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朱棣、徐達二人心中各有各的滋味,卻都有些道不盡也說不明似的。
眼見徐達逐漸老邁的身影離開,朱元璋不禁感嘆:“魏國公昔年征戰四方,戰無不勝,是何等的威風?記得當年攻破大都時,爲了將王寶寶剿滅,魏國公和開平王常遇春率領五千精兵奔襲千里,十幾天不下戰馬,直驅元逆於漠北。那光景,哎,糧草不濟,他們就啃樹皮,沒有水,他們就喝馬尿。便是這樣,魏國公也始終腰板挺直,從不長吁短嘆。哪兒像現在,他的腰明顯是彎了呀。哎,看來都老了,他們老了,朕也老了。”
朱棣見他說得傷感,忙安慰道:“父皇何出此言呢?兒臣可是聽說父皇每日卯時就起,必定要打半個時辰少林長拳方纔開始處理朝務。這種精神頭,就連兒臣等也都自嘆不如啊。若父皇還言老,那兒臣等豈不要無地自容了?”
朱元璋聽了不禁一笑,閒適地踱了幾步,坐到朱棣身邊的瓷墩上捶了捶腿:“哎,原以爲燕王越來越沉穩了,沒想到你嘴巴也越來越伶俐了,哈哈哈。話雖如此,可朕時常覺得腰腿生疼,身子骨遠遠不如當年,朕是想不承認都不行啊。”
說着朱元璋又沉吟了半響:“前些年魏國公先徵新疆,再由西往東在北邊掃清元兵餘孽,原想着北邊能就此太平下來,卻不想前幾日得報說元逆派大將朵兒不花駐守灰山,蠢蠢欲動,大有要進兵永平的意思。哎,朕想着要讓魏國公再到北平跑一趟,可如今看他的身子骨,怕是再難受那遠征之苦了的。”
朱棣見朱元璋蹙眉沉思,顯是在思索朝中還有哪些可用之將去北平戰朵兒不花,心中不禁莫名感傷。朱元璋從一義士起家,東征西討打了幾十年的戰終於奪了天下,本是歷練出了一大批能征慣戰的武將,可近年來因爲種種原因那些個功臣早已被皇帝誅殺殆盡,到如今一個小小的朵兒不花竟已令他如此頭疼,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
朱棣不禁凝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父皇,文忠表哥不正在北平麼?而且他一直跟隨魏國公在北邊與元逆纏鬥多年,熟悉元軍戰法。他豈不是一個現成的人選?”
“對,哈哈哈,我怎麼把我家保兒(李文忠小名)忘了?”朱元璋臉上放出光來,撫額笑道:“嗯,燕王尚武,熟悉武將,調兵遣現在將比朕都強,哈哈哈。對,就保兒了。”
言罷朱元璋拿起御筆,圓筆如墨便要寫旨意。
朱棣見狀便要起身告退,卻忽然被朱元璋叫住了。
“燕王,你府內是否有一名小太監?”朱元璋忽然擡頭問道。
朱棣心中一驚。要知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後,諸多規矩都效仿古制,極爲嚴格。宮人太監是隻有宮內及太子纔可以有的隨侍人員,一般皇子是不得豢養的,否則便是僭越,甚至有謀逆之嫌。駐守廣西的開國功臣、德陽侯廖永忠因違制僭越剛剛被賜死,前事不遠,朱棣心中怎能不驚?
略一思忖,朱棣已是拿定主意,從容笑道:“哦?!父皇說的可是馬和?他本是雲南的‘色目人’,前年傅友德帶兵攻雲南,他被副帥藍玉俘虜閹割了在軍中做‘秀童’,後來帶到了京師。我瞧着孩子可憐,便向藍玉要了過來,留在府裡做了門吏。”
朱元璋面容嚴肅,聽得很仔細,至此卻訕訕一笑,笑罵道:“這個藍玉,打仗是個驍將,只是越發的無法無天了”,說着朱元璋又沉吟了一會:“燕王能收容弱小,是善心之舉,極好的事。只是......只是這孩子姓馬,與皇后的姓有些犯了忌諱”。
朱棣心知皇帝是憂慮皇后過甚,什麼都往皇后那裡聯想,心中苦笑,卻不敢言聲,只得點頭稱是。
朱元璋想了想,沉吟着道:“嗯......那便給他改個姓吧......嗯......鄭和正一個音,朕看就改姓鄭就挺好,就叫鄭和吧......望他能做到這個‘正’字,哈哈哈”。
朱棣見皇帝並不因此責怪,已是釋然,也湊趣附和着笑道:“兒臣府裡一個小小的門吏,竟然能得父皇賜姓,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也是兒臣的福氣。”
朱元璋笑着擺了擺手,又叮嚀了幾句籌備婚禮的事,這才示意朱棣退下。
只幾天時間,皇帝爲燕王朱棣向魏國公徐達求親的事就傳遍了京師,私下裡議論紛起,有嘖嘖稱奇的,有羨慕的,有詫異的,有等着看熱鬧的。可就在西暖閣遙遙相望的東宮,卻是另一番的光景。
東宮位於乾清宮以東,故而得名東宮,是以太子爲首的諸皇子日常居所。與東宮相對應的是西暖閣以北,以春和殿爲主的西六宮,是皇帝及嬪妃的日常居所。東宮和西宮以皇后所居的坤寧宮爲界,各佔東西。
東宮內,諸年幼一些的皇子均聚集大本堂,正由國子監助教,當今天下名士張羽宣講經史。可在柔儀殿內,崇尚儒學的太子朱標正領着翰林學士宋濂、吏部尚書詹同(原侍讀學士,講授太子《易經》、《春秋》)、侍御史文原吉、起居注魏觀、國子監生葉伯巨等一干近臣坐而論道。
國子監生葉伯巨,字君升,並無官職在身,卻因早年喜歡遊走於士大夫之間,在朝中也小有名氣,後經宋濂推薦爲國子監生。
葉伯巨三十出頭的年紀,相貌俊朗,隻眼睛小了些,生性正直率性,話也最多,雖無官職卻並不怯懦,端坐下首喝了一口茶,對着滿口君子之道的衆人訕笑:“諸位大人,何苦在此坐地論道呢?豈不聞君子若以德報怨,又何以報德?你們以君子之道待人,別人卻以小人之道待你,難道還要堅守君子之道?門外沸沸揚揚,我們卻兩耳不聞窗外事,這豈是輔佐儲君之法?”
宋濂最是道學,見葉伯巨言語輕浮,不禁慍怒道:“太子面前,葉君生不可妄語!”
朱標卻是個溫和大度之人,淡然一笑,擺手制止宋濂,用扇子點了點葉伯巨道:“百家爭鳴方可顯我儒家之聖學嘛,且聽聽君升有何高見又何妨呢?且聽聽你又有何高見,若只是平常的那些老生常談之說,我可是不依的。哈哈哈”
葉伯巨感激地一笑,並不怯場,起身來到諸人中間,朝太子朱標微施一禮,嘿然一笑道:“嘿嘿嘿,依學生看來,輔佐儲君當以時政纔是良法。諸位大人,請問今日朝中大事是何也?”
起居注魏觀是個五十來歲,身世坎坷,苦讀數十年方得入朝爲官,因而十分老成持重,最見不得葉伯巨危言聳聽的輕浮之相,故而白了白眼,冷冷道:“朝中有何大事?君生一個國子監生倒先行知曉了麼?”
“諸位不聞皇帝親自爲燕王向魏國公徐達求親之事嗎?”,葉伯巨眨着眼瞧着衆人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