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連生被宣至啓祥宮的時候,全然摸不着頭腦。他是在宗仁禮請辭後才正式升爲御醫的,年紀並不大,比岑蘇海還小了兩歲。
進了啓祥宮,他心裡忐忑不安,不敢擡頭看流素。
宮中對於這位皇貴妃的傳言實在太多,但他既非她的專屬御醫,能見着她的機會便極少,偶爾幾次也不過遠遠觀望,不敢多加矚目,實在想不通爲何此次被她宣來。
流素的聲音聽來卻柔和悅耳,只隨意與他閒聊幾句,又問他:“聽你口音,非京城人氏,祖籍哪裡?”
“回皇貴妃,臣是鎮江人氏。”
“鎮江……離密貴人的家鄉倒是不遠。江南水鄉,不但風景怡人,而且自古多才俊,果然名不虛傳。擡起臉來讓本宮瞧瞧。”
他不得已擡起臉來,對上流素的目光,忽然覺得這位皇貴妃娘娘的目光寒冷如冰,彷彿有無數利芒,刺得他幾乎眼中生疼。
鄺連生五官端正,談不上英俊,自然也不醜,是那種很容易被人遺忘的面容。
他正覺得冷汗汵汵之時,卻見流素微笑了一下,笑容柔和婉約,隱約帶着幾分難言的嬌媚之意,說不出的動人心魄。他一時竟失神,渾忘了禮節,盯着她移不開目光。
“冰鑑,賜坐。紅蔻,傳膳。”
鄺連生這才驚覺已是午膳時分。
“本宮心慕江南,不如待本宮用完午膳,聊一下江南風物,再談正事如何?”
鄺連生着實想不通皇貴妃與自己有什麼正事可談,更想不通她爲何宣自己來竟是看她用膳,談談江南風物。
但他不敢多言半句,只低眉垂手,唯唯諾諾。目光也不敢再與她交接,只覺得多看她幾眼,便會被她勾了魂魄似的,心中難免想,怪不得皇帝也要被得迷得神魂顛倒,如此傾倒衆生的尤物,果然世所罕見。
午膳上得倒快,冰鑑和紅蔻都遠遠立在殿門口,唯有他侍立在側,不免覺得氣氛古怪,又覺得不合宮規,漸漸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流素獨自一人用膳,沒有半分聲息。鄺連生間或偷眼瞄她一下,見她行止優雅高貴,舉手投足莫不是動人風儀,連舉箸落下的動作都輕緩柔和,不禁覺得連她入口的菜餚都有種莫大的榮幸。
他心裡雜念紛呈,又想皇貴妃今年已三十有餘,連孩子都生過三個,卻不知如何駐顏的,竟全然看不出年齡,連體態都窈窕如少女。
“鄺連生,倒忘了你還未用膳。”流素似乎這纔想起了這麼個人來,側目朝他微笑一下。
他被她笑得六神無主,也答不出話,只能低下頭去。
“冰鑑,過來。”
冰鑑依言過去,流素拿銀箸指着膳桌中心一道菜,道:“這是罕見之物,賜給鄺御醫品嚐一下。”
“嗻。”
那道菜被削成薄如蟬翼的片狀,擺成鳳凰于飛的造型,鳳尾側有一對形成卵狀微白之物,不知是什麼名菜。
冰鑑拿細釉瓷碟盛了幾片,另有一隻卵狀之物,遞給鄺連生。
“不不……臣敬謝皇貴妃之恩,不敢……”
“本宮賜你,你是不敢還是不喜歡?”
他聽不出她語中喜怒,額上冷汗再汵汵而下,只得接過瓷碟和銀箸。
吃了幾口,食不下咽,也不知是何滋味,總算將碟中之物囫圇吞下
“鄺連生,你是鎮江人氏,可曾嘗過這道菜餚?”
“什……什麼?”他剛纔壓根兒沒去注意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味道,只看那道菜裝盤樣式,猜測多半是魚片之類,一時怔在那裡。
“河豚可是少見的江鮮,這時令本不產……”
她話音未落,鄺連生臉色慘變,“啊”地一聲驚呼,似乎想伸指到嗓子眼去摳出來。
“這卻是做什麼?”流素冷眼看着他,神色卻淡淡的沒半分喜怒。
“這這……”
流素慢條斯理伸箸去夾剩下那枚卵狀物,“這河豚在京城裡是很罕見,不過也算不得什麼。”
自然算不得什麼,皇帝的寵妃要吃,就算再多難的玩意也能弄到,否則也不會“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了。
可鄺連生關心的並非國計民生,而是他區區一條小命。
“娘娘……這……這玩意有毒,而且是劇毒,無藥可解……”
“是麼?本宮聽過,拼死吃河豚嘛,不毒怎麼叫拼死。”
“娘娘……那……那是什麼?”
