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出了人圈,擡眼四下望去,此時日漸正午,長安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此時竟是人流如海,一撥一撥地往前涌,哪裡還能出得去呢?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卻在這時,遠遠便見幾輛裝滿了半人高木桶的推車迤邐而來,人羣見了避之唯恐不及,煞是奇怪。待其走近一看,朱棣不禁失笑,只見木桶上清一色寫着“象房”二字,卻原來是府軍衛旁的象房清理出來大象的糞便,要倒往秦淮河的,難怪人人見了都掩口捂鼻地要躲了。
朱棣靈機一動,也顧不得糞臭,捏着鼻子快步跟在推車後面,竟十分順利地便從人山人海里鑽了出來。來到秦淮河邊,朱棣不禁長出了一口氣,是再也不敢踏進那易進難出的長安街半步了的。
眼見秦淮河邊泊着客船,朱棣便跳了上去,付了一天的租金。沿着秦淮河走水路,沿途看了報恩寺、鳳凰三山的風景猶覺得不過癮,又要船家出了三山門,來到莫愁湖遊了半日。
眼見未時將末,朱棣有意考校自己的腳力,便撇了客船,光撿人煙稀少的街巷,要徒步跨過應天城走回位於東北城區的燕王府。偏偏人煙稀少處的道路十分生僻,朱棣這一走卻又是走過了,直走到雞籠山的東麓,朱棣只覺累得腳痠腿軟,擡眼一看已是到了玄武湖邊的雞鳴寺。
此時將入申時,人人都熱鬧得乏了,早都回到家裡準備七月七的晚飯和拜織女的物件去了,因而雞鳴寺的香客並不多。朱棣從早上用了自己最喜歡的幾個四喜餃子,喝了一碗稀粥之外便再沒有進過食,此時早覺得飢腸轆轆,想着雞鳴寺離燕王府已是不遠,去雞鳴寺求頓齋飯再往回走也是不遲。
雞鳴寺自明朝初年便深受洪武皇帝及馬皇后的鐘愛,時常帶着子侄、大臣來此祭拜祈福,朱棣少年時跟隨朱元璋來過幾次,因而對雞鳴寺十分捻熟。
拾步“古寺雞鳴”四個金字下的石階,朱棣進了山門,饒過施食臺,穿過彌勒殿,便要尋那大雄寶殿內的寺僧求個齋飯。因已是肚餓頭暈,朱棣也沒心思看周遭的風景,一路上步子邁得飛快。卻在這時,從大雄寶殿裡也正低頭匆匆走出一個人來,那人手裡拿着一個紅籤正自細細品讀,也不看路,兩人頓時“砰”的一聲撞了個結結實實。
只因朱棣身形稍微高大一些,卻是撞在下顎。可饒是如此,朱棣也被撞得連退了兩步,下顎陣陣發麻.朱棣心中不禁光火,便要發作。可擡眼看去,那人卻是一個女子,正正捂着額頭蹲坐在地上,手上拿的紅籤早已跌落在地。女子似乎也是惱怒,擡頭瞪向朱棣。
兩個人眼光那麼一對,卻都又愣住了。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在長安街上朱棣幫她解了圍的那名擂臺上智取壯漢的妙齡少女。
少女見是朱棣,臉“唰”的一下就紅了,真是氣也不是謝也不是,尷尬地坐在地上沒了主張。
朱棣卻是灑脫的性子,原也生氣,見是這名女子,卻不禁高興起來,哈哈大笑着上前一步,便要將女子從地上攙起。
女子卻越發的嬌羞,哪裡敢去接朱棣的手呢?
