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雕龍漆金寶座,自然是皇帝的,其下左右各設三位置,六名嬪妃各自落座,流素坐在宜嬪身邊,讓榮嬪端嬪上座,與柔真相對。
君臣之間見禮完畢,便該上酒菜入宴,純親王隆禧卻起身笑:“皇兄,你也不向諸位王公大臣介紹一下幾位娘娘麼?”
玄燁對這個幼弟大約已到了溺愛的程度,一臉就你話多的表情,微笑道:“你不是都認識麼,哪裡還需要介紹?”
“臣弟都認識,可是別人不認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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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有低低的笑聲,倒也無人敢附和他的建議。皇帝的嬪妃遠遠看着就算了,難道還要近距離研究不成?不過難得有機會見到這些深宮女眷,也有些是存着好奇心的。
“那便由你介紹吧。”既然都見了人,也沒有必要隱瞞位分封號。玄燁於這方面還算開明,含笑掃了一眼衆嬪妃,彷彿一叢盛放鮮花,各有千秋。當然了,不招他待見的也不可能帶出來行獵。
隆禧笑吟吟一一介紹,雖然他的神情永遠和正規場合有些格格不入,但到底還是懂些禮儀的,今日並沒有突兀的話說出來,很正經地介紹了一遍,流素聽了微鬆口氣。
跟着皇帝頜首表示開席,樑九功吩咐上菜,各色菜式流水介上來,大多全是狩獵中的獵物,燒煮蒸烤,雖珍饈美味不少,但看着便是油膩。還好南苑林子衆多,各色筍菇珍菌和時鮮野果也少不了。
“今日不過是慶獵筵席,雖然君臣同席,諸卿也不必拘禮,隨興即可。”玄燁笑意溫和,比朝堂中少了許多令人凜然生畏的端嚴神色,於是羣臣中漸漸便開始笑語喧譁起來,君臣間流水般遙遙敬酒,隨着歌舞絲樂助興之聲響起,底下更添嘈雜。
流素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正尋思找個什麼理由退出去,卻見下首的宜嬪秀眉微蹙,似乎有些不自在地凝望手中酒杯,裡面金黃色果酒輕輕搖晃,卻是半滴也沒沾脣。
“槐序?”流素輕喚一聲,不聽應答,便拈了面前一枚鮮紅野果遞給宜嬪,“槐序,嚐嚐這個。”
宜嬪稍一顫,杯中酒潑灑些出來,她受驚般回神,望着流素,辭不達意地嗯了一聲。
“嚐嚐這果子,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倒是酸甜可口。”流素朝她使個眼色,又朝玄燁那邊望去,他正與誰遙敬了一杯,並沒有注意這邊。
宜嬪面露羞赧之色,微微一笑:“謝謝。”接過了果子。
流素又盯着她看了一眼,宜嬪知道自己失態,會意一笑,恢復了常態。
流素見榮嬪自顧看着歌舞,端嬪安靜斯文地吃着菜,柔真和景霜正閒聊,便湊過去對宜嬪輕聲道:“我想退出去,這裡真氣悶。”
宜嬪低笑:“忍忍就好,以後難免這樣的場合,你總是藉故離席不好。”
想着也是,只當鍛鍊耐性,流素便聽了會樂工的奏曲,又隨意往筵宴中王公羣臣看去,沒看見明珠,只見着索額圖和高士奇坐在一處,正笑着互敬酒聊天,高士奇是文臣,不知來狩哪門子的獵,估計跟她一樣,混水摸魚過個場而已。
又望過去,在角落裡看見揆敘,他正直着眼朝一個方向望,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安親王嶽樂的兩個兒子坐在一塊,蘊端身邊是個十七八歲年紀的少女,臉上紅撲撲的不知是酒意上涌還是害羞,眉頭鎖着,似乎不大痛快,眼珠很是靈活,看着眉宇間有幾分桀驁不馴的野性,雖談不上絕色,可與那些深閨中的滿洲格格小姐相比別有韻致。
流素一怔,即明白那是悅羅格格,論起輩份她還是蘊端的侄女。不想揆敘嘴上唱什麼三從四德,卻喜歡一個這樣的,想來這樣帶着野性的格格若進了納蘭家的門,定不會讓明珠喜歡。明珠至今不能應允他們的婚事,與她本身不知是否也有關係。
目光再一轉,見揆敘身邊還坐着一人,只是一直低着頭看不清面目,身着天青雲紋緙絲長袍,但帽上那塊溫潤的和闐青玉何等熟悉,流素腦中嗡一聲巨響,彷彿被悶雷擊中,整個世界瞬間在她眼中傾塌。
她竟沒有想到他也會在!在這大庭廣衆之下,重逢宛如隔世,她只覺得心神恍惚,強忍着胸中翻涌的血氣,微微閉目調息片刻,才勉強鎮定了心神,努力想要分散注意力,便和宜嬪說笑幾句,強制着不再朝那方向看去。
宜嬪道:“你的臉色不大好,可是真的有些不舒服了?”
