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年節除夕,宮中繁瑣之事衆多,流素從前閒着,現在卻成日裡忙着,內務府採辦進貢各項事宜,樣樣都要上報,連宮嬪間雞毛蒜皮口角之爭,也時常要處理,她本是最厭煩這些家長裡短的,現在卻不得不面對。
加上胤祥和掬盈年幼,容秀走了之後冰鑑繁忙,她常要自己去看着些那些乳母嬤嬤,生怕有個差池,不禁覺得也被擾得快要頭大。
因此玄燁雖一直怒氣未消,沒宣召過她,倒也沒覺得多無聊。
只是夜深人靜時,想着他今夜會摟着誰入睡,總不免心痛難當。她從不去翻看敬事房記錄,也不願意去打聽此事,但她既主掌六宮,便是不去看,也自有人不時上報。
但他果真沒有再宣召過密貴人,彷彿從此後就打算將她冷落了。
除夕家宴,流素到得早,她還要吩咐諸多太監宮女擺設乾清宮,諸事齊備了纔算安逸,諸嬪妃與皇子公主也陸續來了。
這是純禧在宮中的最後一個年夜,開春她便要去蒙古和親。但她神色怏怏,並不願與人多話,自落了座獨自發呆。
諸皇子與她不親近,公主中和她年齡最近的是榮憲,但兩人從來都說不上幾句,見着也是冷麪冷眼。
至胤祥與掬盈來了,純禧才露出幾分笑容,將掬盈抱過去說話。
掬盈不過纔會喚人,模樣兒雖然可人,卻不怎麼像流素,倒有幾分像玄燁。
純禧讓她喚姐姐,她便口齒不清地“几几……几几……”叫了幾下,奶聲奶氣的,惹人憐愛。
流素看了她們,微笑一下,也不去打擾。
跟着見密貴人王靜軒獨自站在乾清宮外,呵着凍僵的手,望着遠處出神。
乾清宮外其實最無可看風景,除了門外的霸下仙鶴,便是遠處的欄杆御路。只是今年除夕飄着鵝毛大雪,雖剛清掃過,丹陛下仍是積了厚厚一層。
“密貴人,這麼冷的天兒,怎麼不進殿去?”
密貴人回頭見是流素,請了安有些怯意地答:“嬪妾生在江南,極少見到如此雪景,只是貪戀多看幾眼。”
“你很喜歡雪麼?”
密貴人淺淺一笑:“是啊,聖潔美麗,只是入手便化了,怎麼也握不住。”
流素淡淡道:“若堆起來,便會將你的手凍僵了。越美麗的東西,也越是傷人。”見她伸出手掌去接雪花,一雙白嫩的手凍得有些發紅,便將手中的暖爐遞給她:“抱着吧,京城不比江南,寒冷遠甚,仔細將手凍出凍瘡來,可不好看了。”
密貴人忙接過了,屈膝道謝。
“跟本宮進去吧,看雪景不忙在今日,今後,這紫禁城的雪景有得你看的,要看上一生一世。”
密貴人聽不出她話音中的喜怒,只是見她臉上淡淡的沒有笑容,心中不禁忐忑,順從地跟她走進殿去。
“你叫靜軒?”
“是。”
“有些像男兒名字。你是蘇州人?”
“是。”
“坐到本宮身邊來,陪本宮說會兒話。”
密貴人不由得一怔,踟躕了片刻。
“不用害怕。”流素命人給她加了個座,按例貴人的座位應屈居較末,沒有資格坐在流素下首。
但流素似乎並無他意,只是跟她聊一些蘇州的景緻風俗,令她驚訝的是,這位敏貴妃居然對蘇州似乎頗爲熟稔。
“周莊的景緻不錯,但本宮更喜歡同裡一些。”流素會說這話,是因爲周莊在她的年代已徹底淪爲商業小鎮,雖景觀依舊,風情依舊,但滿街的商販令人倒胃。
密貴人道:“兩處風格近似,周莊是江南第一水鄉,夜間燈火闌珊,聽漁舟唱晚,漿櫓輕搖,確實別有風致。”
流素出神半晌,密貴人見她似乎悠然神往,膽子也大了些,說話便流暢了許多,又跟她說了一些蘇州的景觀,從南湖秋月說到東莊積雪,又道江南的雪無論如何也不如京城壯觀。
這位密貴人似乎格外酷愛雪。
但流素並不想提京城的雪,她對雪的記憶停留在那些年在納蘭府中堆雪人的過往,納蘭性德將自己身上的衣衫脫下穿在雪人身上,不過爲博她一笑。入宮後她自然再也不會做這些幼稚的事,皇帝也不可能像納蘭性德那樣,爲了博她一笑便脫了外衫穿在雪人身上,這未免有失體統。
他們其實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只是喜好卻不知爲何如此相同。
“……嬪妾更喜歡玫瑰松子糕和清水陳皮,娘娘您呢?”