少女獨自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這才朝朱棣福了福,仍是不好意思地囁嚅着不肯說話。
朱棣原只覺這女子長相標緻、智勇雙全,心中覺得有些出奇而已,此時見她嬌羞的模樣倒越發的楚楚動人,美豔嬌麗起來,不禁怦然心動,想說什麼瞬時便又忘了,尷尬地縮了縮手,又笑了笑,許久纔回過顏色,無話找話似的笑道:“哈哈,原來是你啊,哈哈哈”。
女子見朱棣氣度不凡,從容穩重,擡了擡柳葉眉下那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瞥了撇,見這人怎的也跟擂臺上那個壯漢一般訥於口舌,竟自可愛,不禁忍不住抿嘴一笑,猶如春風拂面,惹人愛憐。
朱棣不禁看得呆了,世間竟有如此女子?自己竟然始終不知?兀自生出一種前世白活了着許多年的感覺來。
女子見朱棣看着自己發呆,不禁羞怯,卻很快就鎮定下來,從容地在朱棣面前又福了福,笑道:“今日虧得貴人相助,否則小女還在擂臺上糾纏不清,脫不了身呢。方纔貴人走得快,轉眼便沒了蹤影,不想能在此遇上,小女便在此向貴人道謝了!”
朱棣慌忙擺手,想要去扶卻又是不敢,站在那兒揉手搓腳地乾着急。
那女子一笑起身,見自己抽的紅籤正躺在朱棣的腳邊,忙俯身要去撿。朱棣慌忙搶着去拾,二人一不小心卻又撞在了一起,都不禁尷尬地相視一笑,縮手起身,恐留下紅籤仍是躺在當地。
“姻緣就在眼前,何必去求籤呢?籤語就在腳下,何必來解籤呢?既然姻緣已定,籤語已解,又何必再去撿呢?”
卻是距離大雄寶殿不遠處,專門負責解籤的廟祝見了這二人的這一出“撞頭婚”,忍不住笑着打趣他二人。
朱棣和那少女聽那廟祝都在拿自己開玩笑,兩人對視一眼,臉上都“唰”的一下紅了起來。
正當尷尬之際,“咕咕咕,咕咕咕”,朱棣肚子竟不爭氣的響了起來。歷來沉穩有威的朱棣不禁懊惱,堂堂被封爲燕王的四皇子平日裡無論與王公貴戚結交,還是和販夫走卒爲伍,又何曾如此狼狽過呢?卻不想今日在這麼一個柔軟少女面前手足無措起來,連話都說不利落,而現在就連自己的肚子都不爭氣地要出來出自己的醜,也真是奇哉怪也。只是這麼一個女子,自己那麼慌亂作甚?也忒殺的丟人了些。
那女子卻似乎並不在意,瞥了瞥有些走神的朱棣,抿嘴一笑,指了指手頭提着的籃子道:“這是方纔在擂臺贏來的甜點,本就有你的一半。說來我也是餓了,要不我們且尋個安靜去處嚐嚐如何?”
“正當如此”,朱棣見少女如此落落大方,心頭的尷尬倒少了一些,只自己從來不食甜食,此時脫口而出也不拒絕,就連自己也覺得吃驚:“自己這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着了什麼魘鎮?”
兩人一路無話,來到大雄寶殿以西的塔院,過觀音樓,來到景陽樓前的石臺上。此處宮殿甚少,因而人跡罕至,十分清靜。只景陽樓前“雞籠山下,帝子臺城,振起景陽樓故址;玄武湖邊,胭脂古井,依然同泰寺舊觀”的聯語赫然在側,這才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的氣息。
朱棣雖然極餓,然而一來坐在那女子對面,二來自己並不喜愛甜食,因而只呆坐在石墩上如坐鍼氈般的抿嘴搓手,有些矜持,更有幾分不自在。
待看那女子,卻爽快得多了,徑自撿起一個綠豆酥塞到朱棣手裡,自己又小心地挑了一個紅豆餡的酥餅吃將起來,模樣十分可愛。朱棣不禁哭笑不得,再不猶豫,將綠豆酥往嘴裡一口塞了進去,只覺得甜而不膩,酥軟爽口,心中暗贊。
那女子卻“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看來你真是餓了,狼吞虎嚥的,哪有這麼吃甜點的?”說着又挑出一個薩琪瑪笑嘻嘻地遞了過去。
自打朱元璋稱帝之後,身爲皇子的朱棣出則裘馬,人人前呼後擁,阿諛奉承者也不在少數。入則丫鬟僕役無數,穿衣吃飯無不有人服侍,可謂享盡富貴。偏在此時,這個取笑他吃相不雅的少女在他飢餓時還能如此溫婉地遞來一塊甜點,真令朱棣心底生出一種前未有過的感動和幸福來,卻終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就是。
朱棣心中甜美,接過薩琪瑪,在這美豔少女柔的注目下,心緒也慢慢定了下來,便好奇地問道:“姑娘,恕在下冒昧。在下心中實是不解,你一個姑娘家的,怎麼會拋頭露面,還去打擂臺呢?莫不成是爲了好耍?”
