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復深沉,諸位皇子都歸了營帳,吹熄燭火合衣歇息。朱棣卻在自己的營帳內端坐不語。外面荒野裡蛙聲蟲鳴已然響成一片,襯得夜色越發深沉。
燭火下的清茶早已涼了,茶几旁邊放着馬皇后送來的名冊,朱棣翻開了又合上,合上了又翻開,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卻仍舊下不了決心,只是看着名冊呆呆出着神。他心中思量的並不是其他,正是自己的終身大事。
如今有現成的與當今的太子、將來的皇帝攀上姻親的機會,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而不可得的事?可另外一邊卻是在徑山寺遇見的那個瘋癲和尚在百般暗示自己當選“徐”姓女子。原本朱棣也有些疑惑,這“徐”姓女子當如何選。可當看見馬皇后送來的名冊中魏國公徐達長女徐儀華的名字時,朱棣心中卻忽然閃出一絲奇異的靈光,似乎那瘋和尚是有意讓自己與魏國公徐達結爲姻親似的。
徐達是洪武皇帝奪取天下的第一功臣,當今天下的戰神,滿天下的軍士只要一聽衛國公徐達的名字無不心存敬畏。瘋和尚讓自己與這麼一個人結親是爲了什麼呢?這麼做對自己又會有什麼益處呢?自己已然封王,進無可進,還能有什麼益處?
想到此,朱棣深沉的臉上不禁無奈冷笑,拿起清茶一口飲了個乾淨,不覺茶早已經是涼了,忙又吐了出來。
如若信太子,便當與常氏結親,攀上太子朱標這根高枝,附庸在太子之下,求得終生富貴。可若是信那個瘋和尚,便當與徐氏結親。但是誰知道那和尚會將自己引上一條什麼路呢?自己難道還能有其他的選擇不成?
沉吟許久,朱棣似乎心中已是有了答案,臉上卻現出一絲獰笑,提筆在手,近乎倔強地開始書寫回稟皇后的奏章。他所選之人並不是太子妃的嫡親妹妹常氏,也不是美豔的鄧氏,而是當今天下的戰神、魏國公徐達的長女徐儀華徐氏。(徐儀華,徐達長女,建文四年被朱棣冊立爲皇后,生明仁宗朱高熾、漢王朱高煦、趙簡王朱高燧,深受朱棣寵愛。永樂五年崩於南京,諡號仁孝皇后。此後數十年,永樂帝爲寄哀思,不再立後。)
也就在這夜,還有一人的營帳內依舊燭火通明,這人便是二皇子秦王朱樉。說是這夜天剛剛黑沉,朱樉本欲歇息,有士卒來報說營外有人求見。朱樉心中詫異,請進來人一看,卻是山東濟寧府下曹縣的知事程貢。
這程貢雖然官職低微,與二皇子秦王朱樉的關係卻不一般,是秦王朱樉偷偷派到各地的“紅線頭”之一。所謂“紅線頭”,都是朱樉百般物色的人物,這些人通過秦王朱樉的關係謀得地方上並不起眼的低微官職,實質上卻是朱樉派到各地的眼線,這些眼線只替朱樉做三件事:積累錢財、蒐羅美女和探聽消息。有了這三樣東西,這位秦王不僅可以安心享樂,更以收買或者以探聽的消息爲把柄挾制文武官員。被裹挾的官員礙於前程,也是敢怒不敢言,但凡有這秦王的密令,不論如何不情願也只有遵從的份。
若說這秦王爲何會有如此做派,還頗有淵源。這秦王朱樉在幾個兄弟中論資質十分平庸,論才學也十分普通,卻只有一條,便是生得十分俊俏。正合了古語所言,男若生得俏、十有九淫的俗語。朱樉也不例外,自十四五歲開始便時常對身邊的宮娥不太規矩,最後宮內女子竟無不談之色變。
更稀奇的還要數他十六歲那年,明軍攻佔大都,俘虜元朝名將、被封爲河南王的中書左丞相王保保的一干家眷,秦王朱樉竟在俘虜中一眼就相中了王保保的嫡親妹妹,不僅不顧軍紀將其帶回府邸,更欲冊立其爲正妃,真真是天下奇談。洪武皇帝朱元璋一氣之下舉劍便要將朱樉砍殺,虧得馬皇后從旁勸阻方纔逃過一劫。有了這一層,洪武皇帝朱元璋此後便很少過問這個二皇子的事了,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朱樉此後則更加肆無忌憚,倚靠自己皇子的身份暗中擴張勢力、影響朝局。
這麼一個“紅線頭”怎的會忽然到這行營裡造訪自己?朱樉心中也是詫異。
程貢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肥胖漢子,絡腮鬍,白皙的麪皮,眼小如豆,鼻樑無骨,穿着一身青色寬大的圓領窄袖袍,一副商人的打扮。
朱樉坐在營帳內,擡眼打量了程貢一眼,又低頭看着茶杯里正冒着白氣的清茶出神,有些不悅道:“程貢,你來這裡做什麼?不怕別人生疑嗎?”
