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攝影師沒有當衆表達對人選的意見, 神色如常地把注意事項說了一遍。拍攝工作將持續兩天,女模特服裝要求簡潔大方不累贅,以亮色爲佳, 化點妝, 具體造型將根據取景地點邊拍邊調整。
會議很快進入討論階段, 三位女同學顯然把這項任務當作殊榮, 興奮掩飾不住, 積極向賈老師請教服化道問題。只有鍾瑩一聲不吭,孤零零坐着,專心看自己灰黃灰黃的手指, 取了但未完全取下的大口罩掛在一邊耳朵上,晃晃悠悠。
耳後脖頸露出來的地方, 也是灰黃灰黃的。
結束後, 賈忠平與外聯老師低聲私語了幾句, 同學們各自回去做準備工作,下午一點半集合, 兩點正式開始拍攝。
鍾瑩就不用來集合了。這事兒賈忠平沒說,外聯老師沒說,是學生會劉科追到樓梯口跟她說的,也是很照顧她的自尊心了。
“好的學長,再見學長。”
又捂起大口罩的鐘瑩平靜接受了淘汰, 劉科十分疑惑:“我在活動中心見過你的, 你…是生病了嗎?”
前段時間他去活動中心找人, 在音樂社排練室見過鍾瑩半面。當時她也戴着口罩, 只能看見鼻樑以上部位, 長髮披肩,姿態閒適, 坐在架子鼓後懶散地敲着,眼神漫不經心中帶着些許厭煩。
隔着一扇窗看她半死不活地打鼓看了十幾分鍾,連正臉兒都沒見着,可劉科就覺得這女生有種說不上來的韻味,氣質很特別,像搞藝術的。
今日再見,他先認出了她的大口罩,再看那雙眼睛,果不其然正是打鼓女生,卻沒想到她此時的模樣讓人大跌眼鏡。穿衣打扮什麼的就不說了,皮膚是怎麼回事?又灰又暗像中了毒一樣,他記得那天她半張臉挺白皙的呀。在這種膚色的襯托下,口罩之後的全貌黯淡無光。
“沒有,我很好,謝謝學長關心,學長再見。”
鍾瑩不願與他多聊,達到目的溜得飛快,回到宿舍收拾換洗衣服直奔校外澡堂。
校園拍攝活動引起了很多同學的注意,接下來的兩天,拍攝小組走到哪裡,哪裡就會圍起人牆。有幸成爲掛曆模特的四個女學生出盡風頭,院系,姓名,年齡,籍貫一夜之間傳得無人不曉。
輔導員和鍾瑩的舍友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她怎麼會被刷下來呢?別說經管系後補上去的那位姑娘不如她,就是首發三位的外形條件,和鍾瑩相比也遜色不少。那位賈攝影師的審美是有什麼問題嗎?
鍾瑩對此表示,賈攝影師欣賞不了她高端的美。
次日是禮拜六,中午十二點多晏宇的電話終於準時了一次。他先道歉,說前天晚上熬了整夜,昨天睡了一天,沒能及時回覆傳呼。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鍾瑩心情如何,還生他的氣嗎?
鍾瑩笑了:“你爲什麼會認爲我在生氣?”
“你那麼晚呼我一定有事,我沒回,你應該生氣。”
鍾瑩心頭甜絲絲:“我纔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呢,沒什麼啦,就是上次想跟你說又沒來及說的那件小事,很小很小,不說也不要緊。”
“要說,我想聽,下午我來找你?”
手頭的事情基本告一段落,晏宇有了空閒,被項目掏空的身心又活過來,奶奶家都不回,只想快些見到鍾瑩。
兩人約定時間,鍾瑩心情頗佳,哼着流行歌曲梳妝打扮。換好衣服,把方鏡靠在上鋪的欄杆邊,轉着圈檢視自己,最後嘟起嘴對着鏡子親一口,舍友們便知道她很滿意今天的形象。
宿舍裡四條單身狗,三條都羨慕地看着她,另一條練攤兒掙錢去了。嚴蕾目露賊光:“看鐘瑩這開心樣兒,就覺得戀愛是件很美好的事情。雖然我給自己定的計劃是二十五歲結婚,但現在談個戀愛找找感覺也未嘗不可。人家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晏學長的同學們應該也都不錯吧。”
江文靜笑道:“怎麼,你也想找個華大的?”
