸祿,就辦國家之事,哪有既能辦事,又有讚譽的兩全事呢?”
“有,也非我張岱能辦!”
“並且,天下難事,毀謗事,總有人去辦,爲什麼不能是我張岱呢?”
這樣的態度和回答,似乎都在蘇子籍的意料之中,他點點頭,並未因此而驚訝。
屋內一下就安靜了下來,這一安靜下來,隱隱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喧鬧,是百姓離這裡越來越近的動靜。
已經有衙差發覺,緊張佈防,喝令禁止。
張岱耳朵動了動,站在那裡不動,只望着太孫。
太孫望着窗外遠處的火光,突然又問:“你平時清苦,雖有讚譽,其實毀謗也不小,你心裡憤過,恨過麼?”
這問題,其實也是外面一些人偶爾想到張岱時,會想到的問題。
張岱是個清官,是對自己要求非常高,辦事非常決絕的官。
別看張岱還能喝上參茶,那是出來辦差,朝廷給的份例。
喝這參茶,爲了提神。
而提神,是爲了辦差。
彷彿他這一生,都是在爲這國家而活,爲了辦差而活,爲名聲而活。
但最後一點,現在也可能要失去了。
過得這樣苦,值得麼?
張岱垂下頭,沉默了,就在蘇子籍以爲張岱可能不會回答時,他卻又擡起首,答:“雖九苦而不悔。”
蘇子籍再次點了點頭,轉臉過來,語氣變的冰冷:“不悔,但苦還是苦,所以,你就心懷戾氣麼?”
“太孫何歧我如此之深?”張岱驟然變色。
之前的尖銳問題,沒有讓張岱變色。
蘇子籍最後一個問題,卻着實戳痛了張岱。
張岱消瘦的臉上,流露出了真實的怒意。
彷彿是雨夜,都感受到了怒意,“轟”一聲,窗外卡地一聲,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風也驟然大了起來。
半開着的窗戶,被風吹得搖晃。
屋內的油燈雖罩着燈罩,竟也微微晃動了起來。
被張岱怒視,蘇子籍卻絲毫不爲所動,口氣澹澹如水:“不是這樣麼?你曾彈劾宣西周的知州劉廣仁,使他被鎖拿問責,從此和他鬧了生分!”
“但是朝廷查下去,實際此官並無大錯,只是性格衝動,還曾爲了民稅之事與上官爭執,算得上是盡職。”
這話一說,張岱臉上的肌肉更是一抽。
劉廣仁被這一彈劾,雖後來復職,但打斷了仕途上升之勢,以後沉浮於郡縣,豈是鬧生分,簡直是殺父殺母之仇。
“你還曾彈劾過一個名叫李壽的農官,他的確爲人圓滑,有些牆頭草的性格,誰都不敢得罪,凡不屬於他自己該管的事,他也是絕不插手,寧可裝作不知。”
“可此人,卻真有功於郡內農事,光靠着他一人,就讓畝增一斗,可以說活人無數了。”
“他的確不算君子,但是隻因一些小瑕疵就被彈劾,被罷官,是不是過了?”
“這還只是兩個例子,餘人有大過者不說,但凡只有小過,受你牽連的,也還不少吧?”
張岱這時,完全鎮靜下來,表情澹澹的,躬身答着:“臣非自專,乃按朝廷律令申飭——小過也是過。”
“是麼?”
“你這樣說了”面對張岱冷硬的態度,蘇子籍反笑了,看了一眼天空,並無感覺到鳴叫,於是款款說着:“孤還有點時間,就和你說說御史的責司好了。”
“一個官,最重要的是本職幹好,其次是道德合格——爲什麼要合格?因上官貪污,很容易帶壞一大羣下官。”
“什麼叫道德合格?”
“非常簡單,那就是不帶壞一窩。”
“汝當聞風奏聞之御史,所謂申飭,就是爲了禁斷百官此處大節,餘者小咎,都屬可挽救!”
“劉廣仁和李壽,被你彈劾的這二人,可帶壞一窩了?”
劉廣仁對事情暴躁,這的確是過,可並沒有到對百姓和下屬暴戾的程度。
而李壽性格圓滑,膽小怕事,只求自保,是官場上標準的牆頭草,但也正因膽小,所以從不插手不該管的事,也絕不會越雷池一步,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卻又盡心盡力且很有能力。
這樣的人,也許不適合高官,但做一個農官,又有何不可?
人無完人!
這兩個人,的確有瑕疵,但真就到了需要罷官的地步了?
“汝不分輕重,不明關竅,先是壞人之事,今又壞國之事——今日民變,固是有人挑撥扇動,可無風不浪,難道不是你心懷戾氣,操之過苛過急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