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膳後,流素的轎輦便到了坤寧宮外。
京城的十月已寒意襲人,夜間涼氣猶甚,她坐的是四方綠呢大轎,四角的紫銅鈴鐺在夜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福祥直說皇貴妃娘娘的耳墜至今未找到,仍要進去搜尋一番
值守太監都規規矩矩地站在宮門口躬身施禮,流素慵慵懶懶地掀了轎簾,道:“擡進去。”
她是個孕婦,身子不便,懶得走路那是正常之極的事,轎輦便直接擡到了偏殿門口。福祥令轎伕退下,跟着隨流素入內。
寧鳳宸見了他們,微微一笑:“娘娘果然守信。”
展柏華拿了一副柺杖給他,道:“需要幫忙麼?我可以揹你。”
寧鳳宸搖搖頭:“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接過柺杖在地面用力一撐,便站起來。
他雖從未用過柺杖,但以他的身手,這種事輕而易舉。柺杖在地面輕輕一點,便邁出甚遠,比尋常人走路要快得多。
展柏華讚了句:“好身手。”他在南苑差點沒被此人打死,對之心有餘悸。
寧鳳宸探身入轎,流素跟着入內。
轎子雖然不小,但兩人坐着未免擁擠,寧鳳宸便盤腿坐在流素腳邊。
流素笑了一下:“不必這般拘禮,本宮並不怕你。”
“男女有別。”
流素凝神打量他,一別數年,他的模樣倒沒有任何改變,只是憔悴蒼白許多,想來思念端嬪日甚,他也過得十分痛苦。
今日說要去見端嬪,他將頭髮梳理得整齊了許多,穿上男裝的模樣看起來面目清秀,五官精緻,看起來和端嬪才貌相當,本應是一對璧人。
但皇權之下,他們只能活生生被拆散,到底最後要以一種殘忍的方式來了結這段緣。
端嬪於玄燁而言,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宮嬪,但對寧鳳宸來說,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所珍惜憐愛的這個女子,入了宮只不過成爲他人朝見暮棄的玩意兒,他怎能不恨?
他替孝昭皇后殺人的時候,或許心中也存着恨意,想要報復。
“你恨皇上嗎?”
寧鳳宸一怔,沒想到她突兀問出這樣的話來。
他想了片刻,淡淡道:“他是皇帝,換個人做皇帝,我和阿欣也是這樣的命運,恨他是件無謂的事。”
流素緩緩點頭:“封建王權之下,人人都是這樣的命運。”
“你呢?他對你寵愛有加,卻拆散了你和你的戀人,你恨他嗎?”
流素悽然一笑,起初她也沒有恨過。
她雖有理由恨他,但那時候她對於這個並不愛的男人,其實提不起恨的興趣。但是後來卻漸漸不一樣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會恨他,恨他對自己那麼好,卻又給不了自己幸福。
他將她束在身邊,萬千寵愛,卻終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但也不能說他從來沒有給過她想要的,他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她無法不心動。
“我恨他。”她說這話時,眼神有幾分迷離悽楚,語調幽然。
寧鳳宸看了她良久,忽然笑了一下:“你變了。”
流素垂眸看他。
“從前你在皇帝身邊的神情,我都看在眼裡,所以我以爲你不過是個爭寵博取榮華富貴的女子。可是現在你提到他時,雖然口中在說恨,但其實你的眼神裡只有眷戀和感傷。你……愛上了他。”
流素一震,斥道:“胡說八道,關你什麼事!”
寧鳳宸笑了笑:“你若只想要他的寵愛,那已經得到了。你若是愛上了他,那將是你一生的痛苦,他根本不是一個可以愛的男人。”
流素偏過臉,不去理他。
“看起來他似乎對你不錯。”寧鳳宸聽芳貴人說過許多,自然也多少知曉。
流素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他爲了我,也殺了很多人,所以我和端嬪沒什麼分別,我……我也沒資格去指責你。”
寧鳳宸頗感意外,道:“原來皇帝也有真愛麼?”想了一陣道:“孝昭皇后的死……芳汀說似有可疑,難道真與你有關?”
流素默然點點頭。
“他爲了你,連皇后都下得了手,可真狠啊。”
流素皺眉看他:“不止是爲我,你難道不清楚,你是奉孝昭皇后的命去殺承瑞的,那件事的疑點重重,你們不會以爲嫁禍程雲岫,就真可以瞞天過海了吧?”
寧鳳宸微怔一下。
“宮中有多少聰明人,不是隻有你寧鳳宸一個。很多事他都知道,只是隱而不發,他的城府比你們想象的要深沉的多。”
寧鳳宸輕嘆了口氣:“沒錯,他若昏庸糊塗,怎能坐得穩這個皇位?”
