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冰鑑也回來了,神色凝重,進了內室才道:“奴才仔細問了沛珊,她倒是知無不言,說都是紫薇告訴了她一些,柔貴妃認爲孝昭皇后死前,御醫被臨時撤換成孫重,孫重不熟悉皇后素日情況,自然以爲她痼疾發作而崩。但長久以來,宗仁禮一直覺得孝昭皇后身體每況愈下,卻查無原因,又趕上了她滑胎的時候,其中必有蹊蹺。”
御醫被臨時撤換,卻不是流素做的手腳,柔貴妃居然沒有懷疑到皇帝身上去,那自然是因爲她對皇帝深信不疑。流素微微冷笑,這筆帳看來是要算在她頭上了,但她也無法辯駁。若不是爲了她,皇帝恐怕也真不會趕在那時刻下手。
“爲着這個原因,柔貴妃近來找了笙常在好幾次,查問皇后生前的身體狀況……笙常在不明醫理,自然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說皇后生前一段時日,確實身子不大爽利。”
原來柔貴妃都查到笙竹那兒去了,笙竹自然深知其中根由,聽得詢問只怕嚇得魂不附體,此事柔貴妃再追查下去,她必然是不能倖免的,別說柔貴妃對付她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但只皇帝知道了半點風聲,爲顧忌鈕祜祿氏家族的力量影響朝政,只怕也要將她滅口。笙竹來討好容秀,只怕就是與這有關,期望借流素的手來對付柔貴妃。
“這麼說,笙竹倒是還有用了,展顏,你有空與她接觸一下,柔貴妃找她時,讓她多套些近乎,有消息及時來稟。”
“是。”
“可是千萬要小心,別弄巧成拙,笙竹被逼得急了,到皇上跟前說了什麼,那可就……”
“奴才理會得。”
流素撫額,隱隱覺得有些頭痛,孝昭皇后死了,卻多了個柔貴妃,棘手之處猶有過之。柔貴妃從前看着並不惹人厭,只怕正是因爲出了這兩件事,纔開始與流素敵對的。但有些誤會,是永遠解釋不清的,這個怨,只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下了。
又想柔貴妃若有朝一日知道她滑胎是因爲她姐姐的錯,而她姐姐的死卻是因爲皇帝,不知心情又將如何?一個是她的至親,一個是她的愛人,卻都將她當成了炮卒……流素想哭又想笑,忽然生出與柔貴妃同命相憐的感覺來。柔貴妃從入宮到承寵,再到滑胎,哪件事不是由人擺佈,身不由己?與她當初一樣,渾然不知自己只是他人棋盤上的棋子而已。
而且,都是因爲長了一張美貌的臉蛋兒。
這事過去後不久,聽聞姒貴人傷勢已好轉,只是人更瘋癲了些,從前時常平靜得可怕,如今卻有時還會瘋言瘋語。
簡錯爻的傷勢倒是日漸好轉,雖然傷口曾有反覆,但岑蘇海醫術已頗有造詣,加之有流素之命,用藥從不吝惜,終究還是將這條命留下了。
他能活下來,多虧得顧問行暗處打點,流素免不了要去謝過,顧問行倒是不在意,並不居功。
流素當時嘆道:“本宮如今情形,顧總管還肯出手相助,本宮怎能不心存感激。”
顧問行卻笑道:“宮中跟紅頂白的在所多有,但凡這樣的人,總是不堪大用的。”
流素微微一笑,宮中局勢不比別處,誰今日紅了,明日衰了,都不過皇帝一念之間而已,像顧問行這種年紀不大便能做到總管的,對一切都看得通透,任何時候都不會隨意去踩誰一腳,這纔是真正的聰明人。
“本宮此來,除了謝顧總管之情,還有件事要拜託你。”
“娘娘只管吩咐,不必如此客氣。”
“本宮讓羅碩找你的事,最好成爲永遠的秘密,包括柔貴妃審簡錯爻的事。”
