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頓飯吃到後來, 氣氛不佳。鍾瑩不說話,晏宇也不說話,只有晏辰陪着李舟橋嘻嘻哈哈。
他右手搭在晏辰肩上, 嘴裡不着邊際的閒扯, 眼神卻總往她那兒飄。鍾瑩假作不見, 倏爾轉過頭對晏宇露個溫柔笑臉, 李舟橋的杯子就會在桌上磕出啪噠一聲。
吃完飯, 姐夫還沒來,四個人在飯店門口等待。鍾瑩和晏宇站得近,李舟橋摟着晏辰吹牛:“等哥立了功, 你就知道我的厲害了,不比你上大學光榮啊。”
“工程兵想立功不容易, 你可得努力了。”
“你看不起工兵?”
“不敢不敢。”
兩人打打鬧鬧, 晏辰專心, 舟橋分神,他又斜了鍾瑩一眼。淺米色大衣敞開着, 黑毛衣的領子拉到下巴,襯得她臉蛋只有巴掌大。長髮一側挽在耳後,垂在肩上,看起來軟軟的。
摸上去是什麼感覺,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很久以前, 鍾瑩就慢慢脫離了他的固有印象, 變化越來越大, 此刻他竟從她身上看出了溫婉乖巧。
鍾瑩怎麼會乖巧呢?她和這兩個字根本不沾邊!雖然晏辰總說她變了, 可李舟橋覺得那只是女孩子長大之後伴生的矯情,就像他姐一樣, 裝得挺像,其實骨子裡的霸道惡劣從未改變,對他還是說打就打。
她正和晏宇說着什麼,腳跟微微踮起,貼得挺近。那人配合的傾着耳朵,聽完點頭,擡手拍拍她後腦勺,笑容裡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舟橋苦笑,沒錯,就像他姐一樣,乖巧也只裝給一個人看啊。
“瑩瑩。”
鍾瑩轉過頭,見他招手:“過來,哥要走了,明天去延縣,後天一大早就得報到,今後可見不到了啊,你不來跟我告別一下?”
鍾瑩沒好氣:“你這張嘴就沒點吉利話,今後長着呢,部隊又離北城這麼近,怎麼就見不到了?我現在擔心,你有了休假就會來城裡騷擾我和晏辰!”
晏辰呵呵笑:“按他的脾氣,肯定得這樣。”
李舟橋嗤鼻:“把我說的一文不值,以爲我多稀罕你倆啊,那麼上趕着?”
吉普車停在路邊的時候,他一把撈過鍾瑩,將她的脖子也牢牢勒在臂彎,一邊勒一個,看着燈火通明的大街笑道:“真沒勁!”
“哎喲,放開!”
“舟橋你個莽夫勒死我了”
他手臂彎得緊,幾乎快把兩人都勒進懷裡,不顧鍾瑩的掙扎,突然貼在她耳邊小聲道:“我腦子真是壞了,怎麼就把你對象給喊來了,鬧心!”
晏辰一米八的個子也像被蠻牛控制的小雞仔,勒彎了腰,和鍾瑩頭抵着頭。那句話聲音雖小,他卻聽見了。
解脫的瞬間,他第一時間看向三步開外的哥哥,目光又移回鍾瑩臉上,有疑惑有震驚,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京大華大比較近,晏家兄弟一道走了。姐夫開車把鍾瑩送回學校,路上李舟橋問她要了詳細地址,再三重申他寫信,她一定要回。
最後的告別也只是揮揮手而已,他今天的心態鍾瑩理解,就是想在臨走前給人添個堵,技術又不到位,自己反被堵得不輕。
何苦呢?
初冬夜,寒意濃,薄薄的大衣擋不住風。鍾瑩快步走到磁卡電話亭,撥126尋呼臺,報上號碼,掛電話縮在亭子裡等待。
不到五分鐘,電話回了過來。
“到了?”
“嗯。”
“好,回宿舍吧,挺冷的。”
“你在哪兒?”
“我在路口小店,給晏辰買個東西。”
鍾瑩沉默了一會兒,那邊又催促:“很冷,你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快回宿舍。”
“宇哥,舟橋今晚說的話,你千萬不要誤會。”
“什麼話?”
“就是說讓你以後照顧我什麼的…我倆從小玩得好,他一直把我當妹妹,擔心我以後受欺負,說話比較不見外,你不要放在心上。”
晏宇在電話裡笑了一聲:“他對你倒是比對親妹妹還好,我也很奇怪他爲什麼會那麼說。”
想知道我和李舟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想知道我在他面前說了你什麼?自己猜去!
“我不知道啊,他向來想一出是一出。”
晏宇的呼吸在話筒裡微不可聞,片刻後道:“你覺得我會誤會什麼?”
