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入府邸】

一連三日,朝中面上平靜,暗地裡卻早已躁動不安。

老臣翰林學士宋濂頻頻造訪太子朱標所在的柔儀殿,二人時常密議直至深夜。戶部司官則人人自危,四處聯絡門生故吏,商議着如何上折回寰。十二行省一百一十四位督府也早已得了信兒,私下聯絡起來要一齊參劾楊懷寧。偏偏燕王朱棣獨自住在東安門的府邸無人問津,無人商量也無可商量,只張玉等一衆武官時常來府喝酒猜拳,喧鬧不堪,朱棣卻也樂得他們來府熱鬧,毫不介意。

這一日已過子時,都指揮同知張興、都指揮僉事張玉、中護衛千戶邱能、中護衛副千戶朱亮等一干在京交好的武官方纔醉酒辭去,朱棣兀自酒醉頭暈,吩咐下人泡了一杯豔豔的普洱,又叫來丫鬟打了熱水給自己洗臉搓腳,這才深呼了一口酒氣,渾身痠軟舒泰,仰在太師椅上想着前幾日到五軍都督府尋那曹興時他那不冷不熱的模樣。

似乎自從中都回來之後,到燕王府走動的武官明顯少了許多。就連曹興那樣的舊友都撇了自己往晉王朱棡那裡獻殷勤。朝局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人人都顯得那麼詭異異常起來?

那怪和尚道衍又在打着什麼主意?爲什麼一連三日都沒有見到他的蹤影?難道他真的是秦王朱樉的眼線?想到秦王精心編制的那遍佈朝野的“紅線頭”,就連朱棣這種局外人都不禁頭皮發麻。誰也保不準身邊的哪個人就是秦王的一根“紅線頭”,也許正將自己的一舉一動密報給朱樉也不一定。而秦王朱樉到底捏着多少把柄也未曾可知、難以估量。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又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

想到這,朱棣不禁撫了撫越發疼痛的額頭揉捏起來。

卻在這時,燕王府唯一的一名隨侍太監,年僅七歲的馬和進門稟報:“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朱棣正自昏沉,睜開有些痠痛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馬和。

“門外有客求見”,馬和閃着精亮的眼睛覷着朱棣稟報道。

“什麼人?”,這好早晚的竟然還有客來擾,朱棣不禁皺眉。

“嗯......書生裝扮,身材高大,病怏怏的”

朱棣聽他如此形容來客,不禁失笑。就連正在給朱棣搓腳的丫鬟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朱棣沉吟着,暗覺詫異,來自己府邸的從來只有武官,少有文人來訪,今天怎麼會來一個書生?而且還是在這個時辰。莫不是那新結交的徐賁?可徐賁身材瘦弱,也並不是病怏怏的模樣啊?

朱棣疲憊地半臥在太師椅上,示意丫鬟加了一些熱水,無奈地嘆息一聲吩咐道:“既然來了,那就請進來罷!”

只片刻功夫,馬和便領着一個紫色書生袍卦、頭戴六合一統帽的微胖男子進了花園,眼見便要進到內院。

就着院門口的大燈籠,朱棣一邊愜意地搓着腳,一邊微眯着眼仔細打量來人,似乎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是在何時在何地見過。便在這時,來人一邊打量着燕王府內的格局風水,一邊脫下自己的六合一統帽,露出九個戒疤格外醒目。

朱棣頓時驚醒,來人不正是自己這幾天一直日夜期盼的怪和尚道衍嗎?朱棣慌忙踢開正給自己搓腳的丫鬟,連襪子也沒顧得上穿提着溼淋淋的腳便套進了黑色官靴裡,急急迎了出來。

“大師怎的如此裝扮?我竟認不出了,哈哈哈”,朱棣笑着挽起道衍的胳膊便往屋內領。

道衍擺着碩大的身材一步一顛,永遠一副無精打采、病怏怏的模樣,閃着一對三角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這個渾身上下帶着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成熟的年輕皇子。

朱棣摒退了從人,親自爲道衍沏了一杯清茶奉上,假意看了看門外笑問道:“如此深夜大師獨自一人?怎的不見那位徐賁徐仁兄呢?”

