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洪武皇帝及衆皇子的車駕、儀仗、旌旗悄然離開了中都鳳陽,一行近萬人的隊伍一路悄無聲息,第二日清晨便到了京師,直奔南京城東的紫金山故宮。
紫金山故宮始建於洪武皇帝朱元璋攻取集慶後,改集慶爲應天府,定爲都城。因忌諱“六朝煙祚不永”的傳聞,朱元璋不以六舊宮爲府,改命劉基卜地以定新宮,最終選定這“鍾阜龍蟠”之地。只因此地佔於城東鐘山之陽,北倚鐘山的“龍頭”富貴山,最合風水之說,因而朱元璋遣人填燕雀湖以改築新城,發軍民工匠20多萬人,歷時十數年,宮城已然初見規模。
一入皇城,朱元璋便下令饒道正陽門,由正陽門經洪武門進入皇城,再由承天門進入宮城。宮城內經“外五龍橋”御道,過午門,經“內五龍橋”,轉過奉天門,便是奉天殿。
跟着朱元璋到了奉天殿,衆人這才明白皇帝竟是要臨朝辦事。衆人長途跋涉走了足足一個晚上,都累得耳鳴眼花,骨頭架都快散了,人人心裡都叫苦不迭,滿肚子不樂意,卻都無人敢去違拗聖意。
年輕的司禮太監慶童眼睛最尖,也最是伶俐,自朱元璋過了外御河,站在午門的他便瞧出是皇帝進來了,忙偷偷吩咐了一聲便一溜小跑迎了過去。想是看出朱元璋面色不善,慶童扶着朱元璋升了座,從早已得了信的尚膳監侍候皇帝飲食的小太監而聶手中接過清茶遞了過去,便悄沒聲息地退到一側,也不敢吭氣。
“左丞相呢?怎麼不見他來接駕?”朱元璋抿了一口清茶,疲乏而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血色,瞥着慶童問道。
一聽這話,隨侍皇帝前往鳳陽的官員都暗自嘀咕,皇帝在中都時便流露出對左丞相胡惟庸的不滿,此時看來是要故意尋他的黴頭了。皇帝儀仗悄然入京,事前沒有通知,入城毫無聲息,滿朝滿城的人也只有這麼一個眼尖的太監慶童來了迎駕,皇帝卻要以此爲由發難左丞相?衆人心頭都不禁咂舌苦笑,對這位深沉霸道的皇帝又是畏懼又覺無奈。
慶童年紀雖幼,卻已經是宮內十二監中司禮監的太監頭,掌督皇城禮儀之事,是最被看好的太監之一。與尚膳監的而聶,尚寶監的陳景,以及掌印太監樑民被稱爲“四小太監”,是被認爲最可能接任內宮大太監趙成的四個太監。四人都很年輕,也都漸得皇帝信任,性格卻是迥異:慶童機敏伶俐,八面玲瓏,是最吃得開的一個;而聶則俊秀誠懇,和善可人;陳景低調寡言,謹言慎行;樑民博聞強記,最有能耐。
慶童生着一張娃娃臉,微胖的身形,齊眉善目,憨態可掬,平日裡很受朱元璋信任,也頗受大臣們喜愛。此時慶童聽朱元璋詢問,也不敢平日嬉笑和善的模樣,端敬躬身沉吟着答道:“稟萬歲,萬歲不在京師時,胡丞相都是在中書省領着各部院大臣辦差的。此時......此時若已入宮,那定必是在中書省的了。萬歲天威所向,無不敬服,這許多人進了宮竟是一點聲息都聽不着,若不是微臣守在午門,加之年輕眼力好,怕萬歲進了奉天殿微臣都還不知呢。想必......想必......胡丞相在中書省辦事太認真,沒見着萬歲的鑾駕。”
朱元璋聽他羅嗦,一擺手:“去傳左丞相過來”,說着又一沉吟:“不,叫左丞相胡惟庸去傳朕旨意,所有在京五品以上的文官員立刻來奉天殿議事......至於武官嘛......武官就不必來了”。
