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南苑之中,從鄧林被撤換後,天氣漸漸轉爲寒冷,流素卻發現內務府的份例日漸稀少,彷彿從撤換侍衛一事之後,人人都知道皇帝對她已是視爲昨日黃花,對她更生怠慢之心。

對於生活她並沒有什麼奢侈的需求,她前世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能夠溫飽便能活下去,但時令往冬季去的時候,她才覺得連溫飽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首先是沒有炭,去年內務府送來的是按答應份例供的,雖然量少,但總還有些,鄧林收了她的銀子,進出南苑又偷偷給她帶一些來,至少最寒冷的季節能不挨凍,但今年居然只送了少量煙炭來。

冰鑑收到那些煙炭時真想好好質問內務府來送月例的人,但侍衛隊長只答了句內務府的人放下物資便走了——都是直接扔在院門口的,侍衛們不能也不敢通知她們。

流素向來畏寒,從宮中過來時雖然也帶了寒衣,但從前宮中那些小襖都是偏薄的,宮嬪們注重儀表,當然不能穿那種厚重的棉襖。反正在宮裡從來都燃着炭,出入則披着棉斗篷,坐着轎輦,倒也不會凍着。

可如今流素身邊只有幾身薄襖,當時也沒想着會有挨凍的一天,棉斗篷和一些皮裘衣物都沒帶,況且那時候的心情也着實無法思慮周全。

而屋裡備的棉被也不過是條六七斤的,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屋內沒有炕,沒有炭的情況下,沒有十斤以上的被子很難禦寒。流素雖然不算嬌生慣養,卻也不是忍飢挨餓慣的,入了臘月便病倒了,連冰鑑也患了嚴重的風寒。

好容易有回見着內務府來送月例的人,冰鑑責問他們爲何衣着物資會有短缺,那人卻冷笑:“如今國庫空虛,宮中一應節減用度,答應的份例便是這樣多,你要問去問大總管,咱們這些奴才只是按吩咐辦事。”

“是哪個總管吩咐的,你帶我去見他!”

“嘿嘿,想見自己去!”

又有人道:“你當她還是敏妃娘娘啊,雖然沒被黜,卻是空頂着娘娘的名分,你以爲她這輩子還能回宮不成?”

然後幾人齊笑起來。

冰鑑氣急之下咳嗽更厲害,連話都說不出。

卻忽然聽笑聲驟減,回頭一看,見流素披着件單薄的夾面斗篷站在院門口,正冷冷看着他們。

流素已臥病榻日久,形容瘦損,神情憔悴,但靜靜站在那裡,神色間依然有股子令人不敢輕侮的凜然之氣,風姿高華,卻是病如西子勝三分,仍然美得令人窒息。

那些人見了她,竟是訕訕地再也不敢多說什麼,小聲嘀咕幾句便退了。

“主子,您怎麼出來了?還站在風口裡!”冰鑑扶着她趕緊往屋裡去。

“不用理會那些人。”

“主子,您病這樣重,讓人傳個話請御醫都不肯……”冰鑑不禁落淚。

“不用御醫,就讓我這樣死了,也是乾淨。”

“主子不要說這樣的話。”冰鑑不是沒瞞着她讓人請御醫,但守候的侍衛沒一個敢吭聲的,都拒絕了她。

臨近年關,連米糧也時有短缺,流素病勢更沉,冰鑑實在沒有辦法,終於想到砍了竹子糊成個簡易風箏,在上頭寫了些求救的字句,在刮北風的時候將風箏從院牆上送出去。

雖不是放風箏的好時節,也沒有太大的場地可供她放線,但北風凜冽翻卷,還是將風箏拽往馬房那邊,她只能祈禱小山可以看見。

她卻忘了,小山不識什麼字。

馬房的人跟小山差不多,都是不識字的人,雖然有人撿到了風箏,卻只連稱稀奇,隨手扔進了爐子中。

直到除夕之夜馬房中值守之人圍着火爐聚餐,小山才聽人說起:“這幾天怎麼總撿到風箏!這時節竟然還有人放風箏,而且是從那邊吹過來的,真是太奇怪了。”

“從哪邊?”

“楓林苑。”

小山陡然一怔:“什麼風箏?”

“上頭還寫着字呢,不過都讓燒了。”

“燒了?”

小山雖然不算聰明,可是也想到風箏可能是流素放出來的了,當夜便牽了蒼暮悄悄過來。

風雪之夜,值守的侍衛都在前院圍着火堆,沒想到院後林子裡還會有人過來。

冰鑑聽聞聲息,哆嗦着出去,見了小山便求他幫忙,又哭道:“主子病得快不行了,再沒有大夫來,恐怕是……”

“你等着,我一定想辦法。”

小山隨即便溶入夜色之中,沒多久過來,先從花牆格子裡遞了只熱水袋和一壺烈酒給她,又遞了些吃的,道:“明天這個時辰我再過來,你記得來拿東西。”

“嗯。”

回了屋,流素見到這些東西,掙扎起身,聽冰鑑是向小山求救,便斥道:“你不該讓他知道的,你這是在害他,萬一讓人知道,我會連累死他的!”