流素舉到脣邊的銀箸頓了一頓,微微一笑:“自然是河豚卵,天下美味,莫過於此。”
鄺連生此刻已面無人色,也顧不得什麼尊卑之分,撲上前去大失儀態地打落了她手中之物,叫道:“娘娘,這不能吃!”
冰鑑和紅蔻遠遠看見他此舉冒犯,都急急趕過來,流素卻朝她們輕輕搖了搖手,示意她們退回原處。
“怎麼就不能吃了,你剛剛不是還吃了一枚?”
鄺連生眼前一黑,扶着桌沿,只差沒軟倒在桌下。剛纔他心神不寧,哪怕是吃了鶴頂紅也全然不知,這會兒聽了她的話,只覺得手足痠軟,全身冰涼,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中毒了……”
流素微笑道:“怎麼會呢,你不是好好地麼?難道御膳房的人連道河豚都不會做,還至於吃死人?”
“御膳房的人……恐怕當真沒有一個會整治這東西的……即便在江南,也年年有吃死人的……”鄺連生這會兒居然還能正常地說出話來,只是面如死灰,一臉魂魄離體的模樣。
“哦?你倒是說說看,爲什麼?”
“這……這河豚是劇毒之物……”他幾乎要哭出來了,“河豚卵更是……絕不能吃的……”
“你對河豚毒性倒也瞭解,本宮問你,你還跟誰說過這個?”
鄺連生呆了一下,似乎還在失魂之中,一時竟想不起怎樣回答。
“或者說,有誰問過你關於這河豚毒性的事?”
“臣……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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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素蹙眉看着他,這會兒多半他已嚇破了膽,思維全不連貫。“有什麼好怕的,本宮方纔也吃了,不是也沒死麼?”
“娘娘切不可再吃了……尤其是河豚卵,萬萬不可……”
“可是你吃了啊,若要死,你不是該先死麼?”
“臣微賤……之軀,死便死……死了……”他一陣哆嗦,仍勉力撐着桌沿,好半晌忽然還了魂似地答了句:“臣有回無意中跟……跟柔貴妃提過,她問了好多……”
“你怎麼回答了?”
“自然……知無不言。”他兩眼茫然地看着流素,彷彿已覺得全身發麻,毒性上涌。
“你就不問問柔貴妃她一個深宮嬪妃,好端端問這些毒物做甚?”
“臣……臣不清楚……她是貴妃娘娘,臣怎能多問?”
流素靜默片刻,道:“你當真不知?”
他似乎聽出她弦外之音,滿眼疑惑看着她:“她不可能用這毒來害人的……沒聽說宮中有人中此毒而亡。”
“就算有你又怎會知道?這河豚毒性尋常御醫所知不會太多,即便有記載,也沒幾人親眼見過。柔貴妃問你,正是因這毒在京城屬罕見之物,銀針試之不變色,驗屍也難察覺。”
“娘娘……”鄺連生疑惑之色更深,這位皇貴妃娘娘對河豚的毒性所知似乎並不比他少。
“河豚血液內臟皆有劇毒,河豚卵是劇毒中之劇毒,一粒魚卵可毒死數十人,不過這河豚卵還是可以吃的。”流素目光在他臉上轉了兩圈,臉上微泛笑意,但這笑意看在鄺連生眼裡,只覺得寒冷無比,令他血液皆凝結成冰。
“本宮小廚房裡的廚娘是揚州人氏,熟諳河豚做法,你不必擔心會吃死你。”
“可……可河豚卵是怎麼做也不行的……”
“那是因爲你不會。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了,也不想想現在都幾月了,哪是河豚產卵季節,你吃的不過是尋常魚卵而已。”流素看着他的模樣,嗤一聲笑,“你自己都快死了,還擔心本宮會中毒。”
鄺連生呆怔良久,方想起河豚產卵是在三四月間,臉上才漸漸有了血色,但仍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不敢說話。
這位皇貴妃娘娘言語行事太出人意表,他到現在仍覺得雙股戰慄,不能直立。
“你走吧,今日之事,若再有第三人知曉,你就是柔貴妃下毒殺人的同夥。”
他臉上剛有的半點血色瞬間又褪盡,失聲道:“什麼……什麼下毒殺人……”
流素臉上那絲冰冷的笑容也已隱去,眼神沉沉地看着他:“莫非你以爲她是覺得好玩兒才問你河豚毒性的事?她殺了人,雖說那人不在宮中,可你……也算是助紂爲虐。”
“不不……不會的……她是貴妃,要殺人何必如此曲折?”