慶童得旨出了奉天殿,也顧不得是哪個監的,只要是十二監的太監就招呼過來,帶着一干太監也不去中書省,反而直奔左丞相胡惟庸在正陽門外的宅邸。果然如其所料,左丞相胡惟庸此時哪裡在中書省?他昨夜與從陝西回來的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都督毛襄,以及親家公太僕寺丞李存義一直喝到三更才休,此時兀自酒醉未醒,猶在夢中。
睡夢中的胡惟庸隱約聽見響聲,想睜眼卻總是睜不開,只覺得已經仙去的誠意伯劉伯溫口流鮮血,手裡顫顫巍巍地拿着一碗藥湯,正笑着朝自己走來。胡惟庸想逃卻覺雙腿無力,想喊也覺張口無聲,拼命地揮舞雙手卻仍舊不能逃脫,隻眼睜睜瞧着劉伯溫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啊”的一聲驚呼,胡惟庸握着拳頭猛地坐了起來,才發現只是南柯一夢。
四下看去,天已大亮,哪裡又有劉伯溫的蹤影?只自己渾身都已溼透,顯是被嚇得不輕。胡惟庸嘆了口氣,雙手合十,不禁禱告:“誠意伯啊誠意伯,我知你是神仙託世,張良復生,先前我所做罪孽深重,卻也是情非得已。事已如此,我定將多供香火於你,還請莫要糾纏,莫要糾纏”。
要說胡惟庸爲何會如此,還與年初的一件大事有關。
要說劉伯溫這人,那可是朱元璋橫掃天下的股肱之臣。朱元璋之所以能橫掃天下,文靠李善長,武靠徐達、常遇春,可論運籌帷幄、智謀百出則全賴這位誠意伯劉伯溫了。朱元璋稱帝后,諸功臣盡皆封公封侯,偏只劉伯溫自請爲誠意伯,不慕功名。
後丞相李善長違法,洪武皇帝欲廢之而改立劉伯溫爲相,卻不明言,故意言欲以楊憲爲相試劉伯溫心意。楊憲素來與劉伯溫交善,豈料劉伯溫力言不可,曰:“憲有相才無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義理爲權衡,而己無與者也。憲則不然。”洪武皇帝又問汪廣洋如何,劉伯溫又言:“此偏淺殆甚於憲。”皇帝無奈,又問胡惟庸如何,劉伯溫則更是不屑,曰:“譬之駕屯懼其憤轅也。”皇帝至此方笑道:“哈哈哈,吾之相,誠無逾先生耳。”豈料劉伯溫堅辭相位,不久便以尋道爲名歸於荒野,不再爲官。
直至是年四月,常被劉伯溫以爲不可爲相的胡惟庸早已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丞相。洪武皇帝朱元璋驟聞劉伯溫感染風寒,倍覺慌亂,忙遣胡惟庸攜太醫前去診治。胡惟庸因懷恨其昔年之言,又恐其只要在世便會奪己相位,故而於湯藥中暗暗下了慢毒之藥五石散。劉伯溫不察,服藥不久便悄然病逝。洪武皇帝朱元璋疑心胡惟庸下的毒手,連派御史前往查察,卻無奈朝中百官礙於左丞相胡惟庸權勢,草草結案,屢屢查無所獲,就連皇帝也是無可奈何。
胡惟庸想來是心中有愧,自此之後便時常無端惶恐,常於夢中被劉伯溫驚醒。今日也不例外。胡惟庸驚醒後見門外正有人遲疑不定,喚來一看竟是自己門吏,追問下方纔得知皇帝已然回京,太監慶童正在正殿等着傳旨,不禁慌亂,忙一把拽過一個丫鬟,急急道:“快......快......快,快取我的官服來,備馬......備馬......快備馬”。
丫鬟聽他說得語無倫次,也不敢怠慢,只有依着吩咐去辦了。
胡惟庸此時才四十來歲的年紀,身材頎長,麪皮白皙,飄着三縷長鬚,挺鼻秀目,十分儒雅的一個人。印堂十分的高闊潔亮,乃是典型的富貴之相。
胡惟庸慌亂地穿了青緣赤羅裳,套上白襪黑履,戴上正一品的七樑朝冠,匆匆出來接了旨,便拉着慶童就要趕赴宮城。
慶童看着面色有些蒼白的胡惟庸,也不敢多問,只是一笑掰開胡惟庸的手:“丞相大人,您就要這麼去見駕嗎?”