流素見密貴人一臉天真無邪,微微一笑:“本宮不是很愛甜食,幼時也喜歡這些,只是說小孩兒吃了易蛀牙,便吃得少。後來年歲日長,對過於甜膩的東西反而不喜歡了,或者人越大了,心境便不如兒時了……人只有孩提時代,因心無憂慮才喜歡這些甜蜜的東西吧。”
密貴人卻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齡,縱然入宮後這月餘被皇帝冷落了,怕還沒真正知道什麼是空閨寂寞,想了想道:“或許吧,但嬪妾自幼愛甜食,到現在仍是改不了。”
流素將面前的松子酥遞給她,微微一笑:“這正是蘇式點心,喜歡便多吃些。”
“謝娘娘。”
流素又拔了發上一枝鳳凰點翠東珠步搖遞給她,道:“妹妹初入宮中不久,本宮事務繁忙,也未曾多關注,聊以此物相贈,還望妹妹不棄。”
密貴人吃了一驚,不敢去接:“此物如此貴重,嬪妾哪裡敢受?”
那枝步搖上東珠粒粒圓潤光潔,都有指頭大小,做工極其精緻,端的是珍稀之物。但對於流素而言,各類釵飾環釧多不勝數,她並不愛這些,也不覺得稀罕。
“既給你,你便收了,若是拒絕,豈非顯得你嫌棄?”
宜妃便在流素下首,聽她們聊了這許久,也覺得頗爲奇怪,流素從來不會對哪位新人如此另眼相看,別人若不來巴結她,她只是淡淡的客套有禮而已。這會兒插了句話,倒是教密貴人不敢不受,只得恭敬地接過謝了。
“來,本宮幫你。”流素將步搖爲她插在鬢邊,又打量她幾分,密貴人今日穿了一身血牙紅繡歲寒三友的旗裝,頸中一串粉色碧璽朝珠,襯得人益發嬌嫩水靈,肌膚如雪。
“自古吳越多美人,妹妹娟娟二八,面有真色,又怎能不令人心動。過了這個除夕,妹妹便十八了吧,多好的年紀啊……”
宜妃跟着微喟一聲,十八歲,於她們而言已是遙遠的過往。雖然她與流素正青春鼎盛,但心理終究不比這些二八年華的少女,況且宮中這許多年,早已滄桑了她們的心境。
密貴人微感不安,道:“娘娘謬讚了,其實嬪妾自見了娘娘,才知什麼是真正的美人。從前攬鏡自照,多少還有幾分自得,可與娘娘一比,真是相見形絀。”
流素淡淡一笑,尚未說話,便聽晚宴開始,樂聲起奏,皇帝、親王及衆嬪妃已落座,菜品依次送上。
這時候再閒話家常未免引人注意,所有目光便都齊集在皇帝身上。
流素才發覺玄燁正朝她們這邊看過來,也不知看的是誰,看了多久。
跟着晚宴如常,流水席上完敬酒,諸般程序輪流走一趟。往日流素總覺氣悶無聊,而如今身份不同,再如當年那般藉故離席不免引人注目,何況如今即便再出去偷偷透口氣,也再聽不到陽笑的簫聲,找不到聊天的人了。
她心中窒悶,不覺有些恍神,壓根兒沒去注意這會兒正在行酒令,傳到她跟前,卻都見她在發怔,於是滿殿暫時寂靜,人人都眼望着她。
流素立即察覺過來,聽密貴人低低道:“娘娘,輪到您了……倘若不行,便自罰一杯。”
流素想了會道:“本宮不勝酒力,妹妹能與本宮合唱一段崑曲麼?”
密貴人微覺驚訝,宜妃卻笑道:“好,從未聽流素唱過曲兒,我爲你們奏琴。”
跟着有人奉上琴來,宜妃離座調琴起調。
流素開腔一唱,倒引得四座皆驚,誰也沒聽她唱過曲,自然不知她的聲調如此宛轉動聽,唱腔如此圓潤周正。
唱的是《牡丹亭尋夢》這段。“……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她的聲調便格外悽切,引得合唱的密貴人也不由愁緒上心,被她牽動心絃。
“……忽忽地傷心自憐。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
密貴人雖是蘇州人,嗓音也輕柔動聽,但這崑曲唱的竟不如流素字正腔圓,細膩幽雅。
曲罷,便聽德妃讚道:“不知道的還以爲敏貴妃纔是真正的蘇州人,崑曲竟唱得這般好。平日裡宮中請戲班子,也不見你仔細去聽,怎麼卻唱得如此動聽?”
流素微一笑:“本宮只愛崑曲和黃梅戲,對京劇並不甚懂。”
榮妃抿嘴一笑:“唱得這樣好,連戲班子裡的頭牌也要給你壓下去了。只是唱到悽惻處,着實引人落淚。”
密貴人也跟着好奇地看着流素道:“嬪妾覺得貴妃娘娘長得倒比嬪妾更像江南女子。”
“是麼?”這話早有許多人對流素說過,她自己也不明白是爲何,雖然是正宗滿洲血統,卻沒有半分滿洲女子形貌特徵。“或許,前世也是江南女子,今生才能夢迴江南。”
的確是只能夢迴江南了,唯有與密貴人聊一會兒,才能想起記憶中的江南。
她微微悵然。
人死之後,不知能不能回到來時的地方,總聽人說,從來時來,往去處去,若是死後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後,才發覺,今生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魘,那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