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自洪武二十五年爭太子受挫,回到北平之後便深居簡出,偶爾出行也只是探尋百姓生計,從不碰兵戈,更不用說去軍營帶兵了。
燕王如此韜晦,京師似乎也漸漸放下心來。朝廷先是命馮勝、傅友德、藍玉等權臣兼任了東宮師保,到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卻又突下殺手,以謀反罪誅殺了藍玉、張冀、陳恆等一干“藍玉派”的武官。至該年五月,正式下詔,命晉、燕二王節制山西、北平屬衛將校。晉王和燕王自此總算是控住了軍權,爲大明守衛一方。及至洪武二十七年,朝廷又命皇太孫的近臣徐輝祖節制陝西軍馬,徹底將秦王架空。
朝中稍稍懂些情底的人都已看出來了,洪武皇帝這是要對自己的親兒子下手了。
果不其然,一到洪武二十八年,洪武皇帝便以迅雷之勢,先是在正月誅殺了傅友德,二月又殺馮勝。原先安放在皇太孫身邊的三個保駕權臣,轉眼就已被除得乾乾淨淨。正當天下爲之愕然時,朝中又傳來旨意,二皇子秦王於洪武二十八年三月暴斃而亡,年僅三十九歲。
這些事兒來得太急、也來得太詭異,世人都被驚呆懵懂了好一陣子方纔漸漸回過味兒來。原來這還是用的原先太子朱標在世時的伎倆——剪除權臣、爲將來的皇帝鋪路呢。只是爲了讓皇太孫朱允炆登基,就除掉了自己的親兒子秦王?不明底細的人只覺得洪武皇帝的手段太過無情毒辣了一些。
好在自打除掉了秦王,朝中似乎終於太平了下來。洪武二十九年和洪武三十年盡皆無事。
晉、燕二王眼見了秦王的下場、如今又沒了太子位的爭奪,二人也沒了往日的明爭暗鬥。燕王朱棣聽從道衍和尚的計策,常與晉王修書往來,大有和好之意。又聽聞晉王貪色,朱棣更是密令紀綱收羅美女送至山西。晉王此時也早就沒了昔日的野心,成天在山西玩樂不說,更因荒淫暴虐惹得民怨沸騰。如今燕王主動示好,他自也樂得逍遙,暗中讓自己的岳丈陳亨主動請辭了北平都指揮使。
其實陳亨此時也只有一個都指揮使的名頭而已,早沒了什麼實權。北平的軍心和民望,早就攏在了燕王朱棣的袖中了。因而陳亨離開北平,倒也合了心意。
轉眼間已至洪武三十年的歲末,朝中並無大事。及至十二月,朝中卻忽然傳來消息,洪武皇帝將李淑妃賜死了。
李淑妃何許人?乃是原太子朱標、二子秦王朱樉和三子晉王朱棡的生母也。當年馬皇后因不能生養,膝下無子,方纔將朱標、朱樉、朱棡、以及老五朱橚收養在身邊,給了嫡出的名譽。所以,算起來,李淑妃實際上是當今皇太孫的嫡親奶奶。馬皇后薨逝之後,朱元璋不再立皇后,後宮的事實際上都是這位李淑妃在張羅。
怎的如今洪武皇帝忽然之間就要將這麼一個寵信有加的妃子賜死了呢?