程貢本是個奴顏婢色慣了的,生性便能巴結,此番前來其實也並沒什麼事,只不過想要在自己主子跟前討好罷了。此時見朱樉不悅,已是慌了,手腳都沒了着落處:“卑職......卑職是......是想問問......今年給秦王殿下物色......物色的‘貨物’是......是否仍舊送到您的棲霞私邸?”
朱樉雙眉一擰,俊臉頓時就冷了下來。在這四周都是耳目的地方程貢竟然說出自己在棲霞山建有私邸,如若泄露出去可是天大的罪禍,朱樉暗罵了句蠢材,獰笑道:“嘿嘿,不,等我回了應天府再說吧,誰知道要在中都待到什麼時候呢?哼!”
程貢“哦”了一聲,舔了舔舌想說些什麼似的,見朱樉面色不善卻又咽了回去。
朱樉秀目盯視着他,鄒了鄒眉:“還有什麼事嗎?你來這裡就是爲了問這事?”
程貢見他要發作,心中暗驚,支吾許久方道:“卑職......卑職此次是奉了濟寧府知府的差遣到應天府繳納去年的錢穀的。聽......聽聞秦王在此駐紮,便來請安。嘿嘿嘿”。
朱樉見他雖然有些愚蠢可倒還恭敬,不禁也是一笑,伸手道:“繳納錢穀?去年濟寧府收成可還不錯?”
程貢看他伸手,知是要看賬冊,忙從懷裡掏出一本騎縫蓋着濟寧府大印的薄薄賬目恭敬地遞了過去。
朱樉隨手翻了翻,原沒覺得有什麼,待翻到最後兩頁時卻見錢穀總數那一欄竟然空着,不禁愕然:“這蓋了大印的賬冊怎麼沒填總數?”
程貢嘿然一笑:“秦王殿下有所不知,錢穀一路顛簸,等送到應天府時是一定會有損減的。若先就在山東填了總數,送到戶部司官一核,實繳數額與賬本不符,這空額又該由誰去填補呢?可是如若回到山東重新填寫重新用印,那來回千里地,不知又得耗到什麼時候去了。嘿嘿嘿!所以,先用了大印,待到了戶部重新核了總數再填上,便不會有錯了。嘿嘿嘿。”
朱樉恍然:“哦,原來這裡頭還有這麼許多學問”,想着忽然又問:“可是......這似乎於法不合呀,歷來都是如此辦理的嗎?”
程貢嘿嘿一笑,點頭道:“從前朝開始便如此實行了的,人人心知肚明,並無關礙的。並無關礙的,嘿嘿嘿。”
朱樉鄒了鄒眉,冷冷笑道:“哼哼,人人心知肚明?並無關礙?只怕未必吧?本王不就不知道嗎?父皇知道與否還在兩可之間呢!若父皇都不知這其中的貓膩,那......”
思及此,朱樉眼中冒出鬼火一樣的光亮來,忽然一把拉過程貢,面色有些猙獰:“嘿嘿嘿,此事若父皇不知,那便是欺君。哼哼!你不是收買了一個姓楊的都察院左僉都御使嗎?”
程貢愕然:“楊懷寧?他不是太子的人嗎?找他做什麼?”
朱樉嘻嘻一笑,又露出那副不學無術的模樣:“要的就是太子的人。嘿嘿嘿!你將此事透給他,他一個好大喜功的角色,升官的心正旺呢,嘿嘿嘿......”
朱樉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程貢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驚恐道:“這......這得得罪多少人啊?他楊懷寧會幹這種蠢事?”
朱樉見他有些爲難,眯着眼覷着他:“怎麼?當年你拉着他冤了方克勤,害那麼一個清官受了三年牢獄之災,現在都還沒放出來,你以爲我不知道嗎?哼哼!他跟你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難道要我教你怎麼做嗎?”說着再也不看程貢一眼,低頭喝起茶來。
程貢就算再愚蠢,也已是懂了這個長相俊秀的秦王的意思了,囁嚅了半響卻還是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慌忙退了出來。心中卻暗罵自己多事,惹了這一身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