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剛舉步,忽聽前院裡傳來一些嘈雜聲,又有一些沉悶的像伐木聲,與先前的陰沉安靜全然不同,不由止了步詫然問:“前院裡在做什麼?”
烏正道:“奴才去瞧瞧!”一溜小跑到了前院,不多時折回來,抹了抹汗苦笑:“內務府遣來了些人,在砍樹!”
“砍樹?”流素愕然。
烏正小聲道:“說是梧桐不吉利,要砍掉!”
“鳳棲梧桐,怎麼就不吉利了?挺好的兆頭。”風水上的事流素也不懂,只覺得鳳棲梧不是自古有云麼,梧桐種在宮院裡怎麼就不好了?
“梧桐無童……意喻無嗣。”
流素怔住,原來還有諧音這些門道。
“還有呢,說一會子要過來砍了這紫葉桃,唉……”烏正正嘆氣,突然聲音就嘎然而止。
流素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見同道堂門口不知何時立着個女子,穿着丁香色滾闊邊寶相花蜀錦直身旗裝,衣衫是上好的料子,只是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彷彿罩在竹竿上頭。
頭上的鴿血紅雙鳳鈿子在日頭下熠熠生輝,更襯得臉色灰暗無光,益發削尖的下巴,深隱下去的雙頰,當初那與仁孝皇后相似的風流嫵媚蕩然無存,那雙空蕩蕩的鳳眼再也找不着往日的情致。
“……是姒妹妹麼?”流素很有些吃驚地不敢肯定。
呆滯的眼珠子轉了轉,目光朝她瞥過來,好半晌有了些鮮活氣,竟然帶了些笑意:“姐姐啊,你來看我了……”
流素往前走過去,冰鑑跟在她後頭,竟然有些腳步遲疑,烏正小聲說了句:“你家主子膽子真大!”
任誰乍看見姒貴人站在日頭下仍然像午夜幽靈的模樣,都會覺得有些恐怖吧?流素卻敢繼續走近。
“他們要砍我的樹,姐姐。”姒貴人無聲地走下臺階,扶着一棵紫葉桃,連聲音也像是飄浮在空氣中,沒有一點鮮活氣。
流素走近了,這纔看見惠兒和西蓮都怯怯地站在同道堂門口,在門內沒有出來。
彷彿連她們都對姒貴人充滿了畏懼。
“怎麼瘦成這樣了?”流素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姒貴人的手,臨近盛夏,又是日頭正盛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熱氣兒,冰涼陰惻,骨瘦如柴。
姒貴人略側臉看她,臉上那絲表情可以稱之爲笑容:“姐姐,你竟然不像他們那樣怕我。”
“爲什麼要怕你,當初本宮還是答應的時候,也沒有怕過,何況現在。”流素微微一笑。
“是啊,姐姐向來都不卑不亢,沒見你怕過誰。”姒貴人的笑容越發帶着一種離魂般的空洞詭異。
“你一向都是本宮的好妹妹,本宮要是怕,也不來看你。”
姒貴人剛想說什麼,便聽前院裡嘈雜的動靜往後院來了,於是脣邊彎起一絲陰冷的笑:“來了。”
只見兩名太監領着幾名工匠,各扛了斧鋸往這邊過來,顯是前院的梧桐已經給砍了。
“可惜啊,張常在種了十多年的樹!”烏正私下裡嘀咕。
“奉安嬪娘娘令,奴才們是來將這兩棵紫葉桃砍掉的。”連貴人小主也不稱一聲,那兩名太監臉揚得高高的,神情很是傲岸。
烏正斥道:“瞎了眼的奴才,也不瞧瞧是誰在這裡!連請安也不會麼?”
流素轉過了臉來,笑道:“沒多大的事,只是這樹好好的,爲何要砍掉?”
兩名太監見了她,臉色立即從嚴寒酷烈變爲春風和煦,只差沒趴下去搖尾巴了:“奴才見過敏妃娘娘,敏主子吉祥!”
