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剛過,初六日流素便誕下一名公主,取名慕予。
取這名字的時候,玄燁抱着她,看着她懷裡的小小女嬰,她身上幽淡沁人的香氣與嬰兒身上的乳香混合着漂浮在年初喜慶的氣息之中,令他心中漸升起恬然柔和的靜好之意。
“這孩子眉眼兒看着真像你,便叫慕予好了。”
“慕予?”流素重複一遍,詫然看他。
他眼中流動着溫柔之意,含笑低語:“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心中悸動,一時凝滯無語。
她以爲此生不會再有人對她說這句話,然而他們迥然不同的心性之下,卻有着驚人相似的情愫,甚至連說出口的情話都能不謀而合。
人生的巧合,總是無可理喻。
而這位慕予公主打從生下來之後,確實備受寵愛,不過是因爲她長得比掬盈更像流素。
月底,芳貴人誕下皇子,按擬定的名單中選了一個,取名胤禨。
流素本以爲玄燁連名字都懶得給他取,誰知他仍是按部就班給他取了箇中規中矩的名兒,只是不曾上心罷了。
細想來,芳貴人被禁足,雖管制嚴厲,聽來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處罰,她既未被廢黜,亦未受體罰,想來不會令之傳入前朝。那麼爲免引起赫舍裡家族疑惑,對這位皇子自然也不能隨意。
本來照常理,芳貴人的身份不能撫養皇子,況且她被禁足,更是不便,但胤禨出生後卻一直養在她身邊,皇帝似乎忘了要爲他另找一位養母的事。
他只在胤禨生後一天去看過一眼。
芳貴人剛剛生產完,臉色蒼白,容顏慘淡,身邊雖有兩名嬤嬤伺候着,卻是不知從哪找來的兩名聾啞僕婦,舉止麻利,行事妥貼,卻不與她作任何交流。兩人似乎配合無間,相互間以手勢溝通,行事自顧自,全不理芳汀吩咐。
芳貴人好容易才能見着身邊有人,居然是這麼兩個人,哪怕她說破嗓子,這兩人也不多理會她一下,她幾乎發瘋。
胤禨也有乳母,但只定時由嬤嬤抱出去餵奶,乳母不得進產室,更不得與芳貴人說話。
玄燁來時,兩名嬤嬤無聲見禮,然後恭恭敬敬退到殿外。
他站在芳貴人牀邊,朝小阿哥看了一眼,面無表情。
芳貴人扯着他的衣袖哭道:“皇上……皇上你聽臣妾說,臣妾是冤枉的,那天發生了什麼事臣妾當真不知……”
玄燁看着她:“那你就圓滿地解釋一下,你爲何會在那種時辰去了坤寧宮,那個人又是誰。”
芳貴人僵在那裡,卻答不上來。她同樣清楚,這件事,說與不說,都改變不了她的命運。說真話固然是欺君,與一名男子僅隔牀板同室生活了幾年,哪怕她再辯才無礙也解釋不通。拒絕交代便是承認了現場通姦事實,同樣是欺君。
但若要她說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卻實在是難以自圓其說。被禁足待產這些日子,她想了無數借口,終究無法解釋。她一個孕婦,行止不便,卻在夜間去坤寧宮舊居,就算是說從前居住時遺落了什麼物件,也是說不通。
“皇上……求您看在姐姐的份上,原諒臣妾吧……”她拽着他的衣袖,哀哀懇求。
不提仁孝皇后也罷,提到仁孝皇后,玄燁便想起偏殿炕下那暗室,心裡一股無由的反感涌上心頭。芳儀當年究竟在坤寧宮做了些什麼手腳,幹了些什麼他不知曉的勾當,現在都已無從查起。但他至少已知道,她曾經對流素下毒,這一點便夠了。加上東珠當年小產的事,他後來其實是心知肚明的,只是那時候他根基未穩,不能揭破。
他用力一摔衣袖,冷冷道:“朕在備選名字中選了一個,皇子取名爲胤禨,暫且養在你身邊。”
“皇上……皇上難道全不念姐姐與您的情意了嗎?再怎麼赫舍裡家族也爲皇上賣過命,在關鍵時候扶持過你……”
玄燁冷笑:“你是在與朕算帳麼?”
芳貴人一滯。
“單憑你在炕下藏了一個男人數年的事,在民間也是死罪,況且皇家?”