“姑娘家怎的?姑娘家就不能拋頭露面了?沒見我把那漢子都贏了麼?哼,那漢子可比你高大呢”,少女似乎有些惱怒,蹙眉噘嘴看着朱棣的雙眼,有些挑釁似的說道。
朱棣見她有些氣惱,可悄悄打量她,只見她生氣的樣子都如此好看,心中又是一蕩,臉上紅了紅,竟說不出話來。
少女見他當真以爲自己生氣,咯咯一笑,舒展了眉目,水靈靈的雙眸望天,嘟着嘴沉吟着道:“嗯......爲什麼要去打擂臺呀?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爲我沒錢呀,我要去贏那五兩銀子唄!嘻嘻嘻。否則我便要餓死街頭了。”
“什麼?”朱棣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吃驚道。因爲這姑娘無論衣着,談吐,甚至吃東西的規矩,無一不是大家裡出來的女子纔能有的風範,怎會爲了區區五兩銀子去拋頭露面打擂臺呢?
“怎麼?不信?”少女說着起身,掏出在擂臺上贏的五兩銀子放到石桌上,又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確真是身無分文。
朱棣不禁皺了皺眉:“你怎會獨自一人流落在外?你府裡的人呢?你的父母呢?”
“快吃,快吃,兀自囉嗦”,少女見朱棣只顧問問題,卻忘了進食,不禁催促,這才坐回座位,雙手撐着下顎,倔強地抿嘴出了一會神:“因爲......因爲他們給我指了一門親!可我見都沒見過那個人,連他的模樣都不知道,怎麼可以就這麼嫁了過去呢?你說呢?”
朱棣聽她已然許給了人家,不禁一呆,心裡竟是說不出的滋味,一時竟將她的問話丟到九霄雲外。
少女一時心事重重,擡眼見朱棣正呆呆出神,也不回答自己,手裡的薩琪瑪掉在桌上尚不自知,心念一動,似察覺到了什麼。白嫩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強自鎮定地咳了咳,收拾了食盒,強笑道:“你這便吃飽了嗎?嘻嘻,眼見天要沉了,別要下大雨路就不好走了,咱們且回罷?!”
朱棣聽她話雖是詢問,卻說得無可辯駁,心中雖是一百個不情願卻也只得從命,遲疑着起身問:“哦?哦......這便回吧”,說着起身要走,卻又忍不住問道:“姑娘離了父母,卻不知在何處落腳呢?可否需要在下照應一二?”
少女一笑:“你在擂臺上已經照應過我了,嘻嘻嘻,小女一個人可以支撐得下來得,貴人不需憂心”,說着又眨眼想了想,這才道:“我便落腳在朝陽門碼頭邊的‘悅來居’,貴人若得空可以來尋小女一聚。嘻嘻嘻,那裡盡是一些跑買賣的生意人,我父母再怎樣也想不到我會躲在那裡的”,說着又狡黠閃眼看了看朱棣:“若是被他們發現了,我只需要跳進一艘貨船,沿着秦淮河便跑了。這叫易守難攻,嘻嘻嘻”。
朱棣雖然心中苦澀,卻也被她說得一笑。
二人同步出了雞鳴寺,雖有些依依不捨,卻也只得就此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