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北平的雪漸漸化了,老街上又復開始熱鬧起來。酒肆、客店、面鋪、米鋪裡的店小二大清早揭開門板之後便將手捅進袖筒裡,仰面瞧着慢慢暖起來的太陽,眯着眼踱到外邊,與在街邊賣燒餅的、賣油條的、賣豆漿的、挑着擔子賣菜的一齊擠在了太陽能照得着的空地上說閒話、捉蝨子、侃別人家的媳婦兒。
衆人正窮侃胡談得厲害,守在青菜攤邊的老漢忽然湊到跟前,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的,似嗔似怒的說:“哎哎哎,你們這些年輕人呀,不知好好幹活、賺錢娶媳婦兒,早點給你們家續香火。哼哼,成天就在大街上廝混,趕明兒打起戰來,你們要上戰場上廝殺了,再想生娃兒,不就遲了麼?”
旁邊一名“來福客店”的小夥計也慢悠悠地一顛一顛地顛了過來,從懷裡摸出一把瓜子給衆人磨嘴,此時聽了那老頭的話“噗呲”一聲笑了起來:“得嘞他大爺,別以爲咱們年輕好糊弄,如今太平時節,哪兒來的仗打呀?嘿嘿嘿,如果真要打戰就好咯,咱哥們兒也掙功名去啊,嘿嘿嘿,總比在這兒做個店小二,成天受那胖掌櫃的鳥氣來得痛快啊。我瞧着您呀,定是急着抱孫子上了火,嘿嘿,您要抱孫子呀,得回家嚇唬您兒子才成呀,沒來由的在這兒埋汰咱們做什麼呀?”
一席話說得衆人都笑,老頭卻被揶揄得吹鬍子瞪眼,臉都紅了一大半了,氣呼呼地說:“哼,年輕人沒有忌諱,小心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喲。你們以爲打仗好耍,功名那麼好掙麼?哎,如果我的兩個兒子還在,輪得到我來挑擔子賣菜,在這裡受你們奚落?哼哼,他們要是在的話,早揍扁了你們。”
衆人見他動了氣,說得不無得意之色,也好奇地問:“那您兩兒子上哪兒去了?到外地跑買賣,還是做官去了?”
“不,不是”,老人卻有些黯然,搖着頭說:“當年魏國公徐達和中山王常遇春率馬步舟師由臨清沿運河北上,打下了德州和通州。我兩個兒呀,跟你們如今的心思都一樣,也想乘勝投軍,去掙功名。這仗啊,一開始倒還順利,魏國公徐達和中山王常遇春不費什麼勁兒就又攻下了大都。之後又揮軍西進,去打山西,我的兩個兒呢就被留在了北平做守軍。哪裡曉得,正當魏國公和中山王平定山西,要攻陝西時,元兵忽然命令他們的丞相率軍反撲北平。哎,當時明軍的主力都在山西,北平哪裡守得住啊,可憐我兩個兒啊,就全死在了城牆上,我找到他們的時候啊,他們身上都被射成了刺蝟似的,手上卻兀自握着刀,掰都掰不開啊。”
老頭此時已說得老淚縱橫,衆人見他悽苦,也都止了笑,轉了話的來安慰他。許久那老頭方纔止了哭聲,店小二便又問:“我說老人家,咱們可不是有意笑您老,只是您方纔那一句‘趕明兒打起戰來’太過駭人了些。咱們可是聽說元兵前兩年倒是一直在打山海關的主意,可是聽說他們的主帥是被咱們新來的燕王一箭射傷了肩胛骨,早就退回漠北去了啊。如今啊,他怕沒那個膽子再來了吧?哪兒就打仗了呢?”
“可不是嗎?”另一人也隨聲附和,繪聲繪色地說將起來:“我聽說吶,當時元軍的統帥叫什麼朵兒不花的正在帳篷裡和女真、高麗的使者商量着如何攻打山海關呢,哪裡想到這個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鬨鬧,於是朵兒不花那個什麼鳥的拉開簾幕要出來看個究竟。你們猜怎的,當時咱們燕王單槍匹馬,搭弓射箭,嘿嘿,遠遠地只一箭就將他射翻了,哈哈哈”。
衆人聽了無不撫掌大笑,紛紛豎指稱讚。
老頭見他們說得有模有樣,情知不虛,不禁疑惑地撓了撓頭:“這......這可就奇了怪了啊。前些日子我在燕山砍柴時,隱隱約約確是瞧見不少兵老爺調兵遣將似的,當兵的一茬接一茬地過去,哎,我還以爲又要打仗呢,莫不是我看花眼了?”
老人家看花眼是常有的事,何況在林茂枝密的山上?於是衆人並不以爲意,只是一笑,仍是就着燕王朱棣的話頭說將起來:“哎呀,說起來咱們北平也是好福氣喲,前幾年有魏國公,如今又來了這麼一個王爺,年紀輕輕的卻這麼勇武,聽說呀,待人也非常好哩。我在山西的窮親戚說呀,他們那兒也去了一個王爺,叫什麼晉王的,前腳剛落地呢,後腳就去收羅姑娘,又從地裡將男人們拉去修什麼宮殿。哎呀,攪鬧得雞飛狗跳的,山西的老百姓呀,都說沒法活了,說是要一路討飯去應天呢。”
“從山西討飯到應天?你呀,還是趕緊勸勸您那位親戚收了這條心吧。從山西到應天這一路走下來,就算沒有餓死,也保不住被土匪殺死,甚或者被財狼猛獸叼了去。嘖嘖嘖,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嗑瓜子的店小二聽了連連點頭,正要說話,不妨客店裡面傳來一聲暴喝:“我說小三子,你又死哪兒去了?大清早的,桌子也不擦一擦,來了客也不招呼,又偷了瓜子跑女人褲襠裡討好去了嗎?要不是瞧着你死去的老爹是我二表哥的面子上,我早出脫了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八輩祖宗。”
衆人看去,原來是胖胖的店掌櫃的怒氣衝衝地出來了,伸手就揪住了在太陽底下滿臉愜意的店小二的耳朵。店小二頓時呀呀求饒,又是告爺爺又是請祖宗的。衆人看了早笑噴了。
便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嘚嘚作響,衆人慌忙循聲看去時,胖掌櫃的眼尖,早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邊還不住用手拉店小二的褲腿,低聲罵道:“不長眼的東西,要作死麼?還不快跪下?!這是燕王,入城的時候我瞧見過得!”
衆人聽了都是一驚,擡眼看去,只見一匹白馬上果然坐着一個壯實的年輕男子。男子生着一對鳳目,裡頭的眸子黑得古井似的。男子的眼尾極長,直入鬢角。鼻子高挺,稍顯有些肥大。嘴脣始終緊緊地閉着,顯得倔強而剛強。渾身上下鐵塔似的,迎着冷風疾馳而來,極爲冷峻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