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岑蘇海過來請玄燁出去。
“這麼快便商定結果了?”
衆御醫都看着孫重,他便躬身道:“皇上,臣等已有決議,都同意岑蘇海的意見,只是要問過皇上的意思才行。”
玄燁寒着臉道:“岑蘇海,你有什麼狗屁意見快點說,囉嗦半句先砍了你的腦袋。”
岑蘇海聽皇帝已經有點口不擇言,只得言簡意賅道:“臣認爲敏妃娘娘如今的情況最多還有一年光景,只是……”
“你說什麼?”
岑蘇海見他眼中隱有殺氣,硬着頭皮繼續道:“就算要保這一年,也非易事,除非立即墮胎引產,否則孕晚期心肺臟器負荷皆加重,過不了三兩個月。”
“岑蘇海,這就是你們近一個月來商議的結果嗎?”玄燁順手抄起桌上一隻茶碗,兜頭朝他砸過去。
岑蘇海不閃不避,茶碗正中額角,鮮血涔涔而下。他依然神色冷靜地道:“近來敏妃娘娘看似好轉,不過是清熱毒的藥物所起的一些對症之效而已,究其根本,病患未除。但至少有症可對,繼續按此方案治療,總還能拖延些時日。只是接下去要開的藥方少不了清熱涼血之物,這胎兒就算強留着,那些藥吃多了也是保不住。”
玄燁怒極冷笑:“那你說該怎麼辦?”
“若皇上顧忌娘娘性命,現在就下藥墮胎,如今已六個月,引產已屬危險,再延誤下去怕大小不保。若皇上非要保住皇裔,從現在開始便不再用藥,哪怕只過得兩三個月,胎兒應能成活。”
“那敏妃呢?”
“這是舍大保小之計,娘娘當然不能倖免。”
玄燁咬牙看着他,若非手邊沒有另一隻茶碗,他定要再抄起一隻砸過去。
“皇上決定宜早下,皇上等得起,娘娘卻等不起了。”
玄燁只陰冷冷地盯了他片刻,森然問道:“到底是什麼病?”
“不知道。”
“難道真的不能再拖延一陣,倘若再過一個月引產,胎兒也可能成活……”
“那敏妃娘娘就離鬼門關更近一步。”
孫重道:“依臣愚見,敏妃娘娘不過三兩個月與一年之別,倘若皇裔能成活,舍大保小未嘗不是下策中的上策。”
岑蘇海卻道:“只是皇上不要忘了,郎子騫曾認爲娘娘是中毒而非生病,倘若是毒循血流,進入胎體,娘娘腹中的皇裔即便生下來也未必能存活。臣認爲不如當機立斷引產,至少爲娘娘延得一年半載生命,誰又敢保證這一年半載之中不會出現轉機?”
孫重道:“那老匹夫的話豈能相信?這一年半載和三個月又有多大區別?”
岑蘇海卻激烈反駁道:“胎兒未成形,不爲生命,可娘娘卻是活生生的人,哪怕只是延緩半年,至少也多了機會,臣等再回去鑽研醫書,多與京中名醫交流,也許能找到一線生機也不一定……“
孫重剛想開口,玄燁卻揮手打斷他道:“閉嘴,岑蘇海,你現在就去開方抓藥,親自煎了送過來。”
岑蘇海彷彿鬆了口氣,這時才舉袖拭了下額上的鮮血:“臣領旨。只是娘娘性情外柔內剛,怕是不肯吃這藥的……”
“朕一定會讓她吃下去。”玄燁此刻臉上怒意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難解的冰冷沉靜。“你們都退下。”
流素斜倚在胭脂紅緙絲軟枕裡,也許因爲剛嘔了不少血,臉上一時褪了血色,不再像之前那般異樣紅潤,淡如象牙般的肌膚,雕琢般精緻的五官,靜靜的像個玉人兒。
“小素兒。”
流素睜開了眼微微一笑:“皇上回來了,御醫們怎麼說?”
“哦,說是下藥的份量重了些,你身子孱弱,一時承受不了纔會出這樣的意外。已經讓他們改了方子和藥量,回頭重煎了送過來。”
“是嗎?”流素並不拆穿,只報以淺淺一笑。這種話用來哄別的嬪妃都行,可是對通曉藥理的流素來說適得其反。
越掩飾,越顯得事態嚴重。
“不要怕,朕不會讓你有事的。”他溫柔起來的時候,眼波都能醉人。
然後他俯下身,將臉貼在她腹上,臉上笑意輕漾,道:“他踢我了。”
“早說了,他很頑皮的,若是個公主,皇上將來可要頭痛了。”
“爲什麼?”
“會嫁不出去的。”
“沒聽說過皇帝的女兒不愁嫁麼?”
流素輕笑了一下,聽外頭羅碩恭聲道:“主子,御藥房送藥過來了。”
容秀端了藥碗進來,熱氣嫋嫋,藥的苦香味四溢,冰鑑跟着端了一碟子蜜餞糕點。
“主子,趁熱將藥吃了。”
玄燁接過藥碗,示意她們出去,冰鑑只得放下碟子退出去。
容秀才走了幾步,聽流素問:“這是什麼藥?”聲線有些緊繃,連之前佯裝的歡愉之意也消失了。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遲疑片刻。
“叫你出去,沒有聽見麼?”玄燁沒有回答流素,卻厲斥了容秀一句。
容秀吸了口氣,默然走到門外,卻倚牆而立,留心傾聽裡頭的動靜。
玄燁柔聲道:“這是岑蘇海他們重新擬定的方子,吃一陣就會好的,就算苦點也要乖乖吃了,來。”
“不!”流素本已虛弱無力,此刻卻異樣尖銳地流露出抗拒神色,坐直了身子警惕地看着他,帶着幾分不可置信和驚怒神色。
“怎麼了?”