“起來吧,還沒回答本宮的話呢。”
“這……安嬪娘娘的令,奴才們奉詔行事罷了。”一個心虛地答。
另一個道:“安嬪娘娘說院子裡不能栽桃樹,說陰氣重易招邪。”
“有這話兒?”流素揚眉看烏正。
烏正上了些歲數,有些趨吉避凶的民俗說法還是知道的,遲疑着道:“民間有些地方是有這麼個說法……可這麼多年了,也沒見有什麼事……”
“安主子說,張常在的大公主會夭亡,就是這幾棵樹在作祟,如今四公主身子骨也總不好,定是這幾棵樹的原因!”
烏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流素皺了皺眉,這方面她不好多說什麼,古人對於風水禁忌之說非常迷信,她就算參與了意見也無法阻止,倘若四公主真的有什麼,安嬪一口咬定是樹影響了風水,誰也擔待不起。
姒貴人忽幽幽一笑:“要砍啊,行,要麼讓安嬪自己親自來跟我說,要麼,從我身上砍過去,我成了兩段,這樹也就成了兩段。”
兩名太監見她如此,不由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姒貴人再落魄,名義上也是個主子,誰敢從她身體上砍過去,真是不要腦袋了。
就算玄燁站在這裡,也不能爲了兩棵樹真殺了個宮嬪,他是明君,亦是仁君,名聲比什麼都要緊。
“去叫你們安主子來,我在這裡等着她。”姒貴人聲音輕飄飄的,幽冷冷的,本來一把動聽脆爽的嗓子,聽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姒小主,您何苦爲難奴才。”前一個低聲下氣起來。
“我最喜歡爲難人,不信你問敏妃娘娘。”
那太監的臉色立即難看起來。
流素看着姒貴人:“不過兩棵花樹而已,你喜歡,本宮再叫人給你栽些更好看的、更吉利的。”
“姐姐,就算再好看的,也不是我的了,這宮裡,只有這兩棵樹是我的,難道我也保不住?”
流素微怔住。
“我的孩子保不住,要是連這樹也保不住……姐姐,我還活着做什麼?”姒貴人大大的眼裡滾出了兩顆淚來。
不是那兩棵樹有多重要,而是她已經找不到自己生存的價值。
她是在爲自己尋找點屬於自己的、藉以活下去的理由。
流素便轉臉道:“你們倆叫什麼?”
“黃敬,祈小東。”原來是替換安嬪身邊大太監和勤和和興的兩個新人,難怪面生。
“去回了安主子,說本宮不讓砍這兩棵樹,有什麼事讓她跟本宮說去。”
兩名太監愕然。
流素淡淡道:“本宮說話你們不懂?”
“嗻……奴才明白。”
流素轉臉,見姒貴人直直看着她,空洞的眼中有了些神采,也許是錯覺。
“不請本宮進去坐坐?”
踏進同道堂,只覺得與外頭的烈日當空是兩個天地,只要有窗的地方都垂着厚重的青花布簾子,大白天的在正殿中央香案上燃着兩枝白蠟,看着鬼氣森森,連流素這樣膽大的也不禁略止了步。
“爲什麼不拉了窗簾?”
“怕光。”
“怕光?”
糖尿病可沒有畏光的症狀。
流素微蹙眉:“近來好些了麼?仍是林石保爲你請脈?”
“鹹福宮是御醫劉列軍,他說沒好也沒壞,仍是這樣罷了。”
看姒貴人的模樣,如果糖尿病沒有加重,那就是精神創傷帶來的後遺症了。
“還在吃藥麼?”
“我討厭吃藥,每天一股子藥味,又苦又難吃。”她幽幽地望着桌上,有隻空藥碗,裡頭還有殘剩的藥渣子。
“不要擔心,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急不得。”
“姐姐,你還相信我的病會好嗎?”姒貴人臉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是在嘲弄自己。“就算好了,皇上還能來看我嗎?你看看我這樣子……你看看……安嬪遷來後第一次看見我,你知道她怎樣了嗎?她嚇得真是不輕啊,一下子坐倒在地,大聲呼叫‘淑寧、淑琴,有鬼啊!’哈哈,真是好笑,你是沒看見呀,堂堂一宮主位……”
笑着笑着,眼淚就從她大而空曠的眼眶中滾落下來。
西蓮奉上來的茶有一股子陳舊的黴味,和當初在程官女子那裡喝過的一樣。
流素皺眉:“內務府司茶庫那些奴才還真敢怠慢,你身爲貴人,怎的就喝這等劣質陳茶?”