芳貴人哆嗦一下,本來沒有人告訴她玄燁究竟查實了些什麼,但這句話已令她徹底心寒,只能呆滯地看着他。
“如萱、思蔻、玉賢及肖慶這幾名奴才已死,如果你能封住你的口,看在你叔父的份上,朕會讓你在此終老。若是……”他充滿寒意的眼神看着她,後續之意不言而喻。
芳貴人私藏男人的事,絕不能傳出後宮去,否則聖顏何存?若她還想爲自己叫冤,就勢必會泄露此事。玄燁既打算不再追究,便是饒她一命,讓她永遠閉口。
芳貴人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轉身離去,連皇子也沒有再看一眼。
芳貴人之所以沒有以胤禨之名向他求情,是因她清楚,他根本不相信這個皇子是他的孩子。
她顫抖着低頭看懷裡的嬰兒,他正啼哭得厲害,因她生產前每日哭喊恐懼,情緒敗壞之極,這孩子出生便早了十幾日,生下來後更顯得瘦弱蒼黃,氣色不佳,她一直讓嬤嬤通傳去請御醫,但那兩名嬤嬤也不知是聽不見還是壓根兒不理她,一直沒有御醫來看。
“皇上……皇上!求您至少指派一名御醫來看看小阿哥……”她驀然失聲哭叫起來,但玄燁早去得遠了,根本沒有聽見。
對比胤禨,慕予小公主的待遇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從出生便賀客盈門,後宮諸嬪妃差點沒踏破啓祥宮門檻。倒不是說小公主比胤祥更尊貴,只是生胤祥時,流素卻不是後宮最尊貴的女子。
而生慕予時,孝懿皇后已崩,柔貴妃失勢,整個後宮已成流素的天下,誰敢與之爭鋒?更兼芳貴人莫名其妙被禁足,許多人在暗地疑心是因流素因妒暗害,生恐芳貴人生個皇子與她爭寵。
慕予彌月,宮中大賀,從未哪位公主有過如此殊榮。
而胤禨彌月,竟悄無聲息地便這樣過去了,提也未有人提起。
唯一去看望芳貴人的,是流素。
這當兒流素自己剛出月子沒多久,才得已出宮行走。
至鹹福宮,安嬪遠遠瞥見她,索性躲在殿內不出,只作未見。後院同道堂照例的死寂如水,毫無動靜。
偏殿外太監值守雖嚴,見了流素也須放行。
羅碩在前,推開殿門,冰鑑則在後扶着流素。
自鹹福宮遇刺一事後,他們也變得格外小心謹慎,再不敢讓流素打頭。
芳貴人從前雖體態輕盈,略顯清瘦,卻自有少女肌膚特有的粉光潤澤,而如今顫顫擡臉,卻只見晦暗無光,早無從前眉如新葉,目如澄波的光鮮動人。
芳貴人怔怔看着,因剛出的月子,流素的臉頰倒是比從前略豐潤了些,靨生□□,秋波流轉,雖芳澤未妝,卻益發肌理瑩潤,更勝雕琢。
對比芳貴人的淒涼光景,憔悴姿容,不可同日而語。
芳貴人比流素小着七八歲,向來雖知容貌有所不及,但總勝在青春逼人,韶光妙齡,可如今兩人對面而立,流素依然如二八佳人,容顏嬌嫩,芳貴人卻鬢髮微蒼,疲態盡顯。
“你來幹什麼,看我笑話?”芳貴人聲音微暗啞,想來這些日子每多哭泣,將嗓子也哭啞了。
流素也不計較她的失禮,凝視她片刻,淡淡道:“本宮來看小阿哥。”迴轉身令兩位嬤嬤和冰鑑羅碩都退下。
胤禨睡在悠車內,芳貴人之前正輕輕搖着他,這會兒似乎又再驚醒,哭聲微弱。
流素躬身去抱,芳貴人卻一聲尖叫,搶先抱過兒子,道:“不許碰他!”一臉畏如蛇蠍之狀。
流素看着她,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之色,跟着自袖內取出一隻小小錦盒,打開了遞給她,裡頭是一對赤金絞花小鈴鐺。
“這是本宮給小阿哥的彌月禮。”
“拿開!”
