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去,天更燠熱,太皇太后要移駕南苑避暑,玄燁便奉太后一同往南苑去住一陣子,隨行嬪妃不能多,柔嬪身子依然不爽利,自然要去的,榮嬪這回不在隨行之列,說是既然沒有狩獵,也就沒她什麼事。跟着還有上回沒去的僖嬪,香芩月份大了,本不宜遠行,但怕她太熱又對胎不利,也在隨行之列。佟貴妃好幾年沒去,玄燁想捎帶上她,但這樣便無人坐鎮中宮,太皇太后便建議留着敏妃代掌六宮。
玄燁猶豫了好一陣子,顯然不大願意,但佟貴妃之下最尊貴的只有敏妃,若要將佟貴妃留在宮中,又未免太對不起她,知道她怕熱,還年年的把她留在紫禁城裡。
“皇帝要是覺得寂寞,把宜嬪也帶去吧,皇祖母覺得那孩子穩重也討喜。”太皇太后淡淡說了句,玄燁心中一動,她這是明擺着不喜歡敏妃隨行,他要是強行帶着也不是不行,但沒人坐鎮中宮事小,忤了太皇太后卻是對敏妃不利。
“是,孫兒明白。”
太皇太后繃緊的臉有些鬆弛:“讓她學着管管六宮的事也好,將來可以幫着瑞珊。”
玄燁微一怔,倒有些摸不透她的意思了。隨即心裡有些緊,太皇太后這是在給個機會試探敏妃吧……
禍福之間,不過一線,只看那層紙捅不捅得破而已。
流素聽說自己不在隨行之列,也是有些發怔,再聽說還要代掌六宮,更是覺得有些不安,無論如何她不覺得這天上掉下來的權柄是件什麼好事,玄燁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對着玄燁的雙眸,流素知道自己猜得沒錯,“是太皇太后要臣妾留下代掌六宮的吧?”
“是。”
“臣妾無能,又從無經驗……”
“還有幾天呢,這幾天裡,你好好跟表姐學着。”
“可是……”
“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只要不出什麼事,一切維持常態便行。”無功無過也就很好。
“臣妾並不戀棧權力,倒情願不要這些。”
“傻瓜,人人都爭,就你不要。”玄燁皺了一下眉。
流素笑笑,爭這些有什麼用,她又不打算當皇后,況且也當不了。不過太皇太后決定的事,她也改變不了。
“朕也不大高興。”
“嗯?”
玄燁摩挲着她的秀髮:“朕從來沒跟你分別這麼久過,覺得很是不慣。”
流素有些失笑:“皇上怎麼跟孩子似的,將來看膩臣妾以後,多的是不相見的時候……”嘴卻被捂住了,看見他的臉色有些不好。
“朕在你眼裡還是個喜新厭舊的。”
“臣妾只是怕將來有那一天,接受不了,所以現在也不敢想得太好。”流素幽幽嘆口氣,抱着他低聲道:“要去兩個月麼,皇上回來後會不會就忘了臣妾?”
“會,一回來朕就不認得你了,再重認識一遍,省得你又擔心喜新厭舊。”
流素噗哧一笑。
玄燁低頭吻着她的鬢髮,在她耳邊道:“朕不在的時候,你要天天想朕。”
“嗯。”流素偏了偏頭,只覺得癢。
“認真一點。”
流素笑着卻又躲了一下:“癢得很!”他耍賴的時候樣子還真是有些可愛,有時能令她忘了他的身份。
“哪兒想?”
他還真是不放過她。
流素有些無奈,想了想:“心裡想。”
“朕聽聽。”他將臉貼在她胸前,好半晌才道:“你騙人,你的心跳平靜得很,半點都沒有紊亂。”
流素呆了一下,憤怒恐懼的時候心跳都會加快,過度悲傷的時候心跳也會緩慢,可這些都不是可以僞裝的,他從她的心跳判斷出了什麼?
她有一瞬的慌亂,然後鎮定了一下:“皇上沒有聽見臣妾心裡在說什麼嗎?”
“說什麼?”他翻了個身枕在她懷裡,笑着仰臉看她。
流素見他笑得狡黠,心中漸漸定下來,知道他不過是隨口一句玩笑,但仍是低眉一笑,輕柔地道:“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玄燁雙眸清亮,將她的神情臉色清清楚楚倒映在其中,流素看見他眼中的自己,笑意溫柔地漾在脣邊,神情如夢如幻,璀璨得像午夜星暉。
連她自己也呆怔了好久,原來她這麼有做戲的天賦。
玄燁看着她笑:“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蘇武這首《留別妻》本是訴盡將別離情的,他斷章取義截了這句,眼中笑意又滿是調侃,心中想什麼真是不得而知。
流素臉上通紅,啐道:“皇上叫人家認真一點,自個兒卻只說笑!”
“那就正經點,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流素道:“越發胡說,不過去南苑避暑,哪裡來個死字。”
“朕說真的,雖然去南苑不會有事,可人終究是要死的,朕比你大七歲呢,沒準就走在你前頭……”
“皇上不要再說了,這話讓人聽見,臣妾才真的死無葬身之地。皇上縱不是千秋萬歲,至少也會長命百歲,呸呸,不說這些。”
“好好,不說這些。”玄燁笑着翻身坐起,擁着她道,“天這麼熱,把你留在紫禁城,朕怕你受不了。”
“臣妾不怕熱。”
“倒也是,現在也挺熱的天了,你怎麼還是冰肌玉骨的,一身香氣?”