“皇上手裡是什麼藥?”
“當然是能治病的藥。”
流素有些顫抖地指着藥碗:“皇上拿這個給臣妾治病?”
玄燁也驚異於她激烈抗拒的情緒,他仍是柔聲道:“是啊,這回的藥很斟酌了用量,吃下去會好很多……”
“皇上!你到底當臣妾是什麼?這是墮胎藥,你爲什麼要讓我喝這個?”
他臉色有些凝滯,一時竟無語。
外頭容秀聽得臉色一寒,舉步便想衝進來,但想了會還是忍住了沒動。
玄燁緩了緩神色,微笑道:“別亂猜了,怎麼可能是墮胎藥?”
“這裡頭有淡竹根!”
玄燁微有些震驚:“你怎麼會知道?”
“柔貴妃滑胎之後的藥渣裡就有這東西,臣妾自幼嗅覺靈於常人,聞過之後就會記得……皇上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玄燁早已心亂,自無法察覺她話裡的漏洞,一時間他也是心痛難忍,但他更清楚今天這藥是非讓她喝下不可,他定了定神道:“是,這就是墮胎藥,但是你今天非喝不可。”
“爲什麼?皇上,臣妾不想再聽安慰的話,你要是不說實話,今天就算賜死,臣妾也不會喝下這藥。”
“因爲岑蘇海說,你若是繼續妊娠下去,活不過三兩個月。”他神色有些悲涼,語氣卻毫無轉寰餘地。“所以你非喝下這藥不可。”
“那要是墮了胎呢?”
“會有機會活下去的……”
流素慘淡一笑:“皇上,什麼時候你騙人的功夫這麼差了,就算我喝了藥,最多也不過多拖延些日子罷了,是麼?”
玄燁一時凝噎,眼中潮紅,竟是無語。
“這藥臣妾是不會喝的,就算死,臣妾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你別胡說了,岑蘇海說這孩子就算生下來也未必能存活。”
“不會的!他會很健康、很正常……皇上你聽,他在對你說話,他想活着,他想好好看這個世界……”
“不要說了!”
“皇上,你不能不要他,他是我們的孩子……我會努力活下去的,只要再過三兩個月,一定會好好將他生下來,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他都會陪伴你一生的……”
“小素兒!”玄燁見她神色悽婉欲絕,眼中若滴出血來,不忍再聽她說下去,橫下心道:“今天不管你說什麼,朕都命令你要喝下這碗藥。”
“我不喝!你若夠狠心,直接賜死我,休想我喝下去!”流素掙扎之中險些將藥碗打翻,他從沒想到她荏弱如柳的身軀也能爆發出這樣驚人的反抗力。
玄燁閉了閉眼,薄脣抿成一線,脣角拗出一彎決絕的涼意,單臂攬過了她的身子,微壓着她的肩頭,右手端了藥碗便往她嘴裡灌去。
“唔……不……不……”流素再用力,也掙扎不過一個男子,況且玄燁並不是文弱書生,箍着她時力量大得驚人,不管她淚流滿面抵死反抗,依然是硬生生將藥碗送到她脣邊。
“我……我……會恨你一輩子……”
“朕寧可讓你恨一輩子。”儘管他雙目赤紅,但臉色如鐵,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
“皇上……求求你,不要這樣狠心……玄燁……”她陡然放軟了語調,語音哀婉淒涼得讓人心碎,眼波百轉千回,寸寸斷腸。
“不要這樣看朕……”他避開她的目光,咬牙道:“當初你怎麼勸紫萱墮胎的?”
流素忽然停止了掙扎,呆滯了片刻。
莫非是報應?一模一樣的抉擇,當年是姒貴人,如今是她。
但是就算有報應,也理應報在她身上,與她的孩子無關……懷胎六個月,她日日感受着這個小生命在她體內變化,期盼越來越強烈,結果卻要她連一面也見不着,就離開這個世間,她無論如何也不肯。
“我跟她說,只要活着,總還能得到你的寵愛……她爲了爭寵,爲了活下去,就算再不甘心,也會喝下去的……”
“那你也這樣跟自己說,只要你還活着,朕會一直寵愛你,永遠都不會變……”
“我和紫萱一樣嗎?你認爲我只是個爲了爭寵什麼都肯做的女人嗎?”她驀然回首,聲線淒厲。
他答不上話來,甚至覺得本來冷硬如磐石的決心也開始動搖。
“你讓我把他生下來,我不怕死……”
“可是朕怕你死!”他想到岑蘇海的話,便覺得周身發冷,咬牙不去看她,強行撬開她的下頦將藥灌了下去。
流素一邊抗拒一邊嗆咳,淚水和藥潑灑了滿身,屋子裡瀰漫着苦澀的藥香和淒涼肅殺的氣氛。
容秀在外頭聽得清清楚楚,幾次想要舉步,卻都硬生生止住,她鎖起了眉,握起的拳鬆開又捏緊。
沒有人能幫流素。
“傳產婆和嬤嬤進來,讓岑蘇海和孫重在外頭待命。”玄燁整了整衣衫站在寢殿門前吩咐,語氣森冷,臉色陰暗,彷彿一觸即發的上弦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