其實那日徐賁領了朱棣到太廟來尋道衍,道衍見他進宮不到半年便去沾惹四皇子朱棣這種深沉的人物,眼見不自覺便要捲入皇子間的爭鬥,早把自己在徑山寺對他“謹言慎行,伺機而退”的忠告忘得乾乾淨淨,心中有些不快,暗覺徐賁如此能惹禍上身,其禍不遠矣。此時自己要來攪擾這攤渾水,又怎麼還能再把徐賁帶上、給他帶去禍患呢?

道衍卻不便將此言明,只端起清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徐相公偶感風寒,正在臥病之中,不便擾他”,說着便將話題轉了開來,問道:“燕王的那位小門童是何人?貧僧瞧着是個大福之人啊!”

“哦?你是說我府裡那個門吏?”朱棣不妨他有此一問,詫異了半響方纔恍然道:“那孩子名叫馬和,本是雲南的‘色目人’,前年傅友德帶兵攻雲南,他被副帥藍玉俘虜閹割了在軍中做‘秀童’,後來帶到了京師。我瞧着孩子伶俐,便向藍玉要了過來留在府中做了門吏。”

道衍聽得很仔細,三角眼裡閃着鬼火一樣的光亮:“阿彌陀佛,善哉燕王”。

朱棣一笑,深沉的眸中閃過一絲憂鬱:“呵呵呵,同是天涯淪落人,本王能做的,也就只此而已了”,說着用碗蓋撥了撥浮茶,卻只凝視不飲。

道衍覷着朱棣,又想了想,忽然道:“哦,馬和?!此子天庭方正,底殼飽滿,隆鼻鳳目。尤其那一對眸子,機靈中透着又有白光,這乃是非常之相呀。只是......只是他既然已被閹割了,恐給燕王惹來禍患啊......”

“禍患?惹來什麼禍患?”朱棣吃了一驚,放下茶杯問道。

道衍耷拉着三角眼,有氣無力地冷笑道:“他既然已被閹割,那便是宮人。依大明律法,皇子擅自豢養宮人是爲僭越啊。燕王不可不知,不可不慎。”

朱棣呆了一呆,自己於律法之事確實不曾如此精細地留意過。而且當年自己因見馬和可憐,加之秦王朱樉不住從旁說項,自己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將馬和收到府裡,不料此舉居然犯了天大的忌諱,枉自己素來自以爲謹慎。而且若秦王朱樉是有意慫恿自己,那自己是着了他的道尚且不知。想想都覺得心驚。

可朱棣轉念一想,道衍會在此事上對自己加以提醒,不正好說明道衍與秦王朱樉並不瓜葛麼?否則他怎會自毀家門呢?馬和之事事小,這和尚的底細纔是大事啊。

想及此,朱棣又岔開了話題:“哦,多謝大師提醒,真是我大意了。不過話說回來,大師的相術本王在徑山寺便已見識過。大師莫不是我大明的袁李一樣的人物?”

道衍心知朱棣所說的“袁李”便是指初唐時期的相術大家,一代奇書《推背圖》的始作俑者袁天罡和李淳風二人。道衍情知朱棣是將自己看左了,不禁撇嘴一笑:“嘿嘿,若論相術,當今天下誰能及得過柳莊居士袁珙袁廷玉呢?”

“大師也知此人?”

“柳莊居士天下聞名,貧僧雖是方外之人,卻也早有耳聞,只是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無緣得識罷了”。

“哦”,朱棣嘆了口氣,沉吟道:“若是有緣與他相見,本王也想請他卜一卜我的禍福吉凶啊。”

道衍眉毛挑了挑,覷着朱棣問道:“燕王貴爲皇子,天下柱石,富貴來自天成,又何出此言呢?”

朱棣閃着眼看了看不動聲色的道衍,心中不禁猶豫,淡淡笑道:“大師難得一來,何必提那些窩心事呢?哈哈哈,怪只怪本王與大師一見如故,恨不得將心底多年的委屈在大師面前倒一倒啊。哈哈哈。”

道衍一笑,挪了挪身子,一手支在桌上,顯得十分慵懶無力,盯視着朱棣:“既是一見如故,說說又何妨呢?”

“嘿嘿”,朱棣無奈地冷冷一笑,沉默了半響方淡淡道:“這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大師不見十幾個皇子裡面就只本王住在宮外嗎?我只是個四面不靠的皇子罷了。若論處境,連你那好友徐賁都還不如呢?”

