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皇后並無異樣,似比平日裡更和靄親切了,落座後上茶,流素嗅覺靈敏,已聞到股子淡淡酒味,不禁一怔。安嬪在她上座,離皇后最近,也聞到了些,啜了口茶便好奇道:“皇后娘娘,臣妾聞着您杯中怎麼有股子酒味?”
皇后便笑道:“本宮入夏時最怕蚊蟲叮咬,再有艾葉薰草佩戴,有時也免不了會招惹一二,後來聽笙竹說,聞聽雄黃酒祛邪扶正,解百毒,驅百邪,便少飲一些試過,果然有效。婧妍妹妹若有興趣不妨一試。”
安嬪道:“妹妹日常倒不曾聞到娘娘身上有這味道。”
“本宮不過日常在睡前飲少許而已,昨夜皇上留寢,今早想起此事,忽覺一日不飲頗爲不慣,早起時少飲了一些。”
安嬪笑道:“時令已立秋,雖暑氣難消,但蠅蟲應也快消了,妹妹素不喜飲酒,便不試了。”
“雄黃酒不但可以驅蟲解毒,亦可防疫病,聽聞宗御醫說,疫病多由蟲蠅播散,防了蟲咬蛇毒,亦可防疫。”
安嬪點點頭:“如此應是好物,怎麼往年不曾聽笙竹說過?”她看似漫不經心,含笑看着笙竹,目光中質疑之色卻絲毫不掩。
皇后便轉向笙竹:“安嬪娘娘問話,你如實回答便是。”語氣雖溫和,卻也不無疑問。
笙竹神色有些慌亂,好半晌才低頭道:“實際是辛者庫宮女善桐說的,她說入宮前就知道在民間都有這樣習俗。”
辛者庫是管領下食口糧人,大內或王公大臣府上都會有這樣的辛者庫人。宮中的通常來講就是服低賤役苦差的人,包括紫禁城清掃、運輸物資、採買雜物、司管燈火、牧放牛羊等等粗活,尋常太監宮女是不做的,皆由這些辛者庫人服勞,如流素手底下的小順兒就屬於這種人。各宮皆有一定數額侍奉主子日常起居,但不得做近身事務,最多就是打打洗臉水之類。亦有發配罪籍永世不許入官的,比普通包衣三旗更低一等。
但和影視劇裡動不動就說“發往辛者庫服役”,然後就是趕到浣衣局漿洗打掃是不一樣的,宮裡並沒有這樣單獨安置辛者庫人的獨立宮院,而是在管領安排之下散佈宮中各地。
當然,各宮主子多半是不會與自己手底下的辛者庫人多有接觸的,平日裡哪怕時常相見,也都高擡下頦,眼尾都不掃一下,這些宮人往往在自己所屬的主子手底下幹個三五年,都不見主子低頭對他們和顏說上一句話。
這個善桐應該也是如此境況,皇后聽了她的名字顯是熟悉的,但對這個人似乎印象很淡,微笑點點頭:“當時你說是打探來的,原來是跟善桐問來的,這丫頭平時從不出聲,看着只是木訥,不想還有如此見解。”
笙竹低聲道:“也不算什麼見解,聽說民間入了夏常有人如此驅蟲,除飲用雄黃酒的,還有以此爲輔料,加以艾草、薰香做香囊掛在衣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無趣,原來她是以爲自己提供了這樣一個訊息,讓皇后免了蚊蟲煩擾沾沾自喜的,不想被安嬪揭穿這法子是別人教的,皇后要將這功勞算到一個辛者庫宮人頭上,她那點小心思不但被揭穿,還了無寸功,確實有些悻悻。
安嬪聞言方覺自己多心,雖說笙竹只是個奴才,卻是皇后的陪房,有臉的奴才往往比沒臉的主子更要得勢,她也是不想輕易得罪的,於是笑道:“難爲笙竹有心,處處打聽才知道的,雖是小事,亦足見笙竹對皇后娘娘的關切已至入微。”
笙竹這才展顏微笑,福了一福道:“安嬪娘娘這話可折煞奴才,爲主子排憂解困,自然要事無鉅細,本是份內之務,豈敢忝然居功?”