“沒事,大約多喝了幾杯,我酒量淺。”
宜嬪笑道:“沒有人勉強你,量淺便不要喝了。”然後吩咐隨侍的內監上了清茶來。
流素覺得脖子有些僵硬,竟是不聽話地又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他仍然沒有擡頭,那說明他早就看見她了,不擡頭是故意避而不見。即便低頭坐着,那挺拔身姿依然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她心中絞痛了一下,又瞥見他握杯的姿勢依然未變,只有手上指節青白分明,彷彿要將那隻祁連玉杯捏碎。
宜嬪察覺到異常時,順着流素的目光看去,見到揆敘魂不守舍地望着某個方向,不由一呆,再回頭看玄燁,他的目光也正好掃過來,由他的方向看去,雖看不清流素的表情,卻能看見流素正朝那邊望去!
宜嬪陡然寒氣嗖地上躥,玄燁神色不明,目光深邃,有種令她難明的心慌之感,於是舉起杯以袖掩口,低喚了聲流素。
她竟沒有聽見!
從宜嬪的方向看去,流素眼中水氣氤氳,眉心攢着無限哀怨。
好在此時內監上了茶,宜嬪道:“給敬嬪娘娘一杯,她喝多了。”
流素纔回過神來,接了茶朝宜嬪強笑一下。
“不要回頭,皇上在看你。”宜嬪仍藉着舉袖的動作垂目低語。
流素捧着茶盞輕輕吹了下飄浮的茉莉花瓣,被溫熱的水汽薰着,她的頭腦也清醒了些,剋制了心神,品着茶微笑道:“莉花飄雪,是上好的茉莉。”
宜嬪擱了酒杯笑道:“你還沒喝得太多,居然沒把茉莉當成貢菊。看你臉色不好,陪你出去走走,驅驅酒氣。”
“也好。”
於是宜嬪便去玄燁身邊低語了幾句,流素這會已調好了情緒,朝他婉然一笑。她也的確喝了兩杯,腮邊微有酡紅之色,看着更增嬌豔之色。
玄燁也回笑一下,微一頜首。
出了正殿,流素深吸了口氣,才發覺暮合四野,唯有宮燈亮光散落於南苑各處,因水脈豐富,將燈燭之光映照得更是星星點點,彷彿銀河墜落。
外頭侍衛林立,太監宮女各成一列隨時候命。流素緩步而過,看見曹寅和陽笑都在,朝他們淡淡一笑。
陽笑凝視她一眼,似有深意,流素明白他在警告自己,不由暗自苦笑,心想這警告未免來得太遲。又想陽笑恐怕也是今日纔有機會見到納蘭性德的,早些沒有機會知會她。
行至遠離侍衛稀少處,叢叢紫玉蘭開得正芳鬱,地面青草如茵,散落着不知名的野花,再遠望是晚開的江梅和宮粉梅,如彤雲漫至天際。
“你今晚是怎麼了?”兩人是同時問出這句話的,爾後又都是一笑。
流素道:“你先說。”
“我沒事。”宜嬪顯然是在掩飾什麼。
流素笑道:“那我自然也沒事。”
宜嬪有些尷尬,便不說話,兩人繼續往前走,過了紫玉蘭樹便是梅林,踩着滿地落花,流素的心情也如同這些花瓣,被碾落塵泥,窒息般地痛。
宜嬪終於嘆口氣:“好吧,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前幾日在涼水河畔的梨花林中彈琴,遇到了純親王,第一次是沒事聊了幾句天,後來幾日卻總是巧合遇上他,便覺得不對勁,他一個王爺,不去狩獵怎麼總會和我巧遇?”