北平燕王府的吟風樓內,道衍得了消息卻是精神一震,停下手中的正要落的黑子,斷言道:“大變在即。當今萬歲只怕是在預備後事了。燕王殿下,咱們也當有所準備纔是啊。”
因見朱棣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兒,道衍只得棄子而起,走了兩步方解說道:“殿下,您又不是不知曉李淑妃是何許人。如今皇太孫還年少,又是個誠孝之人。一旦登基,這李淑妃便是皇奶奶。位份之高,歷朝罕見啊。以皇太孫的性情,必然對其言聽計從,不敢違拗的。當今萬歲又是何許人?以一布衣打下天下,雄心萬里,常要與漢高祖一教高下,因而對漢史可謂捻熟。於是我洪武朝纔有分封諸王以保江山不落外姓,這其實學的就是漢初的‘非劉姓不可稱王’的典故罷了。可殿下再仔細看看,萬歲雖說封了諸王,卻又不給藩王兵權,這是在以‘七國之亂’爲戒......哼哼,這些道理,殿下早該看得透透的纔對。”
朱棣此時已經年近不惑之年,長髯齊胸、鳳眉蠶目,仍舊的威風凜凜,卻少了年輕時的鋒芒外露。聽了這胖大和尚的驚人之語,朱棣也只穩穩地坐在棋盤邊,凝視棋局半響,卻輕輕地落了一個子,淡淡道:“這些,本王都是清楚的。但是由李淑妃之死就斷言父皇在預備後事,只怕有些牽強吧?”
道衍手中捻着念珠,三角眼中精光四射,凝視着朱棣半響,因見朱棣不動聲色,只得落了座兒,卻不看棋,湊近了朱棣跟前低聲道:“殿下忘了呂氏亂政的事兒麼?當今萬歲處處學漢高祖,也處處以漢高祖爲戒,又豈會留下哪怕一丁點兒的機會來讓人亂了大明?”
朱棣眉毛一挑,微眯了一眼道衍,已是明白過來,沉吟許久,卻從道衍的棋罐裡抽出一顆黑子遞了過去,面無表情地道:“這有什麼好預備的?父皇年事已高,預備後事並不奇怪。若是真出了什麼事,朝廷也有朝廷的禮制,自會有詔旨下來,本王到時候尊旨行事就是了。來來來,該你落子了。”
道衍覷着朱棣的面色半響,忽然也只一笑,落了子兒,卻有意無意地問:“殿下,貧僧要您給晉王送些美人兒過去,不知殿下做了沒有?”
“嗯?”朱棣一愣,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道衍,不知怎麼又說到這上頭來了,一笑道:“哦,都讓紀綱收羅了的,每年都有送去”,說着又低頭凝視棋局,一邊淡淡地說:“聽紀綱說,三哥這些年倒是有點沉溺於女色,連馬都不騎了。看來邊疆無事,也不是什麼好事啊。”
“阿彌陀佛”,道衍唸了一聲佛,嘴角吊着一絲冷笑:“皇位已定,邊疆無事。統領一方的藩王自然閒來無事,要去找點樂子的。不受人間疾苦者,總難得佛中妙用啊。苦海無邊,又有幾人能參透其中呢?倒是殿下,自幼就受盡人間屈苦,如今方知砥礪自爲,此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也’。說起來,殿下才是得了如來真意的後福之人啊。”
聽道衍誇獎自己,朱棣苦笑着搖了搖頭:“什麼後福不後福的,本王自幼便是無福之人,過慣了無福的苦日子,天生就不是享福的命罷了。這些,可比不得原先的大哥、二哥、三哥,還有現在的皇太孫哦。”
道衍一邊落子,一邊卻也搖頭:“原太子早逝,是秦王害的。所以後來萬歲才讓錦衣衛指揮使楊憲暗中下毒、除掉了秦王,回過頭又除掉楊憲,解散了錦衣衛,乃是爲了滅口,不留青史污名罷了。嘿嘿嘿,不過話說回來,秦王如此下場,乃是註定的。一來是因爲太子之死。二來嘛,也是因爲萬歲容不得他這麼一個野心勃勃的權謀王爺留下來,阻礙了皇長孫將來的治國理政。殿下看看,這二位爺,其實都算不得有福之人的。晉王嘛......嘿嘿嘿,心高氣傲,心高氣傲啊......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朱棣瞟了一眼道衍,也參透得出他話外之音,只一笑,岔開話題:“本王自顧好自己的北平就是,其他的,可管不了。”
說着朱棣想要落子,仔細看棋盤,卻是到了終盤,自己已是輸了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