皇后看着笙竹笑:“她就是這樣,本宮從來無一絲喜惡能落了她的眼去,總能做得事事妥帖順心。”言下甚是滿意。
安嬪也跟着笑,眼波朝笙竹一瞥,後者也向她投以感激一笑。
流素心中卻打了個突,無聲冷笑一下,目光暗暗在交泰殿下奴才中掃了一圈,卻不知哪個才叫善桐。
請安散去,各自回宮,流素往永和宮去,逸君正和香芩在同一個繡花繃子上繡着百蝶穿花貓嬉圖,香芩手藝極是精巧,倒令流素刮目相看:“怪不得逸君近日女紅長進甚快,原來有這樣一個師傅。”
逸君與香芩慌忙見禮,這回大冊,連一些低位分宮嬪也得了晉升,香芩晉了常在,逸君卻仍不變,兩人如今倒平起平坐了。流素盛寵期間,宜嬪都要讓位,唯香芩的地位絲毫未動,雖不見盛寵,每月裡總有三五日要去她那裡的,平日不覺得怎樣,現在想起來真是暗覺香芩手段非常,雖曾經點撥過她一二,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流素幫逸君更多,亦不見逸君有多得寵,倒是香芩一點即透,舉一反三。
香芩笑:“敬嬪娘娘好興致,纔去皇后那裡請了安來麼?”
流素笑:“你怎知是剛去皇后那裡回來?”在皇后那裡坐了好一會子,如果她是按時間推算,未免有可能出錯。
香芩抿嘴笑:“嬪妾只聞得一身花草茶香氣,姐姐素不薰香,各宮主子中最愛花草茶的自然是皇后娘娘。”
流素道:“本宮有時亦會沖泡花草茶。”
香芩道:“娘娘雖然也沖泡花草茶,可皇后這六味沁香花草茶裡是貢菊、金銀花、薄荷、夏枯草、羅漢果、溪黃草,娘娘體質偏寒涼,御醫曾囑咐了不可多飲這種涼血降熱之物的,娘娘除了偏愛薄荷和羅漢果之外,其餘幾種是幾乎從不飲用的,尤其夏枯草辛寒,溪黃草苦寒,味道亦不是娘娘喜歡的,若非皇后所賜,娘娘怎會飲用?”
流素轉眸笑:“香芩亦懂花草茶?”心中卻暗暗警省。
香芩笑着搖搖頭:“香芩識字不多,更遑論這些,只是記憶力尚可,有時聽人說了便記在心上,或許哪日便用得上。皇后喜歡此道,嬪妾當時被姒貴人壓得喘不過氣,想要求些安生,不免留神聽各宮主子喜好,但願能投其所好少許得些庇護。”說着她目光中略有黯然之色,以她的出生,向來混得也不是十分得意,從前爲打壓姒貴人,總有好事者故意擡舉她,她又豈不知只是被利用,想要在這些八旗出身尊貴的宮嬪中活得安穩,亦是件需要鑽營之事。
流素聽香芩說得坦白,彷彿對自己全心信任,不禁微微一笑。想來她想獲得別人信任時,也是這樣恭順坦誠、看似毫無保留吧,這樣高明手段,又豈是逸君和姒貴人可及。
香芩出身雖低微,向來人緣卻好,雖與她如覆薄冰、從無行差踏錯固然有關,更多還是得益於她善看善思,對比逸君,流素不禁嘆氣。
阿斗就是阿斗,諸葛亮都扶不起,何況她流素。雖則逸君不比阿斗,但終究欠缺機靈勁兒,或者說根本是哪一竅未開。
“好了,你們坐坐,本宮去看看程官女子。”流素笑着起身往鄰殿去了。
程官女子獨坐屋中,她照常是無事的,卻也不常做女紅針線打發時間,倒是喜歡拿把銀刻刀在些木頭上刻些小玩意,這會子正拿桃核刻着一舟,眉眼蹙着,甚是吃力。這種微雕之術最考驗眼神,亦是傷眼。
“姐姐這樣閒,莫非想學王叔遠?”
程官女子聽聞人聲,險些把手上的桃核刻毀了,慌忙吹了幾下木屑,見無事才笑道:“嬪妾見過敬嬪娘娘。”
流素失笑:“妹妹從前是貴人時,亦不見姐姐這樣客套生疏,難道因晉了一級,姐姐便要拒人千里?”
