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瑩腦袋嗡嗡的,坐在牀上無法動彈,李舟橋還在窗外聒噪,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原以爲這是另一個時空,另一段人生,卻不料時間列車掛了個倒檔。
她靈魂不滅,成爲了鍾瑩,那五年後許家的長曾孫女又是誰?
老鍾打飯回來,在院子裡喊鍾瑩吃飯,她應聲下牀。再次掀開窗簾,見兩個少年已轉身離去,啞着嗓子叫了一聲:“李舟橋,幾點?”
男孩回頭:“啊?”
“看電影,幾點?”
午飯依然食不下咽,除了鍾媽永恆不變的壓迫注視外,鍾瑩多了些別的沉重心事。
老鍾和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女兒沒什麼話題可聊,說來說去不過是快開學了,多預習高一課程,在家憋得慌就去姥姥家住兩天,有不懂的問你姐。
“我下午去看電影。”鍾瑩放下筷子,碗裡的米飯只颳了淺淺一層。
“去哪兒看,和誰?”
“晏辰回來了,請客看電影,和李舟橋蛋蛋他們一起。”
老鍾嘖了一聲:“你還跟李舟橋玩兒,他怎麼坑你的不記得了?好了傷疤忘了疼。”
鍾瑩不說話,顯然已經拿定了主意,老鐘下午要上班,攔也攔不住。
他嘆口氣:“去吧,不準瞎跑,看完就回來,要錢不?”
他對妻子有愧疚,對女兒同樣。大閨女的恨意雖然洶涌了一些,但他可以理解。身爲軍人,很多事情做不到兩全,只能儘量順着女兒們,不讓跟異性接觸就不接觸,甩臉色就受着,平日多給些零花錢,誰讓他對不起孩子媽呢。
鍾瑩成績不好不壞,跟向來爭強好勝的鐘靜不能比,中考超常發揮,堪堪吊車尾考入了珠州一中。這個孩子沒心沒肺,調皮搗蛋,從小愛跟男孩兒玩在一起,老鍾以前還端着爹的架子訓她幾句,自從妻子病逝,岳母舅子發難,小女兒哭着護他的場景時不時就跳入腦海。他對她再也說不出一句狠話,考上重點高中後,老鍾決定把小女兒的零花錢提高到和大女兒一樣的檔次,一個月十五塊錢。
吃完飯鍾瑩主動去洗刷碗筷,作爲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許家大小姐,她無論走到哪兒身邊都有保姆照顧着,長到二十八歲沒自己洗過衣服刷過碗。可眼下不收拾不行,鍾家快成豬窩了。
老鍾並不愛支使女兒幹活,自己也不怎麼幹,汗衫軍裝穿得都冒鹽鹼了才換洗一回,下一頓吃飯的時候纔去刷上一頓的碗。他是通信兵出身,後來轉志願兵搞軍需去了,在部隊奉獻十年提幹,從基層幹到軍部,一直做後勤工作,規矩比一線部隊鬆散許多。
看見閨女刷碗,他笑了笑,掏出一張塊票放在桌上就去睡午覺。鍾瑩三個飯盒兩個碗洗了半小時,沒有洗潔精總覺得洗不乾淨,油膩膩的。老鍾起牀上班的時候,她還在水池邊站着,臉上帶着厭惡的表情。
天熱,稍微乾點活就全身是汗,鍾瑩不會生煤球爐,只好用暖水瓶裡剩下的熱水兌大半盆涼水衝了衝。進屋翻箱子,找出一條淺藍色的圓領短袖連衣裙,款式自然是復古的,料子滑溜溜倒還舒服,腰線上炸了個小口。她又去老鍾屋裡翻針線包,不會軔線也不知打結,折騰到快三點才勉強把開口撮在了一起,實在蹩腳,但不注意看不出來。