“我不是想找華大的,我就是想找個晏學長那麼優秀的,就算比不上他,也不能比他差太多。”
鍾瑩道:“晏宇的舍友們就很優秀,改日我們可以搞個寢室聯誼,把他的舍友約出來玩。”
嚴蕾爽快:“可以啊,也有像晏學長那麼帥的嗎?”
鍾瑩假笑:“如果優秀的標準裡還包括外貌,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就我目前見過的小哥哥中,沒有比晏宇更帥的,而且隨着年紀的增加他還會越來越帥,到他五十歲的時候一定會帥得登峰造極。”
嚴蕾大翻白眼:“要被你噁心吐了,現在說得好聽,等到他五十歲成了個老頭子,我就不信你還能昧着良心誇他帥。”
鍾瑩神秘微笑:“當然能,情人眼裡出西施嘛。”
年輕人,你對財富濾鏡的強大一無所知。
晏宇三點半等在東二樓樓下,鍾瑩早就裝扮完畢,偏在宿舍裡東拉西扯磨蹭到三點四十五纔下去。
他穿着黑色薄夾克衫,內襯菸灰色套頭毛衣,下身黑褲子皮鞋,中規中矩。忽略掉那張俊臉,這身打扮平白給他增加了歲數,乍一看就像學校老師或什麼政府工作人員似的。
相比之下,鍾瑩可青春洋溢多了。牛仔襯衫牛仔褲,外套她最愛的短小型毛衣,襯衫領子翻出來,袖子卷一道在毛衣袖外,下襬露出,造成疊穿效果。腳上仍是一雙百搭牛皮高幫靴,褲腿綁緊塞進靴筒,長腿筆直,利落乾淨。
頭髮紮成簡單的高馬尾,漂亮的臉蛋“脂粉未施”,奔下樓梯衝着晏宇明媚一笑,門廳內的光線彷彿都亮了幾分。
晏宇覺得心化了,化成軟軟綿綿一汪水,暖的,甜的,整個人都有些飄然感。他目不轉睛望着鍾瑩走來,望着她晃動的髮束,擺臂的幅度,腳尖的落點,然後視線再回到那個迷人的笑容上,嘴角不自覺揚起,感覺被項目折磨了大半個月的身心,這一刻得到完全治癒。
他的女孩,好美。
近一個禮拜他心情都不太好,從室友口中瞭解到食堂發生的事後,他理解了鍾瑩打退堂鼓的心態,心疼她因爲自己受的委屈,也意識到僅僅是關上自己這邊的門,並不能徹底解開關玲的迷思。
他和她起爭執,關玲認爲是鍾瑩的錯;他拒絕訂婚,她也認爲是鍾瑩的錯;他想和她斷交,還是鍾瑩的錯。
想了整整一夜,晏宇想通了,錯不在鍾瑩,也不在關玲,而在自己。他從未明確告訴過關玲,他對她沒有異樣感情,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關玲沒有像以往那樣哭哭鬧鬧,沉默得不像她,最後只說了一句,好吧,那我們就絕交吧。晏宇心裡沉甸甸的,朋友多年,鬧成這樣並非他想要的結果,可友情和愛情不是一回事,他必須把話說清,不能再讓關玲混爲一談執迷不悟,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
此刻看到鍾瑩的笑顏,輕快的腳步,晏宇把不愉快的事統統都忘了。他向鍾瑩伸出手去,迫切地想要握住她,感受那纖薄掌心裡帶給他的愉悅與安心。
“中午吃了什麼?”
“西紅柿炒雞蛋。”
“晚上想吃什麼?”