流素看他模樣便知他當真不知究裡,疲倦地揮了揮手:“再問下去,你的腦袋也可以搬家了,記得本宮的吩咐便可。”
“臣……明白。”其實他什麼也不明白,但身爲御醫這麼久,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就是今日之事必須爛在肚子裡,永遠也不能說出去。
鄺連生失魂落魄地離去後不久,岑蘇海從殿內簾後出來,臉色也好不了多少。
“你都聽見了?”
岑蘇海不語。
“看來這鄺連生應該不知詳情。”
岑蘇海看着她:“現在你確定官鈺顯的幕後是柔貴妃,那又打算如何?”
“我需要一根銀針,能致人死地的長度。”
岑蘇海蹙眉:“你要殺人,我可以幫你,不必非要自己動手。”
流素緩緩搖頭:“這個人,我不能假手他人,非得自己動手。”她容色冰冷,目光森然,帶着說不出的殺氣。
“這次的事不比偷換遺詔,柔貴妃不是尋常人,她若死了,皇上必定追究死因,萬一追查到你頭上……”
流素看着他淡淡一笑:“你以爲你可以做得天衣無縫?倘若由你下手,到時候牽連的就是你一大家子,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又怎能不顧他們?”
岑蘇海的眼神暗了一暗,沒有答話。他可以不爲自己留退路,但牽連不起家人。
“這罪責,只有我擔得起。”她微微仰起臉,目光流連在窗外,遙不可及之處。“岑蘇海,不要讓你的手輕易沾上他人的鮮血。”
岑蘇海看她決絕的神情,知道她分明是怕再連累他,絕不容他再插手此事。
他心裡陡然止不住抽痛,她已是決意獨自踏上一條不歸路,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她,爲了一個已死去的人,真值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麼?
“你一樣承擔不起這罪責,這事追究下去會查到你和納蘭性德的往事,皇上再寵愛你,也忍不下這種事。”
流素慘然一笑,她何嘗不知。
天底下有那麼多條活路,她偏偏選擇了這條死路,因爲那是她的命。
岑蘇海看着她,眼神悲涼。
過得幾日,鄺連生在永壽宮爲柔貴妃日常請平安脈,幾回拿眼偷瞄她在簾後的身影,心裡打着顫,想着前幾日被皇貴妃宣去的事,越發心頭慄六,總覺得如今的柔貴妃,看着沒什麼可能去傷害任何人。
隔簾後的女子形容清瘦,薄脣輕抿,眼神彷彿古井般不起波瀾,她變成這樣已經很久了,從前那些明朗的笑容彷彿與她再無干系,而她只剩下癡望着桌上紅燭落淚的清寂歲月。
鄺連生離去時,與成嬪撞了個對面,發覺這位成嬪娘娘也顯得眼神寡淡,眼神中的清靜溫婉仿也被抽空了。
成嬪進去時,便瞧見柔貴妃拿着銀剪望着燭淚滾落的神情,眼神都有些呆滯了。
她其實也有些日子沒有踏足永壽宮,若不是聽聞柔貴妃近來有些抱恙,她還依然在沉浸在檀香古卷的佛堂中足不出戶。
“柔真,聽聞你身子不適,近來越發消瘦了。”成嬪的聲音很輕,自打她扔下詞詩書畫捧起佛音經卷後,人變得更安靜寡言了。
“我能有什麼事。”
“柔真,放下吧,我近日來念着心經裡那段‘□□,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如是受、想、行、識亦復皆空。’總覺得人生亦不過如是……”
柔貴妃卻渾然未曾入耳,又癡癡拿銀剪剔了一截燭芯,看着被剔下來仍在燃燒的那一小截燭芯,忽然詭異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你,你只會躲避在佛堂,而我……我怎麼可能忘記……她搶走了皇上,我也讓她嚐嚐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哼,我就算不能令她死,也令她痛苦一世……”
成嬪費解地看着她:“柔真,你在說什麼?”
柔貴妃森然道:“我讓她再也見不到她最愛的人,她這輩子,也別想幸福了!”
“……什麼……她最愛的人?”
柔貴妃看着成嬪,笑容異樣,帶着幾分可怕:“你說,她最愛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