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怒視着僕人的公子,蘇子籍認得,不是祁弘新的兒子祁簡俊是誰?
祁簡俊平時見到了,都是“哼”一聲不理會蘇子籍,但終是知府家的公子,一身氣派還是有的,這時卻滿臉惶恐不安。
而被祁簡俊攔着不許走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不必再問了,必是祁弘新的僕人無疑了。
蘇子籍真沒想到,自己突然臨時起意來探望,竟會撞見這一幕。
哪怕祁弘新已病倒了,可現在仍是知府,知府家的老僕竟然不僅要走,還敢臨走前捲了東西,甚至這樣對待知府之子?
蘇子籍心中生出荒誕的同時,又壓下竄起的怒火,朝着而去。
跟着過來的令吏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嘴,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難看閉上了嘴。
而這時,正拉扯的兩個人,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正過來,被阻攔着的老僕範三,此時已極不耐煩,再次狠狠甩開少年,怒:“你在說什麼屁話,你當老子伺候你們父子,你們一家子,是爲了什麼?”
“老子要養一家子,是爲了錢!”
“祁弘新一輩子清名,願意讓妻兒跟着受苦,那是你們一家的事,老子身契早就被還了,現在想走又有什麼不成?難道讓我們留下,跟你們一起喝西北風?”
“別說是我們,你問問別人,誰不想走?”
“樹倒猢猻散,來,你大公子說說,你祁家有什麼恩德讓我們掛念不走?”
範三唾棄着,絲毫不提捲了銀子字畫的事,但罵的竟然有理有節,祁簡俊惶恐四顧想尋找支持,見得周圍幾個僕人丫鬟都避開了目光,顯是這話對他們來說,都是心有慼慼焉。
是呀,你祁弘新也許是清官,好官,可我們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現在祁弘新眼見不行了,就算好了也難繼續當官了,當官了也沒有啥油水了——我也想走呀!
範三見着衆家僕沉默,更是打了雞血一樣,嚷着:“一碼事歸一碼事,各人有各人的帳。”
“你對朝廷忠,老了病了就應該找朝廷。”
“你對百姓好,老了病了就應該找百姓。”
“找我們幹什麼,我們受過你的恩麼,難不成你忠了朝廷愛了民,我們就應該對你好?”
“我呸,衆叛親離了你……”
範三口水亂噴,說的興起,正要再罵,就聽“啪”一聲,一個臉色極難看的人趕了出來,幾步走到範三跟前,揚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直接將範三打得嘴角出血,半張臉都紫脹,牙齒都鬆動了,可擡頭一看,打自己的竟是俞支林。
他是老僕了,知道俞支林可是“俠客”,殺起來人不手軟,哪怕不敢殺自己,可打自己一頓自己不也得挨着?
範三頓時低下頭,鵪鶉一樣縮着,不敢出聲了。
俞支林冷冷的盯着範三,拍了拍祁簡俊的肩,這才擡頭看向走到近前的蘇子籍:“蘇大人事務繁忙,怎麼有空來後院了?這可真是讓人誠惶誠恐啊。”
聽着這帶着嘲諷意味的話,蘇子籍卻沒怒,而冷冷看了一眼範三,又看向祁弘新的兒子,見祁簡俊看向自己眼神透着一點警惕,卻沒說什麼,蘇子籍立刻就隱隱猜到了。
他衝着祁簡俊說:“小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我最近一直忙着順安府的事,實在是不知情,還請小公子,以及這位說個清楚,有誰怠慢了你們,說與我聽,我必不饒過!”
這話說的十分誠懇,不似在做表面文章。
祁簡俊與俞支林對視了一眼,忍着屈辱,已被迫成熟了許多的祁小公子說:“蘇大人,這麼看,是我們誤會了你。”
“這段時日,我父病重需要藥材,之前你說短缺了,可以去找你,我們派人去了,可幾次都被攔下,說你正在忙,沒那個時間見我們。”
“我們還可以,府中下人這段時間,一日三餐都短斤缺兩,去問,說現在順安府所有人日子過得都緊巴,很多人都吃不飽飯,府中供給本就消減了,再不能像往日那樣。”
“憑什麼我們就能吃好的?”
“這些也就罷了,說的也在理,於是我母親就不讓我們找人,而自己出錢來買藥買米買菜。”
“可一退再退,現在竟連我爹本該有的待遇也被剋扣了!”
“按規矩,九品以上的官員,每月都可領柴米,冬日可領炭木,夏日可領冰銀,這是本該有的待遇,但最近酷熱,冰銀卻遲遲拖着不給,我爹病成那樣,受不住熱,身上已生了惡瘡!”
說到這裡,祁簡俊拼命忍着,眼淚都忍不住了。
祁弘新一家,談不上生活清貧,但官家的體面,是必須的,往年時,父親甚至將朝廷按品級給的待遇都換成銀子,用在刀刃上,沒浪費過。
現在父親病重了,雖不能直接用冰,可一點冰都沒有,在這樣的熱天裡,更讓病人痛苦。
家裡還有點積蓄,可誰也沒有想到出這事,田地嫁妝遠在老家,那沒法賣,光是這段時間,隨身攜帶的銀子,就已化的七七八八,再沒有什麼積蓄了。
“父親的病又要花錢,不得已,我瞞着母親,讓這刁奴去催,結果這刁奴卻想捲款而走!”
更可氣的是,竟還雁過拔毛,連一些不甚值錢的字畫也要帶走!
聽到這裡,蘇子籍心裡一沉,一股又酸又熱的氣翻涌,臉色已沉了下來。
周夫人這時神色憔悴過來,望着蘇子籍的眼神也帶着一種無奈和複雜,顯然自家這樣的窘迫,被蘇子籍知道了,也讓周夫人羞憤交加。
蘇子籍看懂了衆人的眼色,大概在這些人眼裡,這段時間府衙裡的剋扣怠慢,必然都是自己縱容的結果。
偏偏這真算是一部分事實,讓蘇子籍想解釋也無從解釋。
憋着的火,在跟着過來的令吏湊過來說“大人日夜操勞府中的事,哪能管這樣的小事,這事由卑職處理就成”時,就也按捺不住了。
混蛋,你以爲我不知道?
爲政之道現在雖等級淺,可汲取的一半都是你們這些小吏的陰詭心思!
“你是覺得祁弘新翻不了身,又想討好我,所以就作賤祁弘新一家子吧?”
蘇子籍是真覺得自己失誤,歷史上別說祁弘新,就是退位的太上皇,就有奴才敢作賤,明裡不敢,可茶換成陳茶,水換成雨水,杭綢換成了徐綢。
難怪誰都不肯退,退了就世態炎涼落井下石。
蘇子籍嘴裡又苦又澀,卻一時沒有發作,只是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