鍾瑩早就想好了說辭,開口流暢無比:“誤會我趁機賴上你,以後有什麼麻煩都去找你,影響你學習工作,畢竟你親口答應了呀!呵呵,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你又不是我親哥。”
“李舟橋也不是你親哥。”
“不是親哥勝似親哥。”
晏宇能說什麼?他能說你可以把我當作親哥嗎?他深呼吸:“那你認爲我們的關係是?”
鍾瑩似乎也迷惑了,頓了頓:“宇哥,你是想讓我把你當親哥哥嗎?”
接着她適時吸了一口氣,發出絲絲的聲音。
在危險邊緣徘徊的對話中斷,晏宇本就不知該怎麼回答,便道:“冷了吧,不說了快回去。”
“嗯,那後天下午三點,敏思禮堂,你不要來太早哦,我可能會遲到。”
“好。”
晏宇從街邊小店走出,店外一塊燈牌上寫着“公用電話”。
晏辰抱着胳膊等在路邊,嘴裡哈着白氣,一見他就抱怨:“再不回去宿舍樓要鎖門了,你打電話怎麼那麼久。”
晏宇拍拍他的背:“走,我送你。”
“我自己也能回,爲什麼讓我等你啊?”
“有話跟你說。”
寒冷的北城街頭,兄弟倆的影子在路燈下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七八個循環後,晏宇仍未開口。
晏辰受不了這種沉默,用力做了兩個擴胸後道:“哥,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沒關係你儘管說,我也許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晏宇覷他一眼:“是麼?你是不是以爲我會問你還喜不喜歡鐘瑩。”
晏辰愣了愣:“不是嗎?”
“是不是以爲,如果你說喜歡,我會說,哥支持你?”
“不是嗎?”晏辰愈發驚訝,他連腹稿都打好了,只要哥哥表現出兄弟情深,他就回報他兄友弟恭!
“不是。”晏宇口氣清淡,“我想知道鍾瑩喜歡什麼樣的男生,你和她要好多年,總會了解一二吧?”
晏辰感覺胸口中了一箭,登登倒退兩步:“哥,舟橋說的是真的,你真和瑩瑩…”
“是我,”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有點無奈:“我一個人。她好像沒這個心思。”
晏辰陷入巨大震驚:“這這這,怎麼會這樣呢?你什麼時候...”
“一年前,或者更早,不太確定。直到最近這段時間,我覺得我應該是喜歡她。”
他說的那麼坦然,那麼平靜,晏辰一時間都不知該稱讚他君子,還是該罵他冷血了。
“你都不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嗎?你忘了以前還鼓勵我來日方長呢?”
晏宇看了他一眼:“你是我弟弟,鼓勵你是我應該做的。之所以今天我會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爲通過觀察,我認爲你已經不再喜歡鐘瑩。”
晏辰結舌,抓住胸口猛喘兩口氣:“你怎麼觀察的?”
“整個高三期間,你和我通話沒提到過她,高考的時候你也沒有關心她在哪個考點,詢問志願還聽錯了學校,可見你當時多麼心不在焉;同城求學你從不關注她的近況,更沒有去找過她,只打過一次電話,還是在我打電話的時候你順便說了兩句;上一次在一起吃飯,你盯菜的時間比盯她長,這一次同樣。你還是喜歡她的,只是應該和喜歡李舟橋沒什麼區別了。”
晏辰瞳孔地震:“哥,你真可怕!”
晏宇微笑:“我只是不想傷害兄弟感情。”
晏辰緩了好一會兒才道:“越大感覺和瑩瑩越疏遠,我們小時候有說不完的話,上了高中以後除了學習好像根本交流不下去。她也明確說過不喜歡我,慢慢的我就覺得以前的想法有點幼稚,也許那不是男生對女生的喜歡,只是不願意失去最好的玩伴。她不跟我玩了,我也就沒想法了。”
晏宇點點頭,和他分析的一樣。
“但是我也接受不了她做我嫂子啊!”晏辰抓狂。
嫂子,晏宇一怔,鍾瑩忽閃着大眼睛的模樣浮現腦海,那嬌滴滴機靈靈的小姑娘,和嫂子這個情義滿滿的稱呼,還真是不太相配呢。
“言之過早。”他說。
晏辰想起了舟橋,哼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人誤會的事,舟橋說你是瑩瑩對象,不開心着呢!他也喜歡她你不知道吧,還跟我說高考後就表白的,也不知表白了沒有,論感情,你不如他。”
晏宇挑挑眉:“表白?哦。”
他終於確信,小姑娘在電話裡跟他裝傻,她早知李舟橋喜歡她,在珠州時就已經拉他做了一次擋箭牌,所以李舟橋纔會說出那樣的話。晚上他倆的一舉一動都落在眼中,晏宇實在不理解,爲什麼表白被拒後,兩個人還能如無事般相處,甚至親密接觸。
“我堅決支持舟橋,瑩瑩做我弟妹比做我嫂子強。”
晏宇看着傻弟弟,冷笑。
二十八號下午三點,人大敏思禮堂人頭攢動。這處集中了經管系的大一新生,若干學長姐,還有部分湊熱鬧的外校生,好幾百人匯聚一室。偌大禮堂裡張燈結綵,音樂悠揚,團委的舞會組織者正在發表喜迎元旦講話。
鍾瑩磨磨蹭蹭,直到三點半才被舍友們拖下樓,去往禮堂的一路不出所料地收穫了無數眼球。
專三班的簽到員正是李家印和另一個同學,他站在桌子後面,全程盯着五個女孩兒中間的那位,親眼看她簽下鍾瑩二字,忍不住問了聲:“臉怎麼了,你沒事吧?”