胡惟庸此時早已沒了平日從容儒雅氣度,詫異地看着慶童,呆愣當場。
“您老忘了萬歲要您傳旨在京五品以上的文官一齊去奉天殿嗎?一會兒就您一個人去見駕,那算是什麼事兒呢?”慶童抿嘴笑道。
“哦,哦,對,對,對。我竟把這事忘了”,胡惟庸拍着額頭懊喪道:“這......這......該當如何是好?”總理六部的胡惟庸瞬時沒頭蒼蠅一般,又是搓手又是跺腳,不知所措。
慶童對皇帝這輕飄飄的一招竟打得堂堂左丞相措手不及而暗暗叫絕,卻不能表露,而且對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更要維護其體面,否則在朝堂上自己也不會替他掩飾了,不禁嘻嘻笑道:“丞相着什麼急啊?嘻嘻嘻。下官出來的時候請了幾十號朋友,此時正替您到各個大人府邸傳旨去了呢,咱們且去午門等候齊了便進宮就行了。嘻嘻嘻。”
胡惟庸緊繃的神經爲之一鬆,握着這個不起眼的太監的手竟已說不話來:“慶......慶公公呀,要本官說什麼好呢?嘖嘖......”說着忙從懷裡掏出一張千兩的龍頭大明寶鈔塞了過去。
慶童心中暗笑,見四下無人,也不推辭便接了過來,這才與胡惟庸一路說笑,到了午門時衆文官早已是到齊了,胡惟庸這才擺了擺袍服,跟着慶童,領着衆臣魚貫而入。
Www ¤тт kān ¤c o
偌大的奉天殿內,朱元璋冷冷地瞥了一眼按照品位跪定的衆人,也不發作,只慢悠悠的放下茶杯,將楊懷寧參劾各地督府連同戶部以空印繳納錢穀的奏本遞給慶童:“慶童,你念給諸位大人們聽聽罷!”
慶童恭敬地接過奏章,略微清了清嗓子便高聲念道:“都察院左僉都御使臣楊懷寧謹奏:爲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爲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是故事君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臣工,使之盡言焉。臣工盡言,而君道斯稱矣。昔之務爲容悅,阿諛曲從,致使災禍隔絕、主上不聞者,無足言矣。”
大殿內咳痰不聞,只有慶童清爽的嗓音縈繞不絕,衆人都暗暗詫異:這聲名不顯的楊懷寧是要做什麼?這奏章又爲什麼要當着滿朝文臣念將出來呢?
衆人都在呆愣間,奏章裡卻話峰一轉:“陛下銳精已久,卻不防十三行省一百一十四府督府,協同戶部司官,上下其手,以空印繳納歷年錢穀,再於戶部填寫數額。若此,不知多少錢穀盡入宵小之手。若此,諸臣豈有事君之誠?若此,陛下銳精多年之心血難免爲宵小毀於一旦。宋□□曾雲:‘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今臣竊以爲,以陛下聖躬神明,豈能任鼠輩橫行?望陛下默查之!臣都察院左僉都御使臣楊懷寧頓首再拜!”
到此衆人這才明白這奏本所指,不禁又是氣又是驚。空印繳納糧谷乃是多年俗成之事,這楊懷寧竟拿這來說事,以洪武皇帝的性子還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波瀾?人人都不禁對這楊懷寧恨得有些咬牙切齒,卻又忍不住自危起來,正印了那句“若小人有才則不可不妨”的俗話。可也有一些大臣偷偷看向太子,想着如此大的事情楊懷寧一個都察院左僉都御使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得罪這許多封疆大吏?若不是太子在背後的指使,他楊懷寧會有如此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