道衍自入了京師,便有意打聽燕王朱棣的各種信息,從出生時辰到平日裡與何人交厚,事無鉅細無不仔細推演。此時道衍早已得知許多市井流言。

傳說朱棣生母碽妃本是元順帝的寵妃,太師洪吉喇託之女,徐達攻佔大都時碽妃爲朱元璋所獲,封爲碽妃,豈料不足半年碽妃便誕下一子,便是這位四皇子朱棣了。正因爲此,馬皇后將太子朱標、二子朱樉和三子朱棡,以及朱棣的同胞弟弟五子朱橚收爲嫡出,卻獨獨對這位四皇子不聞不問。而其他皇子年紀再長,無論讀書生活都在宮內,卻只這位四皇子早早便被皇帝賜了府院送出宮去。

也不知這些傳聞是真是假,可皇帝對待這位四皇子與其他皇子十分冷淡、這位四皇子也從不引人矚目卻是顯而易見、路人皆知的。

此時聽朱棣感慨,道衍不禁一笑:“四面不靠的皇子?燕王何出此言呢?既然燕王已然封王,您還想能靠誰呢?嘿嘿嘿,依我看,燕王何妨改一改想法呢。改成還有誰來靠您不就好了麼?”

朱棣不禁一愣,默默沉思,這才發現道衍說得入木三分,自己一直都在想着靠人,靠羣臣,靠武官,卻沒想到論本質應當是他們來依靠自己纔對。可如何才能讓人依附到自己身邊來呢?

道衍自設了一問,又自答道:“還有誰來靠燕王呢?嘿嘿,人性至惡,從來不附有德者,而附強者。燕王若要有人來靠,便只有讓自己變強,而不是爲一些小事獨自抑鬱寡歡,唉聲嘆氣啊。哈哈哈。”

說着道衍又沉吟着繼續道:“話說回來,燕王方纔所言不假,確是只有燕王一位皇子住在宮外。可住在宮外又有什麼不好呢?若不是燕王住在宮外,哪裡會有有張興、張玉、邱能、朱亮等一干虎賁將士來府與您結交啊?”說着又是冷冷一笑,閃着深不見底的三角眼,環視了四周見並無其他人,這才又輕輕用指節敲了敲茶桌,悄聲道:“那些住在宮裡的皇子又能結交些什麼人呢?嘿嘿嘿,都是宋濂,方克勤、楊懷寧一干文人罷了。那又有什麼用呢?嘿嘿嘿”。

朱棣聽他說得稀奇,不禁放下茶杯詫異道:“宋濂,方克勤都是一時文豪,天下讀書人的楷模嗎?誰不心思神往啊?”

道衍凝視着朱棣,皺了皺眉,有些不悅道:“殿下難道認爲天下會由一羣儒生把持嗎?”

朱棣愕然:“天下亂,看武將。天下安,看文官。本是常理啊,難道不是麼?”

道衍放下茶杯,來回踱了兩步,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殿下好迂啊,您且仔細看看朝堂,何時是讀書人的朝堂?天下未定時,我洪武皇帝帶着衛國公徐達,鄂國公常遇春一干武將掃平天下,你且看看西配殿二十八功臣,有哪個是文臣了?”

說着道衍眼中冒出精光,病怏怏的模樣早已沒了蹤影:“如今天下已定,把持朝政的是李善長、汪廣洋、胡惟庸之流,他們是讀書人嗎?”

說到激動處道衍斷然自答:“不!李善長、汪廣洋、胡惟庸都不是文臣 ,而是權臣。他們並不是真正的讀書人。他們與劉基劉伯溫相近,卻又很是不同。殿下且仔細看看洪武皇帝定天下治天下的那羣虎狼之師裡,真正的讀書人怕只有宋濂一人罷了?!哼哼,可殿下又何曾見那宋濂掌過實權?皇帝不是叫他起草文書、便是叫他教育皇子罷了。哼哼哼,皇帝是不會把天下治權交給像宋濂這等文臣的”。

道衍看着聽得有些發愣的朱棣,話鋒悠然迴轉,閃着三角眼試探地問道:“殿下方纔說,天下亂靠武將,天下安靠文官。貧僧也覺有幾分道理。可殿下認爲如今天下太平,綱常已定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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