“知道了,娘娘請放心,奴才向來健忘。”顧問行仍只是微笑,毫無訝異之色,不該他知道的事他絕不多問一句。
不幾日便是木蘭出行,這件事似乎就這樣悄然消匿了,並沒有人再去追究。
轉眼到了出行之日。
五月底自京都啓程,途經二十多座行宮,隨行嬪妃都如遠出旅遊般興奮,不時從車馬中探頭朝外張望,雖不能明目張膽露臉,但從窗縫中遠望也是好的。
此次出行,只有柔貴妃、芳貴人、祺貴人、德妃,冰瞳,另外還有宣貴人。以恩寵論,是不可能帶上宣貴人的,但木蘭在蒙古邊境,與蒙古王公會面,不可能不帶上這個唯一的蒙族嬪妃。其餘衆嬪妃中,佟皇貴妃要留下主持中饋,且如今身體大不如前,難於負荷長期的車馬勞頓;宜妃臨產,自是不能出行;榮妃惠妃都備受冷落,皇帝大約也很少想起她們;逸君此時也有身孕,纔剛三個月。
隨行嬪妃中除了冰瞳與德妃,流素與其餘幾人都少言談交集,因此一路無話。
喀喇河屯行宮是塞外清代第一座行宮,由清廷著名建築師“樣式雷”第二代傳人雷金玉設計,佔地頗廣,周圍廟宇衆多。
停駐之時,衆嬪妃在浩大陣仗下同去各廟宇參拜禮佛,其實大多都是抱着出去透風的心態。清代後宮尚佛,但對於這些年輕的宮嬪而言,大多還沒有禮佛之心,都正值青春年華,不諳世間疾苦,哪會嚮往古佛青燈。
因此三兩散落在廟宇之間行走時,聊天閒談之語頗多,言笑不禁,並沒有端嚴肅穆之情。倘若太皇太后與佟皇貴妃至此,必定要斥她們少不更事,褻瀆神明瞭。
流素與冰瞳轉到一尊佛像身後時,聽見芳汀與祺貴人談笑的聲音,不由駐了足。
她不喜歡芳汀,也不想面對祺貴人敵意的眼神,正欲掉頭離去之際,聽芳汀道:“今日我遠遠在御前侍衛當中見着納蘭性德了,你說皇上怎麼會帶他來?”
祺貴人道:“他是咱們滿清第一才子,皇上不是喜歡他的才情麼,南巡北狩,塞外江南的,到哪兒都愛帶着他。”
“那可是往日,今時不同往日,納蘭明珠被捕入獄,罪名待定,皇上爲此連敏貴妃都疏冷了,爲何還要帶着他?”
“他跟他阿瑪不是一回事吧?”
芳汀忽壓低了聲音道:“你是不知道吧,聽我叔父打宮外傳來的消息,葉赫部和愛新覺羅是世仇,納蘭明珠這次可是涉嫌謀反,你知道謀逆之罪該論何處麼?”
祺貴人似乎也是呆了半晌,才道:“那……”
“莫非皇上根本不想以謀逆之罪處置納蘭明珠?”芳汀揣測着,自言自語。
“這可不是咱們關心的事,快走吧。”
流素聽到這裡,忙一拉發愣的冰瞳,悄無聲息地迅速自後殿退出去。
“咱們……”
冰瞳剛想說話,流素捂住她的嘴,輕聲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直至回了寢殿,冰瞳才滿臉疑惑地看着流素:“你說芳汀猜的會不會也有道理,皇上就不想治咱們老爺……那個……納蘭明珠死罪?”
流素微鎖眉看着她:“這話你該去問皇上,本宮怎麼知道。”
冰瞳閉上了嘴。她不同於冰鑑,雖出自納蘭府,卻對府上其餘人並沒有太深感情,到底她入府時年幼,之後又只伺候了流素一人而已。
流素卻心事重重,只反覆想着芳汀說在侍衛中看見納蘭性德了……原來他也來了。
木蘭圍場位於承德,是後世的承德避暑山莊所在,獵場於康熙二十年建立,經這幾年的修整擴建,佔地已達100多萬畝,其中有森林、草原、湖泊,與蒙古草原接壤,皇帝率王公大臣及八旗兵將至此,不僅是爲圍獵避暑而已,還是演練兵士的場所。
木蘭圍場是歷史上的戰略要地,選在這個地方,還有震懾蒙古與沙俄之意,皇帝即便號稱度假,所作的事也無一不與政治相關。
整個木蘭圍場以柳條連木柵圍起來,設八處營房,四十處哨所,是八旗親兵管理圍場的駐地,嚴禁平民百姓進入。