說話間到了景仁宮,流素看向寧鳳宸,卻見他面色更爲蒼白,眼中神色複雜。
“你們去通傳一下,讓李養恩出來見本宮。”流素隔着轎簾吩咐。
李養恩不久便至,在轎前跪下,一臉不明所以,全不知爲何這辰光皇貴妃娘娘爲何駕臨。
這景仁宮已許多年沒有來過什麼人了。
“本宮要進去看看端嬪,你讓廊下一應人等迴避。”
李養恩愕然,臉色怔忡。
“你放心,本宮只在殿外看看,不會驚擾了她。”
李養恩遲疑片刻,還是應聲去了。他雖不知究裡,但流素如今的身份,下任何決定也都不是他能左右的。隨即轎輦擡進正殿外,流素吩咐要悄無聲息,不許驚動裡面的任何人,轎輦便只在窗外臺階下落下,轎伕與展柏華、福祥等盡皆退開。
流素下了轎,緩步上了臺階,走到窗下。
跟着寧鳳宸也出了轎,他只以雙柺點地,輕輕躍上,落地時也輕盈無聲。
流素見他伸指點破窗紙,朝內看去,便也學他的模樣,只是她要講究儀態,卻不能以手指蘸口水,只拿簪子將窗紙刺了兩個小洞。
外頭聲息輕微,裡面卻傳來陣陣琴曲聲,想來是不可能注意到外面的動靜了。
端嬪正在彈琴,彈的是一曲定風波,唱腔柔婉細膩:“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臣。酥暖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朵藍在側輕和,寧鳳倫着一身男裝,安坐在端嬪身邊,看着她微笑。
整個殿內,流淌着靜好柔和的悠閒光景。
柳詞清麗,這闕更有閨怨之意,但端嬪唱的雖婉轉,卻沒有半分愁緒,偶爾回過頭去看寧鳳倫一眼,展眉淺笑,含情脈脈。
寧鳳倫與寧鳳宸本就長得一模一樣,刻意裝扮之後,多半也練習過他的體態舉止,看起來更能以假亂真。她伸出手來,輕拂一下端嬪腮邊一縷秀髮,含笑端詳。端嬪便笑得更傾心醉人。
流素看看寧鳳宸,卻只看見他的側臉,唯有駐着雙柺的手在微微顫抖,似乎極欲闖進殿去。
只是他這時候若進去與端嬪話別,後果怕是難以收拾,流素不禁微蹙了眉,不知該阻止還是放縱他與端嬪見最後一面。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究還是緩緩轉身,無聲無息地下了迴廊,回到轎中。
流素微鬆一口氣,想像中會引發景仁宮大亂的一場生離死別並沒有如期出現。
轎輦離開景仁宮,流素輕聲道:“爲何不進去見她一面?”
寧鳳宸本一直沉寂,此刻擡眼朝她一笑,笑得極淒涼,眼底有掩飾不住的傷痛絕望。“你覺得我此刻入內,會令她傷心還是歡喜?”
流素默然。
“如果能讓她在虛幻中平靜地活下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說的對,這是她能活下去最好的方式。我已經不能給她更好的,自然不能再去打碎她的這場幻境。”
如果相見只能給她帶來更多的痛苦,那他寧可斬斷這份相思。
流素心中隱隱作痛,這種感覺瀰漫開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扶着轎壁。
寧鳳宸看着她搖搖欲墜,神情悽楚,道:“我讓你想起你入宮前的情人了?”
“他……他也不願再見我,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他說日後不要再見了……我問他爲什麼那樣狠心……”她緩緩閉目,淚水潸然而下。“他終究還是離開了我,我再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我想,他最終的選擇,是爲了不讓你更傷心。”
“但是……我還能更傷心嗎?”流素淚眼朦朧地看他,“我情願如端嬪這般,瘋了便不知道真相了,只活在幻境之中,以爲終生能與所愛的人相伴……其實我很羨慕她,她能瘋掉,而我卻如此清醒……”
寧鳳宸想了良久,道:“你現在不是愛上皇帝了麼,難道還忘不掉他?”
流素癡癡想了許久,才道:“有些人,是不能替代的,有些傷,是癒合不了的。況且……皇上他……他也不能給我幸福,你說過,他根本不是個可以愛的男人。”
寧鳳宸輕嘆了一聲,落寞如許。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想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寧鳳宸微訝異地看着她:“原來你的情人是納蘭性德?相國公子,何等顯貴,竟也留不住心愛的人。”
“可他是皇帝,誰能相抗?他拆散了我們,我本該恨他,但是他……”十多年的情意,他爲她做的早超出了一個皇帝的身份。她一直竭力控制,拒絕面對自己的情感轉變,奈何卻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寧鳳宸又嘆了口氣:“好好活着吧,人能爲自己編織一個活下去的夢境,也是件極難的事,但願你的夢境不要被打碎。”
回了坤寧宮,流素看着寧鳳宸回到那裡坐着,忽然想這個男人爲端嬪所做的犧牲其實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單只是那麼多年不見天日的生活,就非尋常人可以忍耐,但是他卻從無半句怨言。
“寧鳳宸……”
寧鳳宸看着她。
兩側炕壁漸漸回攏的時候,他看見流素滿面的淚,眼神哀切:“我其實不想讓你死,真的不想,我很想放過你,但是我別無選擇……”
寧鳳宸微微一笑:“你幫不了我和阿欣的,你連自己都解脫不了,又如何能救贖別人?”頓了一下又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絕無反悔,我以阿欣的生命發誓。”
“我也向你保證,端嬪會平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