“哪有,只是略表賀意而已。”程官女子抿嘴一笑。
“讓我看看,這桃核刻壞了沒有。”流素拿過來瞧了又瞧,可太過細微,當真看不清細節,“姐姐眼力真好。”
“除了天生的眼力,還要靠敏銳的感覺,這個我也是不行的。”程官女子又道:“妹妹以後要自稱本宮,不可失了身份。”
流素倒無所謂:“在姐姐面前才這樣。”
程官女子搖搖頭:“在宮中一言一行都不可隨意,我這裡更是如此。”她擡眼看着殿內,四壁蕭然,傢什簡陋,又是蒼然一笑。
“采芹整日裡總不在?”小鄂子是腳底抹油,流素慣知道的,采芹近來居然也常如此怠慢,倒是奇怪。
程官女子淡淡:“每幾日總有一段時間要出去報訊的,這是常例。”
流素一凜:“你將這樣的人留在身邊,豈無異與蛇蠍同穴!”
程官女子笑道:“也不會,她是奕婷的人,奕婷能做些什麼,我比誰都要清楚。我曾與她交好,對她性情極爲了解,當年的事她若始終認定是我,想要私下復仇,早已得了手,她按兵不動,命人日夜監視我,亦不過想得知真相,有些事我並不避忌采芹,甚至有些事放手讓采芹去做,這些年四處查證承瑞的事,奕婷是知道的,她也早疑心,背後另有他人了。”
“一直以爲榮嬪是沉不住氣的人,不想也有這精細和忍耐的一面。”
程官女子道:“她伺候皇上十餘年,榮寵僅次於仁孝皇后,豈是易與之輩?”然後輕嘆一聲,“倒是這宮中有比她更厲害的蟄伏着,她才防不勝防。”
流素蹙眉道:“承瑞是被人害死無疑,長生也是,那賽音察渾的死究竟如何還未可知,榮嬪的人緣確實很差勁啊。”
程官女子笑道:“這事究竟該歸咎於她的人緣還是她的盛寵,難道妹妹不清楚?”
流素默然。
“奕婷是任性專橫了些,還不至於陰狠到暗中使毒計去算計別人,她縱有罪,亦罪不致此。”
聽程官女子口吻,對榮嬪倒全無怨恨之意,甚至猶有姐妹之情。
流素又是默然,良久才道:“姐姐已經動手了麼?”
程官女子輕笑道:“我何曾動手,只不過做了些該做的事而已。”
“姐姐真這麼敢肯定,就一定是你想的那個人?”
程官女子道:“我曾無故被人陷害,深知其中滋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道理還是懂的。”
流素道:“當初我若清楚姐姐是要這樣做,就不該告訴你那些。”
“怎麼,你後悔了?是怕還是於心不忍?”
流素道:“都不是,只是不想無端累了姐姐一條性命。”
程官女子倏地仰天而笑,自相識以來,流素沒有見過她這樣失態放縱,不禁一呆。
“我?我一條性命?我這條命,早是寄在閻王爺生死簿上,又何嘗愛惜?”
“誰人的性命又不是寄在閻王生死簿上,妹妹亦不例外。”
程官女子見她神氣淡然,說得毫不在意,亦不禁有幾分欣賞她的豁達,笑道:“我從來是等死之人,死於我而言不過是死寂生活的一抹絕筆而已,可妹妹三千寵愛集一身,亦可這樣淡泊心性,真是罕見。”
“富貴於我如浮雲,歡愛不過是泡影,後宮中人爭來奪去,不過是要一些虛無飄緲的東西,個個曾歡愛一時,當時總以爲能握在掌心,實際早從指縫流走。”流素慢慢攥緊手掌,冷冷一笑,跟着又慢慢攤開掌心,如玉的手掌中空無一物。
“看見沒有,姐姐,都以爲我盛寵在身,實際上,我又何曾得到?”
程官女子微微訝異,好半晌才道:“總以爲你爭寵是有所圖,不想你是這樣想。”
流素揚揚眉:“我得的,不過是皇上一時歡愛,他的心,卻不是任何嬪妃能抓住的,包括我,包括姐姐,包括榮嬪,甚至也包括——仁孝皇后。”
程官女子爲嬪時,亦是一時盛寵的,深知箇中滋味,緩緩點頭:“只是當年未有妹妹這樣豁達明智,否則何至於落至今日地步。”
流素點點頭,告辭離去。程官女子起身相送,流素搖頭拒絕,忽輕聲道:“善桐,是姐姐的人嗎?”
程官女子璨然一笑:“妹妹多心。”
流素亦一笑,知道她自始至終仍不願連累自己,纔不肯據實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