“沒什麼,反正我天天喝藥都喝飽了,也不去喝那茶了。”姒貴人的笑容幽靈般飄忽寂冷,指了指地上展柏華先前送來的那筐梨,惠兒忙上前拿了梨在白釉瓷圓洗中洗淨了。
西蓮接過了梨拿起小茶几上的刀削着,沉默麻利。
“姐姐送來的梨真甜啊,從前從沒有發現梨這麼好吃。”姒貴人咬着梨,目光忽然有些森冷地朝門外望去,直視着前院的方向。“她是嬪,便來欺壓我,當年我得寵的時候,幾時將那老女人放在眼裡過?想砍我的樹……嘿嘿……嘿嘿……”
流素覺得她實在是越看越不正常,與當初的端嬪也差不了多少,但情緒卻是另一種極端。稍坐了一會便起身離去,道:“妹妹你好好將養身子,等病好了才能重獲皇上歡心,知道麼?”
姒貴人露出一抹寒惻惻的笑意:“不送了,姐姐。”
出了同道堂,流素長吁了一口氣,直走到張常在的東配殿門口,冰鑑才重重喘着氣:“主子,嚇死奴才了!”
“有什麼好怕的,死了也不過是個遊魂。”流素淡淡說了句。
冰鑑愣在那裡。
張常在從門口探出頭來,苦笑了一下:“您也看見她了,您覺得嬪妾能與她處得下去麼?”
怪不得張常在身邊的人一個都不願呆在院子裡,當值的也都站在外屋裡。
“本宮知道了,你回去好生歇着,多照應煦姐兒,缺什麼差人去承乾宮知會一聲。”
張常在的目光中就有怔愕的意思閃動,應該是覺得流素對她這樣的關切來得太突兀。
流素從前殿走過的時候,只見安嬪站在前殿門前廊下,黃敬和祈小東正跪在她面前哭喪着臉仍在解釋着什麼,安嬪的氣色極差,有些蒼白,眼圈下還有些青黑。
纔多久沒見,居然成了這樣,流素也是微怔。
見了流素,安嬪的臉色更糟糕了,顯是無心聽這兩名奴才解釋,滿臉怒氣指着他們,纖指微微顫抖:“沒用的東西,連砍兩棵樹的事都辦不好!給本宮互相掌嘴,掌到本宮滿意爲止!”
“安嬪姐姐,手下奴才不稱意,知會敬事房換了去,何必生這樣大的氣,將自己的身子氣壞了可多不值?”流素輕笑了一陣,神色怡然。
流素開了口,安嬪不能再裝作看不見,微咬了銀牙,忍氣吞聲地行了個半禮:“敏妃娘娘今日清閒啊,倒有空來咱們鹹福宮這麼偏僻的地方。”
“沒什麼,隨意走動走動,來看看四公主和姒貴人。”流素注意到提到姒貴人的時候安嬪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不想見着姐姐責罰奴才,略爲好奇才看了一眼。天熱了,人也難免火氣大些,安嬪姐姐從前是好性子的人,如今倒焦躁了,難道是今年內務府的冰送得不夠?”
安嬪冷笑:“敏妃娘娘,您如今是比嬪妾位分要高些,可也不至於連嬪妾管教宮裡人也要插手吧?好歹這兩個奴才是嬪妾身邊的,您要是想插手,得先跟敬事房調了他們去。”
流素抿嘴一笑:“瞧姐姐說的,姐姐要責罰身邊人,誰又敢多事?妹妹只是隨口一問,這便走了,只是還勸姐姐莫氣壞了自己而已。姐姐身份尊貴,何苦與奴才一般見識?”跟着甩下一串琳琅般的笑聲,施施然走出鹹福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