流素緩緩放在八仙桌上,道:“收不收隨你。”再遠遠看了看胤禨,覺得這孩子面色黃得厲害,不禁微一皺眉,道:“小阿哥臉色一直這樣黃?”
“關你什麼事?”
流素不理她,道:“爲何不延請御醫?”
芳貴人冷笑:“你少來假惺惺,若不是蒙你關照,這裡沒有任何人理會我的話,又何至於連個御醫也請不來?”
流素微蹙眉道:“本宮之前坐着月子,哪有空來理會你?”但又覺得與她這種人解釋也是無用,便不再多說,只道:“這孩子有些問題,本宮命劉列軍過來看看。”
“不!我不要你請的御醫!”
流素看着她嘆口氣:“那你要請誰?”
“我要孫重過來!”
“好,本宮去宣孫重。”跟着吩咐冰鑑去太醫院傳話。
芳貴人看着她,神情充滿驚疑,半晌道:“皇上都疑心小阿哥不是皇裔,你在這惺惺作態的作戲給誰看?”
流素微嘆一聲,玄燁不相信胤禨是他親生,如今這冷淡情狀自然是因此,但他並不知道胤禨有病,否則不至於連個御醫也不讓請。她四顧一下,道:“爲何不讓嬤嬤或乳母替你請御醫?”
芳貴人冷笑:“嬤嬤聾啞,乳母成日不進殿,我連見都見不着。外頭值守那些太監都得了吩咐,無論我叫什麼也只不理。胤禨生下來便有病,我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不都是蒙你恩賜!”
流素微覺訝異,這些她都不知情,全是玄燁親自吩咐下去做的,想來他也料不到這種情形。她之前在南苑病過,也是如芳貴人一般,叫天不靈,叫地不應,自是能理解這種苦楚,想了想道:“本宮會吩咐乳母每日來看你幾次,有話你向她們傳。自然,不相干的話你是知道不能亂說的。”
芳貴人瞪大眼看她,眼中滿是疑竇。
“你讓本宮看看皇子。”
“不……”
流素蹙眉道:“本宮若是要對這孩子不利,當初就不會勸皇上留下他。”
“你?你勸皇上……你少來騙我,我可不是紹貞,落得如此境地,不全是拜你所賜麼?”
“你對本宮三次下毒,在寢宮窩藏男人,條條都是死罪,還有臉說拜本宮所賜?”流素冷冷看她一眼,眼中難掩厭棄之色。
“我不殺你就永無出頭之日,誰讓你終日霸着皇上,連條活路也不給別人?!”
流素冷笑:“因此你就向寧鳳宸討教殺人的法子,來對付本宮?”
芳貴人怔了一下:“寧鳳宸?他不是叫寧鳳倫麼?”原來她尚不知寧鳳宸真正的身份。
流素冷眼看她:“下次找人替你行兇之前,先摸清楚對方的底細再論其他。寧鳳宸是連你姐姐和孝昭皇后都對付不了的人物,憑你想利用他爲你殺人,哼,仔細反被所噬!”
芳貴人驚怒交加:“你……你果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果然是你和他聯手嫁禍於我!”
流素冷笑:“本宮嫁禍於你什麼了?嫁禍你下毒,還是通姦?你下毒的事罪證確鑿,若不是孝懿皇后爲了保全祺貴人,替你隱瞞多年,你早便死了。至於通姦,可怨不得別人嫁禍,你私藏一個男人在炕下數年,誰會相信你的清白?”
芳貴人張了張口,悲怒交集,卻辯不過她。
“本宮會命孫重每日過來爲小阿哥診治,無需你領情。他身爲皇裔,本宮不忍看他就此夭亡而已。不過你最好謹言慎行,免得再出任何意外。”
芳貴人對上流素冰冷徹骨的眼神,冷不丁打個寒戰。
“你……你居然相信我的清白?”
流素冷冷道:“本宮並不信你,只是相信寧鳳宸。”
“他?”
“寧鳳宸對董欣情深似海,怎麼可能爲了你這黃毛丫頭做背叛她的事?若非他顧忌董欣的命,十個你也死了。”
芳貴人神情呆滯,沒想自己的清白還是因別人的人格才能得信任。
流素又看胤禨一眼,秀眉微斂。這孩子臉上黃疸如此嚴重,只怕有母嬰溶血之徵,或者另有感染病竈,只是芳貴人不讓她細細察看,她也無法可想。再拖延下去,只怕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