衣櫃鏡中的女孩兒勻稱又健康,長胳膊長腿,發育良好,大腿結實,小腿修長,有一點肌肉,是熱愛運動的身材。
這張臉和原來的自己毫無相似之處,許思瑩隨了她媽,天生五官精緻小巧,後天養護一絲不苟,典型的江南軟嬌美人;而鍾瑩則屬於原生態,鵝蛋臉帶着嬰兒肥,從未修過的眉毛放肆生長,雙眼皮大眼睛,嘴脣肉嘟嘟,臉頰紅撲撲,彰顯着少女充盈的氣血和膠原蛋白。
是好看的長相,膚色有點美中不足。也許遺傳了老鍾,也許是瘋玩半個夏天的後果,儼然從小麥色往醬油色過渡,使美貌大打折扣。
什麼黑珍珠,黑美人都是自我安慰,一白遮三醜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晏辰請客的和平電影院在八一橋附近,離大院不遠,走路二十分鐘可達。但鍾瑩不想走路,這年頭的男生也沒車接送女孩子,她琢磨了一會兒,決定讓李舟橋騎老鐘的二八大槓帶她。
李舟橋一路都在笑,車子騎得歪七扭八,惹得鍾瑩連連驚叫,越害怕越抓他側腰抓得緊,越抓得緊他笑得越厲害:“你...你別咯吱我,哎喲,癢死了...”
“好好騎!”鍾瑩打了他一下,將手扣在了車座底下。
“大晴天的你打把黑傘幹什麼,滿大街的人都看你冒傻氣呢,傻不傻!傻不傻!”
頭頂上的陰影突然移開,熾熱的陽光投下。
“忍着胳膊酸給你遮陽還罵我傻,不給你打了。”
李舟橋馬上涎着臉笑起來:“給我打給我打,你太聰明瞭,一點也不傻。”
車子穩了,鍾瑩開始心不在焉,任他在前面叨叨個不停,有一搭沒一搭地迴應。
馬上要見到晏辰了,一個存在於鍾瑩記憶中,也存在於許思瑩記憶中的人,她莫名緊張。事實上,她從來沒見過晏辰,嫁到晏家的時候,他早已不在人世。
第一次在晏家過年,餐桌上給他留了一副碗筷,婆婆精神也不太好。她旁敲側擊問了一下,晏宇說,弟弟去世十多年了。
和平電影院門口,上一場次還沒散,一羣男孩子等在那裡嘻嘻哈哈。鍾瑩下了後座收了傘,看向被衆人圍在中間的高挑少年。
他看見了鍾瑩,眼睛一亮,揮手叫她:“瑩瑩!”
太陽那麼大,鍾瑩卻微微發起抖來。藏青長褲海魂衫,脣紅齒白,笑意盈盈,照片裡的人就站在她面前,這是她小叔子,還活着的小叔子。
李舟橋推了她一把:“傻站着幹嘛,這會兒又不怕曬了。”
三步兩步跨上臺階,他摟着晏辰的脖子笑道:“跟你說件好玩的事兒,鍾瑩個傻丫從鬼樓摔下來了......”
晏辰大吃一驚:“啊?怎麼會摔下來,瑩瑩沒事吧?”
李舟橋得意洋洋:“沒事,她就是腦子不靈光,我們往腦袋上套褲子,她也套褲子,她不知道男人的褲子前頭是有開口的,摸着黑下樓,能不摔嗎?哈哈哈!”
鍾瑩:......
男孩子們紛紛大笑起來,晏辰一言難盡地看着她:“你是夠傻的。”
所以爲什麼要往腦袋上套褲子?來十幾天了她都沒想明白。只記得李舟橋提議,她附和,具體動機誰也說不清。
鍾瑩深呼吸幾口,平復心情,假裝沒聽見自己的糗事,笑着走上臺階:“你回來了,北城好玩嗎?”
晏辰聳聳肩:“每年都去,就那樣。對了,我帶了禮物,明天拿給你們。”
李舟橋蹦起來:“除了軍艦模型,我什麼都不要!”