皇帝及嬪妃入駐行宮後,御行營便先至圍場選好場地,設行營卡座,御營外圓內方,以黃幔圍城,爲皇族駐地,其外是內城,連帳百餘座,再外是外城,連帳二百餘座,周邊再設衛帳,內閣、都察院等機構設置在此,最外圍是蒙古王公營帳。八旗兵及皇帝親衛都駐紮在御營周邊,環形拱繞。
木蘭圍場設立初期尚不如後期規模宏大,禁令雖嚴,卻畢竟不如後宮,嬪妃們倘若出了營帳,時時可以看見值守的八旗禁衛及宗室子弟,當然也只限於遠觀,是絕不可能走近搭訕的。
皇帝每日仍照常看奏摺,處理政務,行圍並不影響朝政事宜。
除每日隨同皇帝行獵外,嬪妃們多數時間是在各自營帳內,絕不可隨意外出的,倘若想要出行觀賞,也必定是隨衆同行,浩浩蕩蕩大隊扈從,倒是不如南苑自由。
但木蘭圍場佔地極廣,景觀浩瀚,秋季層林盡染,其壯觀卻是南苑所不可比擬的。
七八月正是京畿酷署難耐之際,木蘭卻已秋高氣爽,遠望水天一色,湖泊與天相接,藍得沁人,周遭綠草如茵,星星點點山花點綴其間,丘陵曼甸起伏如波濤,令人沉醉其間。
至木蘭圍場當日駐紮蹕,流素出了營帳,只遠遠望着圍場風景,雖優美壯闊,卻半分觀景情致也無。
她撇開隨從,隻身往御營中央皇帝的營帳走去。
其時天邊月明如鑑,黃幔中早便處處懸起了燈火,流素一步步踏在軟紅氈上,落地時足下輕軟,她卻覺得腿上如墜重鉛。
眼前的紅氈通直地延伸往前方,她知道盡頭處便是玄燁的御營,然而卻覺得這一抹綺豔之色望不到盡頭,彷彿是十丈軟紅,能銷盡她的餘生,而不能承載她的生命之輕。
耳畔傳來玲瓏笑語,她原是低垂着頸,也被這笑語聲所惑,恍惚擡起臉來,看見玄燁的手臂環在柔貴妃纖軟的腰肢上,兩人正從另一方向緩步行至營帳外,他略垂眼瞼,臉上隱約含笑,而她微仰臉對着他,口角彎彎,眉眼間春意輕漾。
流素便不知不覺止了步,停在那裡,看着柔貴妃的笑容在她眼幕中放大,越發的鮮活明淨,連夜色都被她點亮起來。
玄燁目光不經意掠過時,終於察覺了她的存在,臉上笑容瞬間凝成冰霜,連眼神都冷了下來。
柔貴妃背對着她,並沒有瞧見,只是從他瞬息變幻的神色察覺出什麼,想要回頭。
玄燁卻攬緊了她,低頭說了句什麼,跟着掀起帳簾,兩人步入其內。
簾幕垂落時,流素看見柔貴妃似乎回了一下眸,朝她意味不明地輕彎口角,留下一弧笑意。
流素的身子漸漸發冷,不管她如何掙扎盡力,都阻不住心沉沉墜落之勢。
皇幔內不知何處有輕風流過,她擡手去輕撫面頰,一片冰涼。
次日皇帝夜宴滿蒙王公,文武百官,盛筵之時衆嬪妃都隨行出席,唯獨她以病告假,在營帳內孤清冷靜地坐着,遠望帳外燈火星星點點亮起,只有營帳間稀疏的親衛在來回巡邏。
容秀自帳外閃身進來,輕聲道:“主子出去走動走動也好,免得枯坐在這裡發呆。”
流素搖搖頭:“沒有興致。”一臉意興闌珊,神情懨懨。
冰鑑嘆一口氣,自去鋪設牀褥,收拾行裝。
容秀見冰鑑忙着,附耳輕聲道:“剛纔在帳外遇見陽笑了,他說你表哥今晚上也告病不去宴筵,你倆可真是心有靈犀。”
流素身子一震:“他……”
“他與陽笑同營,說是初至木蘭,秋涼以至寒疾發作,不能出席,陽笑說留下照料他,那邊營帳空虛,怕只剩他們兩人了。”
流素滯了良久,又朝帳外看了看,雖營帳空虛,然而哨卡守衛嚴謹,即便站在外頭也只能遠望他的營帳而已。正黃旗居北,與御營最近,但是她並不知道哪座營帳纔是他的。
“展顏,陪本宮出去走走。”
容秀應了一聲,陪她步出營帳,站在黃幔圍城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