“餓的時候才知道。”
大白天,鍾瑩沒有戴口罩,和晏宇牽手走在校園裡,都沒有再提那天的事,只聊着閒話。由於外形過於出色,很快吸引了過路學生的目光,男的看她,女的看他,但並不全是驚豔的注視,還有些意味難明的打量。
是不是晏宇這身老氣橫秋的衣服,讓他們錯以爲她在和社會人交往?鍾瑩不無得意地想,這些傢伙不知道跟他們擦肩而過的大佬是誰,還敢用異樣的眼光看他,白白錯失了吸歐氣的機會,將來也只能在財經雜誌或者電視上仰望那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了。
歐氣別想了,都是我的!
她也不看路,專注欣賞晏宇優越的側臉線條,他轉過頭:“看什麼?”
“宇哥,我今天跟舍友打賭,賭你不僅現在帥,到五十歲的時候還是很帥。”
晏宇猝不及防被塞了顆蜜糖,心裡甜,臉上卻有些不好意思:“你跟人打的賭都是幾十年起步,到時候誰還會記得?”
“我記得啊,二十年後我不會忘記問嚴冉哥要百分之一干股,三十年後你過五十大壽,我就把舍友都請來,讓她們當衆兌現賭注!”
晏宇笑得仰了頭:“這也太荒唐了,你整天都在想什麼啊?”
“我在想怎麼給你辦五十大壽啊。”鍾瑩似笑非笑,“很荒唐嗎?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際遇,三十年後我們未必還有聯繫。”
晏宇愣了一下,看向她,一時不知該接什麼話纔對。
鍾瑩聳聳肩:“是我想得太幼稚了吧,我以爲我們現在這麼好,三十年後一定還在一起的。”
“當然。”晏宇這次沒有猶豫,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三十年後我們當然還在一起。”
鍾瑩撲哧笑出聲來,晃着他的手臂道:“我說的是我和同學,宇哥你說什麼呢,誰要和你三十年後還在一起!”
晏宇無奈:“你自己說的,三十年後要給我辦五十大壽,不用三十年,二十九年之後就可以辦了。”
“哼,我給你辦大壽也不一定和你在一起啊,誰知道以後你會做什麼工作,在哪裡生活。萬一出國了呢,娶個不懂我們國家風俗的洋妞回來,我身爲朋友,也是可以給你的大壽操辦一下的嘛。”
晏宇拍拍她腦袋:“別胡說八道了,以後無論我在哪裡,你都要和我在一起。”
“不要!你在月球,我上不去。”
“那無論你在哪裡,我都和你在一起。”
十指又扣在了一起,這次是鍾瑩主動的,她擡頭看着晏宇:“一輩子嗎?”
“嗯。”他只發出一個音節,卻重重點了頭。
她又在問他要承諾了,即使知道二十歲的承諾並不可靠,鍾瑩還是想要,聽到肯定的答覆心裡特別甜蜜舒坦。在財富降臨之前,她必須靠愛情的滋潤才能撐過貧窮而漫長的等待。
一輛銀色的轎車從他們身邊駛過,兩個人已經快走到校門口,晏宇說要去中發電子買點東西,逛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去吃晚飯了。
鍾瑩已經想好去哪裡約會,上次被許衛東引去火鍋店錯過了黃昏的兒子,今天就去那兒,她始終惦記着要和晏宇搞點小情調呢。
銀色轎車駛出三十米,就快駛近校門,忽然又往回倒車,一直倒到他倆的身旁停下。車窗搖開,露出一個地中海髮型的腦袋,和一張微胖戴眼鏡的面熟臉。
“這位同學,你是人大的學生嗎?”
晏宇拉着鍾瑩停下腳步:“什麼事?”
車窗裡遞出一張名片:“我是城影廠攝影師賈忠平,應你們學校邀請來拍校園掛曆的,剛纔發現這位女同學形象非常好,不知道有沒有興趣來做攝影模特?我的作品多應用於掛曆,報刊雜誌上,反響還是比較好的,你們可以去打聽一下。如果有興趣的話,就打名片上的電話聯繫。”
晏宇還沒說話,鍾瑩突然道:“不露臉平面照,多少錢一張?”
賈忠平微怔:“呃,如果你願意來當模特,是不用支付費用的,所有照片我都可以免費給你一份。”
“我是說,你拍我,給我多少錢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