蛋蛋舉手:“我要飛機。”
謝紅軍:“坦克也行。”
晏辰皺皺鼻子:“一人一盒酒心巧克力,你們不要我就都給瑩瑩了,她喜歡吃。”
“切!”
軍部也有電影院,但只放紅色電影,一週一次,大院的孩子們都不愛去。想看些新鮮的,就得來市裡花錢。
七個小夥伴坐了一排,人手一瓶北冰洋汽水。鍾瑩左邊是李舟橋,右邊是晏辰,兩人總是越過她說話,她想換位子,他倆又不願意。
黑樓孤魂是部恐怖片,八十年代特效有限,多用聲音和燈光來營造氛圍,簡單粗暴卻效果斐然。開映後不久,幾個人就不說話了,全心投入劇情中,年紀小的蛋蛋不時哆嗦一下,捂着眼睛從指縫裡觀影。
鍾瑩的注意力不在電影上,她幾次想和晏辰說句悄悄話,都因爲他雙拳緊握,雙眼不眨,身體僵硬的姿態而作罷。
晏宇從小就在北城讀書,偶爾回趟珠州,鍾瑩小時候應該見過他,記不得了,模糊印象都出自晏辰口中:我哥比我高,我哥會打籃球,我哥考上人大附中了,我哥參加競賽得獎了......這麼多年的同學發小,晏辰提到晏宇的次數不算多,鍾瑩也是搜遍記憶纔想起那麼幾句。
上輩子見到他時,他已經是個成熟老男人,鍾瑩對他過往的瞭解大多來源於坊間八卦和媒體報道。從新貴到大鱷,從科技領域發家到成立集團公司,十幾年間,他一手建成了自己的財富帝國。
都說他有軍政背景,是高幹子弟,但傳聞晏家人反對他從商,在創業之初從未給過他任何幫助,父子甚至一度鬧到要斷絕關係的地步。
她嫁過去前,公公已經去世,婆婆帶着一個保姆獨自居住在幹休所一幢舊樓裡,膝下沒有小輩,家裡總是冷冷清清,對待他們夫妻也不親熱。五年間只有一次單獨問過她,你們什麼時候要孩子?
她那時想,要孩子?我這麼年輕要什麼孩子!嫁給老男人就夠委屈了,還不准我多玩幾年,多享受享受人生嗎?
她笑笑沒有回答,婆婆就再沒問過了。
回頭想想,晏宇年紀大但錢多啊,願意給他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娶了她,既沒得到愛情,也沒得到後代,還要負責支撐她那個半死不活的孃家,最後落得一具屍體,啥啥沒有,整個兒一虧本生意。
可是鍾瑩覺得自己也虧,五年青春埋於不甘婚姻,作了那麼一下下就突然意外身亡。她的包包鞋子,珠寶首飾,房子車子,充值百萬的造型卡,美體會館剛購買的頂級套餐,拍下沒來及展示的天價鑽石項鍊,和閨蜜定好的大溪地度假,名下酒吧裡剛入職的三個俊俏小哥......還有晏氏的股份,龐大的夫妻共同財產,都便宜了誰?
晏宇年滿五十,保養得當,喪偶無子,完全可以再娶。有了婚史,那些又當又立的女人撲上去就更加沒顧慮了。
我的夫妻共同財產啊,鍾瑩把後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不能想,想多了心好痛!
一隻手拍拍她的胳膊,晏辰熱乎乎的氣息噴到她耳邊:“害怕了?”
“沒。”
他壓低聲音嘻嘻笑:“我給你帶的禮物不是酒心巧克力,你肯定喜歡的,晚上到我家吃飯吧,我先拿給你。”
“不去,看完電影就得回家。”
“去吧,我哥回來了,今晚我家好菜好飯。”
鍾瑩僵硬地轉過頭:“你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