“顧不得了,主子的性命要緊,就算讓奴才去死,奴才也會的!”

“可是小山跟咱們什麼關係也沒有,他不該爲我犯險。”

“主子,難道還有誰能幫您嗎?”

流素沒有力氣再爭辯,她不想矯情,生死存亡的關頭要是她再拒絕這一線生機,未免也太大義凜然了些,她還不那麼想死。

第二天,小山讓蒼暮負了些炭來,冰鑑從牆內墜出繩索去吊進來,再運了些藥材,都是在外頭買的,他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只按風寒的配方去買的。

“小山,累着你了,可我們實在無人可以求助。”

“不要這樣說,就算我們不認識,也不能見死不救的。”

便是這樣捱了幾日,流素的病情仍不見好轉,冰鑑吃了些藥,倒是好了些。

小山也束手無策,東西他可以偷偷運進來,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物資,可人卻不能帶進南苑,他沒有那樣的地位。

流素一直燒得迷迷糊糊,直到她自己清醒了些時,才提筆寫了張方子讓小山去買藥。

貞順齋內,玄燁正和有了九個月身孕的冰瞳笑着討論生男生女的事,忽聞魏珠過來稟報:“稟主子爺,南苑有人報訊說敏主子病了,而且病勢沉重……”

玄燁眉心一攢,眼中閃過憂急之色,卻欲言又止,側目看了看冰瞳,果然見她比自己更顯焦慮,一連串問道:“怎麼會病了?病多久了?請御醫看了沒有?是什麼病?”

魏珠道:“不知道是什麼病,說是病了有好一陣子了,也沒人給請御醫。”

“怎麼會沒人請御醫?”

“值守的侍衛奉旨不得與敏妃說話,自然也不敢多問,更不敢隨意傳話……”

“荒唐,朕吩咐不得與敏妃說話,難道他們也不能與冰鑑說話?再說朕沒有說過不準傳話,誰讓他們耽擱病情的?”玄燁說完才察覺自己已顯得失態了。

魏珠道:“還聽說敏主子是凍餓病的。”

冰瞳的眼淚立時就下來了:“怎麼會……難道連應有的吃穿用度都不夠?”

玄燁臉色陰鬱:“朕吩咐按答應份例送去,也不至於能讓人凍着餓着。”

冰瞳轉向他哭道:“皇上是不知道吧,內務府的奴才哪有不拜高踩低的,敏妃如此落魄,誰還會當她是正經主子伺候,就算您吩咐仍按妃的份例送去,他們也能怠慢得讓人餓死!”

“可是這麼久了,沒聽說過有這等事。魏珠,傳朕口諭,着令海拉遜嚴查此事,去南苑送月例的都是些什麼人,從什麼時候開始短缺的,查實之後立即嚴辦。”想了想又加了句,“不必回朕了,一律拉去砍了,再把倭赫給朕叫過來。”

“嗻。”

倭赫覺得自己很倒黴,爲了這敏妃娘娘的事,已經二度被叫到皇帝跟前挨訓了。頭次是因安排的侍衛太過輕佻不知身份和敏妃搭了訕,這回卻是給侍衛施加的壓力太大了,令得他們連該說的話也都不敢說了。

不過這次也好,他領命撤回自己安下的人手,不用再安排人去南苑了,這以後挨訓的事也輪不上他了。

不過他聽說了輪換去南苑的值守隊長是曹寅時,還是吃了一驚。

這回是皇帝親自安排的人,居然連近身御前侍衛也派遣去了。竟然這樣重視,這算是好事呢,還是壞事?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琢磨不透了。

正想着,卻擡頭看見阿靈阿和納蘭性德走過來,阿靈阿見他一臉晦氣神情,笑道:“怎麼,倭赫大人遇上什麼不稱心的事了?”

倭赫擺擺手:“不說了。”

阿靈阿卻精乖得很,笑道:“讓我猜猜,大人是爲了曹寅調去南苑的事生氣呢?”

“曹寅去南苑跟我沒什麼干係,只不過……”倭赫忽然見納蘭性德正看着他,目光似有深意,便改了口道:“剛纔被皇上斥了幾句而已。”

“聽說因爲敏妃娘娘在南苑病了,皇上便遷怒值守侍衛不及時稟報延請御醫,又訓斥內務府送月例的人輕忽怠慢,竟還處死了幾個。”

納蘭性德目光一閃,道:“你消息倒靈通,怎麼這些事我們都不知道,就你知道了?”

阿靈阿訕笑了一下:“沒什麼,也是道聽途說。”

倭赫便想起玄燁訓斥他時吩咐過的話,笑道:“不是皇上遷怒,是良貴人知道了此事,佟皇貴妃卻不過她的求情,你想想,良貴人如今懷了龍裔七八個月了,哪裡受得了這種刺激,她又是皇上跟前的新寵,皇貴妃才親自處置了此事。”

阿靈阿笑道:“原來是良貴人的面子大。”正想再追問幾句,聽見尹德叫他,便匆匆和兩人告辭。

倭赫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一聲:“果然就他最關心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