流素怔了一下:“他故意的?”
“我怎麼知道?”宜嬪微露慍意,“他說話好生輕狂,不招人喜歡。”
流素是見識過的,笑道:“他只是率真。”
宜嬪嗯了一聲:“都一樣,反正我不喜歡。”
流素笑笑,要規行矩步的宜嬪去喜歡散漫不羈的隆禧,的確不太可能。又想隆禧還沒有立福晉,難道是因爲宜嬪的緣故?
“你從前見過他麼?”
“三年多前就見過了,有時家宴會說上幾句話,在乾清宮又見了幾次。”
看宜嬪的表情,流素就知道隆禧就算有什麼念頭也是白搭,不過就算宜嬪有意又如何,不過都是流水落花春去也而已。
“那你該告訴我了吧?”
流素一怔,斂了笑容淡淡道:“沒事!”
“我瞧你看着納蘭揆敘的目光很不一般,難道……”
流素皺眉道:“我怎麼會看他?他在看悅羅格格,那纔是他魂牽夢縈的心上人。他們至今都沒有修成正果,大約是我姨丈反對。”
宜嬪肅容道:“不管他有沒有心思,你看他的目光絕不可能是無動於衷,那神情好在是我見了,要是皇上見了,你就……難道皇后和安嬪她們說的是……真的?”
“真的沒有!”流素甚是煩惱,想到揆敘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宜嬪看她又氣又急的樣子笑道:“那你爲什麼盯着他看!還淚光盈盈的,一臉相思斷腸的樣子。”說着笑容又淡了,“怪不得你對皇上無意,原來你心中早有他人。”
“你不要胡說!”流素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四顧,慶幸無人。
宜嬪似乎有些不愉,但終究只是幽幽嘆了口氣:“你是得不到,我又何嘗不是?縱然那人會在我枕邊眼前,可他心裡……”
流素見她淚光閃閃,便默然。
“從前我羨慕你,可如今我也不羨慕了,但還是要規勸你一句,不管你的從前是什麼樣,你都要忘了。皇上對你極好,你難道半分也不感動麼?”
“如果純親王對你也極好,你會感動麼?”
宜嬪瞠目半晌,才道:“那怎麼一樣!你如今是皇上的女人!”
流素知道無法跟她解釋清楚,唯有苦笑。
“反正納蘭揆敘另有心上人,你……”
“我說了不是他!”流素忽又覺得這樣說好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宜嬪疑惑地看着她。
“對不起槐序……”
宜嬪凝視她嘆口氣:“好吧,你不說就算了。”
“你會不會告訴皇上?”
宜嬪笑道:“我要是想說,剛纔只消不提醒你就夠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謝謝你,幫了我兩次。”
宜嬪道:“若不是你先挽救過我,我又何來機會幫你?何況咱們都只不過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
流素微笑了一下,宜嬪說得沒錯,撇開感情不談,單隻爲活下去,就不可能孤立無援,宜嬪幫她,卻也抱了市恩於她的心理。
“皇上看我的表情怎樣?”
“皇上並沒有看見你的表情,你的位置背對着他。當時他的臉色看着很平靜,只是隱約覺得眼神很深很暗。”
流素不說話,玄燁的目光晦暗難明的時候,通常都是他刻意隱藏情緒的時候,這絕對不是好事。
“我雖及時提醒了你,可這善後的事……”
“你放心,我自會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