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仍舊懶洋洋地坐在吟風樓,一邊喝茶一邊看着窗外的夜色發着愣。朱棣原以爲他匆匆趕來必定是出了什麼事兒,如今看着他悠閒的模樣兒倒不像,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信步便踱了進去:“本王原想着大師傅必定要在太廟耽擱幾天的,不料大師行動竟如此神速,行李都收拾好了麼?本王這就給你安排住處”,說着朱棣就要招呼在吟風樓下守候的鄭和。
道衍卻擺手止住了:“殿下,貧僧恐怕今夜不能宿在燕王府了。”
朱棣來到道衍跟前坐了下去,聽他如此說不禁吃了一驚:“哦?莫非......莫非有什麼變故?大師不宿在燕王府,又要去何處?”
道衍沉着臉,眼中閃着詭異的精光,冷冷道:“貧僧今夜就離京,今夜就要去北平。請殿下爲貧僧安排一下!”
朱棣越發詫異,覷着道衍許久,見他不似說笑,方訥訥道:“你.......大師爲何如此行急?你不等着隨本王同行麼?”
道衍搖了搖頭:“不,遷延日久,恐怕生變。朝中局勢微妙,北平纔是用武之地,還是早些逃脫爲好。這一次皇上會有這個旨意,實在來得有些突兀。哼哼,若是貧僧所料不錯,怕是出自貧僧的師兄宗泐的手筆啊。”
“宗泐大師?”朱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宗泐是個醉心佛法之人,歷來不理俗世間的事,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機來成全自己呢?他又怎麼會願意攪和到皇子間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爭鬥中來呢?這.......太不像宗泐的行事作風了。
道衍舉起茶壺爲朱棣衝了一杯熱茶,方十分愜意地坐定了,冷笑着說:“殿下是不知我那個師兄啊。哼哼,他的聰慧和智謀決不在貧僧之下,他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只是醉心佛法,可惜了人才。否則,以他的才智,只怕古之張良、蕭何也不外如此啊。當年貧僧師傅還在世時便說了,同門中以師兄宗泐的才智最佳、心念最純、佛性最強,放在天下恐怕都無出其右者,光耀門楣的事,終會落在他的身上。如今看來,師傅當年的斷語真是沒有絲毫錯謬之處,哼哼,如今他不就成了天下第一高僧了麼?”
“宗泐大師佛法精湛,世人皆知,否則父皇也不會讓他做僧錄司左善世。只是本王卻有些疑惑,他爲何會爲本王設謀呢?本王與他雖然有些投緣,卻並無私交。況且,他又如何知曉本王的心意,便是要你隨行北平呢?”
道衍沉吟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貧僧這位師兄,天分太高,對朝局想來也是洞若觀火的。至於貧僧與殿下的私交,只怕也是看在眼裡的。他曾勸過貧僧篤信佛法即好,不可攪入朝局,更不可與皇子走得太近。嘿嘿”,道衍若有若無地笑了笑:“貧僧嘴上答應,他也無話可說。直到近年年初,貧僧與他同遊丹徒的北固山,貧僧一時興起,曾賦詩一首,以緬懷古賢。想來,他便是那時候認定貧僧沾染紅塵,不會回頭了。”
朱棣聽他說起自己沾染紅塵並不以爲恥,心下覺得詫異,又覺得有些好笑,擡眼看時,道衍眸子悠然閃着精光,似悲愴、似憂鬱、又似有幾分不桀和歡喜,說不出是個什麼神情,便問:“哦?不知大師所賦詩詞是何?何妨念來聽聽,也讓本王見見大師文采!”
道衍一隊三角眼難得地露出沉鬱,慢慢地起身在房內踱了幾步,來到窗口,望着夜色吟了起來——“譙櫓年來戰血幹,煙花猶自半凋殘。五州山近朝雲亂,萬歲樓空夜月寒。江水無潮通鐵甕,野田有路到金壇。蕭樑帝業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朱棣一邊聽一邊慢慢咀嚼品味,至此也是起身讚道:“好,好啊,好一句‘譙櫓年來戰血幹,煙花猶自半凋殘’,便是最後一句‘蕭樑帝業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雖然有些暮氣,卻也是英雄心胸啊。嗯,這樣的詩,非英雄不能吟出。難怪宗泐大師聽了這首詩,便料定了你塵緣未了啊。”
道衍輕輕一笑,說不出的滋味。
朱棣卻忽然驚問:“這......大師難道是擔心宗泐師傅出賣你,從中作梗,才急於離開京師去北平麼?宗泐大師......只怕不至於此吧?否則他就不會安排了這麼一個機會,讓你我可以同赴北平了。”
“自然,這是自然”,道衍斷然道:“宗泐師兄如此安排,只怕也是出於保全我這個師弟的意思,若是任由貧僧偷偷與殿下私交,遲早是要惹出禍來的。嗯,不過說起來,這也是師兄看重殿下您啊。”
說到此,道衍便住了嘴,但朱棣卻明白他口中宗泐看重自己這句話的意味,雖覺得心驚,可如今身處京師,也不願多說,便問道:“既然大師信得過宗泐,那大師爲何急於離開?”
道衍神色冷峻,撇着嘴笑了笑:“貧僧的師兄我自是信得過,只是其他人,卻不好說啊。世間險惡,人性至醜,不可不慎啊。尋常庸夫可以大意,可若是殿下有心要做一番大事,那便須得比常人小心謹慎一萬倍才行。這一條,還望殿下牢記!”
朱棣一愣,品味着其中的意思,越想越覺得有理,又覺得心驚,訥訥稱是,一邊就尋思着如何送道衍離京的事來,許久忽然眸子閃出一絲光亮:“大師,如今京師就停着十艘官船,乃是北平布政使李彧派來應天調糧的,明日卯時就要開拔髮往北平。只是,只是裡面都擠着一些押糧的兵痞,恐怕......”
“無礙”,道衍無所謂地笑了起來:“貧僧本就是個出家人,四大皆空,普度衆人,任誰都是可度之人,並不在意這些的。既如此,還請殿下爲貧僧安排一下,貧僧今夜就去官船上過夜,明日一早便直奔北平,哈哈哈”,說着道衍已是起身,朝朱棣合十躬身道:“殿下,那貧僧就先去了,在北平靜候殿下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