鍾瑩理也不理他,扔下筆就往禮堂走,所有的同學都在看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趙月蘭靠近:“我怎麼覺得你這不是低調,是高調呢?”
鍾瑩不在意:“只要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就好了。”
嚴蕾翻白眼:“你真是多此一舉,知道你是誰又能怎麼樣?”
“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啊,舍長到時候又要說影響我名聲了,多麻煩。”
“......”
晏宇三點準時到達,他沒有進禮堂,一直站在側面的花壇邊注視着來路。一身滑雪布黑棉服配黑褲,面容英俊,氣質清冷,引來衆多女生目光。有膽大的還上去跟他搭話,都被他一句“抱歉,在等我女朋友”給勸退了。
人太多,鍾瑩沒看見他,他卻一眼認出了鍾瑩,五個攜手而來的女孩兒中,她最耀眼,最特殊。
大冷的天,人人都裹得厚實,愛美的姑娘不穿棉襖,至少也會穿件厚毛衣。那種馬海毛的,毛茸茸的,蝙蝠袖寬寬的毛衣,再配上微喇牛仔褲,就是時下最流行的穿搭。
鍾瑩永遠與衆不同。她內穿緊身白毛衣和同色超短一步裙,腳上套了雙馬靴,靴長及膝,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大腿,連個長筒襪都沒加,就那麼光裸地行走在冷風裡。
單單這樣穿,有低俗感,被校領導看見了也不太好,於是鍾瑩披了件紅色的插袖連帽長斗篷。
馬靴是在羊城買的,斗篷是她去年冬天找裁縫做的,她畫好樣圖,裁縫動手,連工帶料花了九十五塊錢。過年老鍾就沒再給她買新衣服。
其實在珠州就穿了好幾次,只是晏宇沒見過而已。
帽子一戴,面具一覆,黑髮紅脣,斗篷飄逸,彷彿童話中的小紅帽迎面而來——她在動物園市場買了個唐僧塑料面具,加野雞毛,碎布,亮片等物自己改造了一下,只露出鼻尖和嘴脣,無人能窺得她廬山真面目。
多好看多神秘哪!蠢萌的男青年們盡情欣賞吧,事後姐姐面具一摘,誰也不愛!找都沒處找去。
“鍾瑩。”
她在人羣中回頭,與那雙明亮眼睛相對,脣角揚起,轉身推開同學小跑過去。
“宇哥,你認得出我?”
“你那麼別出心裁,想認不出也難啊。”
“嘿嘿,你猜我爲什麼要戴面具?”
“爲什麼?”
“因爲今天我的舞伴是你,我只和你跳舞,不想被別人打擾。”
晏宇的心跳緩緩加速:“戴面具可防打擾?”
“當然了,”鍾瑩捏捏自己的下巴,“人對未知是有懼怕感的,大家都不戴,只有我戴,同學們會認爲我的臉有問題,不敢暴露人前。這個幻想的空間就很大了,胎記啊,傷疤啊,青春痘啊,反正他們絕不會想到,我是因爲漂...”
她頓住話頭,嘻嘻笑了。
“因爲什麼?”
“沒什麼啦。”
“因爲漂亮,不想引來麻煩?”
鍾瑩也不害羞,腦袋一歪:“宇哥這樣笑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漂亮?”
眼睛藏在面具深處,紅脣就顯得尤爲突出,晏宇看着她捏下巴,食指抵在脣溝,把嘴脣又抵出一個桃心的形狀,只覺心動怦然。
他沒回答,鍾瑩哼一聲甩手就走:“好啦不漂亮就不漂亮,我們進...”
“瑩瑩,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一把拉住了她,鍾瑩愕然回頭,看看被他抓緊的手腕,又看看他,那眼中難藏的情愫與迫切一覽無餘。
“呃,有什麼事,能不能改天再說?咱們進去吧外頭挺冷的。”
不對啊,不該這麼快啊,蠢萌男青年們還沒行動呢,他受什麼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