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竈節是一年裡天氣最陰冷的一個時令,也是家家戶戶最忙碌的一天。人們團圓在一起,忙碌了一整天,都早早地關在了屋子裡,燒起熱烘烘的炭盆,再做上一桌豐盛的席面,配以老燒酒,擠在一起吃喝說笑,因而也最是熱鬧的一天。
可外面的街巷卻也是一年到頭裡最冷清的時候。在這樣的夜裡,滿應天府的大街上怕都很難有一個行人。就連三法司衙門口的衛兵也都回去與家人小聚,留下碩大的大紅燈籠掛在衙門口,冷冷清清,招魂似的。也偏偏這個時候,一個衣着單薄、面貌俊朗的年輕人出現在了三法司衙門外的東安街上。光看他面容,也說不出來是悲是喜,只是低着頭,腳步有些踉蹌,顯然是有些沉鬱,或者說有些魂不守舍。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被燕王朱棣掃地出門的紀綱。
紀綱並沒有去尋鄭和領那一萬兩銀子,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出的燕王府的,隱約路上好像遇到了燕王府的幾個護衛,嘴巴一張一張的,像是在問他要去哪裡,可此時的紀綱已經全然聽不清他們的說什麼,甚至都看不清他們到底是誰。如今的紀綱,是徹底迷糊了。他不清楚燕王是怎麼了,難道自己真的看走眼了?他也不清楚那個睿智的道衍和尚是怎麼了,難道他也覺得自己百無一用?他更不清楚,好好的一個燕王,好好的一件差事也辦下來了,自己不可謂不努力,可怎麼就觸了燕王的虎鬚,惹得他不能相容呢?當然,紀綱如今最迷惑的,還要屬自己該去哪裡,該去做些什麼?
在應天府裡,紀綱還能去哪兒呢?這十幾年來他只有兩個落腳之處——街頭巷角,或者秦淮河畔的風月之地。看來如今的自己,是又要流落街頭了!紀綱怎能甘心?他也不願再過那種日子。所以他腦海中只想着秦淮河畔的酒和那裡的姑娘,他希望在溫柔香裡喝一場,喝醉、甚至喝死,那纔算是遂了自己的心願了。
今天的秦淮河畔也是客稀人少,往日裡在河邊叫賣的商販們也都沒了蹤影,停在秦淮河上的紅船也鮮有喧鬧之音。紀綱卻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同,他的心已經碎了,人也就跟醉了一樣。
紀綱信步走入紅朝閣,裡面竟沒有客,店小二看見他也是吃了一驚:“喲,紀......紀公子?!有一陣子沒見着您了。今夜大冷天的,您怎麼就過來了?”
“好酒好菜伺候,再叫幾個姑娘到‘飄雪居’”,紀綱看也不看他,徑自就往樓上“飄雪居”走去,可在樓梯上走了一半便停住了,皺了皺眉咬牙道:“不......不到‘飄雪居’,那不是個好去處,害得我好苦......好苦呀......”,說着竟乾嚎了起來。
店小二見他不付定銀就往上闖,正自着急呢,可瞧着他臉色不善,又不太敢招惹,忙搶上前去一把扶住紀綱,假意關心地道:“哎喲喂,紀公子,您今天是怎麼了這是?這可不像您呀?莫不成遇到了什麼事兒吧?來.......來來來,您且說與小的聽聽,道道苦情,心裡也好受些不是?”店小二說着就將他往大堂的櫃檯上拉扯。
紀綱被他緊拉了幾步,一把就將袖子抽了出來,朝店小二面門唾了一口,怒道:“去你的,誰要你來做好人了?爺爺我就算有苦情,輪得到說給你聽麼?滾滾滾,去上酒菜,叫姑娘去。若是遲了,瞧爺爺我不扒了你的皮”。
店小二被他數落得臉上一紅,也是來了氣,又搶上前一把拉住,只沒了方纔的笑臉:“嘿嘿嘿,紀爺,小的知道您的脾氣,咱也得罪不起。您要酒菜,要姑娘,都不打緊,只是......嘿嘿,五十兩定銀您得先付了罷?!”
紀綱一愣,這纔想起自己已經身無分文,暗暗懊悔方纔不該沒去領那一萬兩銀子,轉念又覺得憋屈,不禁轉屈爲怒,擡手就打了店小二一個滿臉花:“去你的吧......敢叫爺拿定銀?爺何曾欠過你們一絲一毫。哼,以前打賞你個沒臉狗崽子的銀子也不下五十兩吧?當初怎麼不這副嘴臉?怎麼?是瞧着爺我如今不如意了,要落井下石踩上幾腳是不是?”
說着紀綱一把抓住店小二的領口,一對鳳目都快噴出火來了,兀自逼問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瞧着爺爺我如今不如意了,連你這個下三濫也要來欺負我是不是?”
店小二張了張嘴,心頭那個冤啊:誰知道你現在如意不如意了?怎麼就瞧你不如意要來作踐你?再說了,你不就是一個落魄的江湖客嘛,又何曾有如意過?
想着店小二又是氣,卻又有些哭笑不得,且又不敢招惹他,這些話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只得順着紀綱,打了自己臉頰一巴掌,陪着笑說道:“喲,爺們別生氣,是小的不會說話,惹得您老生氣了,真是該死,真是該死!可是紀爺您也體諒體諒小的,若是您不付定銀小的就讓您上去,回頭老媽媽還不得拿我撒氣?哎,老媽媽那個脾氣,扣了小的工錢不說,只怕還少不了要受他幾篾條呢?小的上面還有八旬老母要供養,若是沒了工錢,下個月要咱娘兩怎麼活喲?”
“得了得了——”,紀綱聽着煩躁,一把推開店小二,擡步就往上走,一邊走還一邊嚷嚷:“我不與你說,叫老媽媽來。老媽媽,老媽媽——我紀綱來了,你且告訴你的那些殺才,紀爺我是要交定銀不交啊?要不要交啊?”
店小二哪裡吃得住這夾情棒啊?慌忙又搶步上去,伸手就要拉扯紀綱。紀綱原本就懊惱到了極致的一個人,如今被這麼一個不入流的店小二糾纏不清,“騰”的火就起來,握拳立時就要動武。店小二知道他的手段,嚇得頭一縮,登登登地連退幾步,差點滾下樓去。
偏在這時,門口忽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過來:“喲,大過節的,怎麼動起了全武行啊?店小二,來呀,紀爺的定銀我替他付了!”
紀綱聞聲詫異地看去,赫然發現來人竟是燕王朱棣的隨從、小太監鄭和,正站在燈下笑眯眯地瞧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