“皇上,別鬧……皇上,臣妾有話要說。”
“說什麼?”
“您能把逸君也帶去麼?她身子骨弱,每年盛夏份例的冰又少,總是容易中暑。”
玄燁皺眉:“朕知道你跟逸君關係不錯,但這種事她自己不說,倒讓你來說?”
“皇上,她沒讓臣妾說,她就算想求皇上,也要能見着才行。”
“你是怪朕去看她少了?”
“臣妾不是想趕皇上去別人那裡,只是覺得皇上就算可憐她,有時候去看一眼也好,她並不求盛寵,只想有個孩子作伴。皇上是不知道,宮裡的女人,每天除了盼您去看她們一眼,還能有什麼可祈求的?臣妾是明白那種孤單的日子的,每天看着日出到日暮,連外院裡的哪朵花哪天落下來,都能數得出。”
玄燁握着她的長髮繞在指間,心不在焉道:“今兒怎麼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你可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朕不喜歡逸君,你是知道的,不是因爲她曾經有一言相欺,而是因爲她那畏縮的模樣真的不討人喜歡,朕不喜歡那樣子,你知道爲什麼嗎?”
流素搖搖頭。他是有好一陣子沒去看逸君了,太后也不能總在他面前念逸君。
“朕的額娘是個溫順膽怯的人,從來不知道爲自己爭什麼,她和你不一樣,你不屑外物纔不爭,她卻是想要什麼都不敢說。朕不在她身邊長大,每回見她,都只看見她眼神黯然,憂傷無限,那時候朕對她沒有太深的情感,卻恨她爲什麼那樣懦弱……”他的眼中閃動着幾分難明的色彩,灰濛濛地像一層霧靄。
“太后的性子和額娘一樣,宮裡太多這種溫順懦弱的女人,但是你知道嗎,男人喜歡的溫婉不是這種逆來順受。父皇不喜歡,朕更不喜歡,朕看見她就想起額娘抑鬱終生的命運。登基後,朕親自伺候她直到她故去,才更深切地感受到她的悲哀,她不知道去爭自己的夫君,也不知道去爭自己的兒子,她無從愛,更無從被愛,她的一生就是個悲劇。但是她不明白,她這樣默默忍受的等候,就算等來的,最多也不過是點憐憫,就好像你今日對逸君的同情一樣。朕聽太后的去看過她幾次,那種感覺好像施捨,無論是施捨者,還是被施捨者,應該都不會喜歡那種感覺。”
流素怔怔聽着,竟然無語。
玄燁忽然又微微一笑:“你以爲朕不知道那年你是故意等在絳雪軒外,你以爲朕不知道你那些欲擒故縱的手段不過是想吸引朕的注意力?但是你的心計讓人喜歡,你像個做了壞事還要跟大人要糖吃的孩子,就算眼中都是狡黠的機心,還是讓人無從責怨……”
流素背上有些發冷,聽着他越來越低柔的聲音,卻又覺得是沉在夢中醒不過來,心神只是恍惚。
佟貴妃交代了好幾天,纔算讓流素理清些後宮繁瑣事務,從前不知道,現在才覺得當家真是件麻煩事,更何況是當皇帝的家。這後宮內院哪怕是平平穩穩的,只處理大小事務也就夠人煩的。
何況六月裡才過了小選,新人入宮□□了一個月纔開始正式分派,又有一批到了年齡的要放出宮去,佟貴妃不敢一下子將這樣大的事都交給流素,自然是要安排妥當。
笙常在剛晉的位分,身邊才安了兩個小宮女,流素順便就提議將小鄂子安插在了她身邊,佟貴妃倒也沒有在意。
按制妃有六名宮女伺候,佟貴妃的意思讓她挑兩個在宮中已經有幾年資歷、懂事些的,但流素仍在新人中選了兩個。她會看中這兩個宮女是因爲這是一對孿生姐妹,長得一模一樣,雖然不如沛珊出挑,眉眼兒還沒長開,但看着卻是機靈可愛。
送了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帝等人離宮,流素倒是覺得鬆了口氣,雖然不能去南苑避暑,她心裡倒輕鬆得多,從現在起兩個月內不必向任何人請安,夜間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她睡覺,還能趁此機會把景仁宮翻過來,這次非要好好查查那個寧鳳倫不可,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流素先去敬事房找顧問行清查了各宮人手名冊,查問了些日常事務,顧問行統管敬事房向來井井有條,倒也沒有什麼亂子可出。她看見小椿子的名字仍在御茶房,便問了句:“這小椿子在御茶房司什麼職?”
“沏茶的。各種名貴茶葉都需要配不同的茶水、茶盞,沏茶的手法與火候都有很大關係,小椿子在這上頭很見功夫。”
流素笑道:“你這一說,本宮倒想起秦百川來,他那手蜀中八寶茶的絕活兒還真是到位,這小椿子也有他那一手麼?”
顧問行道:“小椿子的手藝也不錯,但八寶茶那種花式他會不會玩奴才便不知道了。”
“本宮挺喜歡秦百川的手藝,可惜他被調去寶華殿了,最近他還好麼?”
“還不錯,秦百川做事本來是很盡力的。”言下之意,他是個能辦事的,只是略有些不安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