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 鍾瑩從夢中醒來,聽到姐姐在小陽臺上朗誦英文詩歌的聲音。她每天都起得很早,每天都會在吃飯前先來一頓精神早餐, 爲了照顧妹妹的睡眠, 她總是把自己關在小陽臺, 音量也壓得低低的。
鍾瑩從沒被她吵醒過, 今天也沒有, 夜裡三點多才勉強睡着,半個沒頭沒腦的噩夢又驚嚇了她敏感的神經。
懶懶躺在牀上,她望着天花板想起晏宇昨夜的話, 五點四十那趟車,太早, 你不用來送我。
所以他就是要走了。鍾瑩覺得自己很可笑, 她昨天悲傷之餘竟然還生出了一種晏宇想欲擒故縱, 故意用分別來試探她的念頭,呵呵, 他又不是她,哪有那麼多心眼。
十六號的房子很寬敞,進門也有個角院,只是沒有後罩房。晏宇帶她參觀一圈,每個屋子都打開電燈讓她看了個仔細。東廂大概是他打算做新房用的, 颳了牆皮, 堆了一些木頭, 可惜活兒擱置了, 亂糟糟的材料扔在地上顯出幾分荒敗感來。
要出門的時候, 不記得是誰先主動,他們在角院那兒親起來了。用力的, 瘋狂的,拼了命地親,鍾瑩腦袋暈乎乎的,肩背在影壁上蹭得全是灰。那時她還有空想,這塊影壁是完整的啊,幾年後爲什麼殘了呢?
她口乾舌燥渾身冒火,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摸上晏宇的皮帶,被他阻止了。
他說,等你嫁給我。
說什麼嫁?真掃興。十三年,該存在的問題依然存在,她怕也沒那麼長情。
鍾瑩伸了個懶腰,從牀頭櫃上摸起傳呼機看時間,發現處在關機狀態,這纔想起昨晚釋放熱情時它一個勁響,便隨手關了。
邊開機邊偷看鐘靜,夜裡回來時她已經睡着了,不知打了多少電話呢,等會兒一頓臭罵跑不掉。
很意外,傳呼機裡接二連三跳出來的號碼全部來自許衛東,從九點多一直打到十一點,是遺漏了什麼東西?今天說好了還會過去,他不至於這麼着急吧。
許衛東不是守規矩的人,但有一樣好,挺勤力,從不睡懶覺,該工作工作,該玩玩。這個點應該起牀了,鍾瑩躡手躡腳走去客廳,撥通了他的新大哥大。
那邊懶懶應了一聲,聽到是她,立馬精神起來,連珠炮似地問出了一串問題。
鍾瑩很淡定:“你那邊有人嗎?找個沒人的地方,或者來海甸我請你吃早飯,有件很重要的事我認爲應該告訴你。”
“你回答我是不是就行了,我馬上要上班,哪有空聽你廢話。”
“關於小柔姐的。”
一小時後,鍾瑩坐在許衛東新換的四圈車裡吃包子,捏掉腿上的一根粉絲,她看了眼旁邊陰着臉的男人:“其實我昨天就想說了,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小柔姐也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你。不過你別怪她,她父母都在建溪,蘇二叔家就算她孃家了。以你的脾氣知道這事兒肯定不允許那娘倆再登門,對她來說丟臉又傷心,體諒體諒她遠嫁的難處吧。”
許衛東恨恨砸了一把方向盤:“我體諒得了嗎?她不爲自己想也該爲孩子想想,騙我說蘇燕雲得了胃病,我還尋思什麼胃病嚴重到要休學的地步,結果是弄了個瘋子成天陪在身邊啊!這不出事則已,一出事那就是一屍......”
“誒!胡說什麼呢!”鍾瑩打斷他,“蘇燕雲還沒病到識人不清胡亂下手的程度,況且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她得了精神病。蘇二嬸拿給小柔姐看的病歷上說她只是睡眠障礙。”
“障礙她姥姥!跟蹤騷擾潛伏搞破壞,這特麼還不是精神病?比你精神多了!”
“......她巴着小柔姐的目的是爲了見晏宇,”鍾瑩思路異常清晰,“我一直懷疑她有嚴重的臆想症,只要能見到心心念唸的人,她就不會犯病。昨天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她根本不看我,當我不存在,只在我跟晏宇黏糊的時候,她纔會有點反應。這種人不是特別兇殘,但是很噁心,就像個鬼影子長久地潛伏在晏宇周圍,靠窺視他的一舉一動來獲得平靜和安慰。上次暴露,正是因爲她找不到晏宇了,狂躁的症狀就顯現出來了。”
許衛東聽得雞皮疙瘩直起:“變態。我說她怎麼那麼愛來我家呢,每次和小柔談起晏宇,或者談起你,她都在一旁聽着。”
“你今天跟我說的這事兒,讓我更肯定,她並非小柔姐說的整天躲在家裡鬱鬱寡歡,她對晏宇的監視又開始了,可能就是從得知我們要結婚的消息之後吧。而且變態程度還在升級,她可以不靠近晏宇,但也不能允許他屬於我,或者說,不能允許他屬於任何人。”
鍾瑩哼哼冷笑兩聲:“那天我們沒領成證,否則我真不一定還能全須全尾地坐在這兒,暗箭難防啊。”
許衛東看看她:“所以你們沒領證沒結婚,一直以來都是在騙我?”
鍾瑩不置可否:“別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了,想讓蘇燕雲繃不住犯病徹底暴露,我需要你的配合。小柔姐那邊你就瞞着吧,她只會壞事。”
“嗯。”許衛東點頭,忽然又瞪圓眼睛:“什麼?讓她犯病?”
鍾瑩目露兇光:“不讓她犯,你還想玩精神病養成啊?”
儘管有鍾瑩的安慰,許衛東還是不放心蘇小柔和蘇燕雲單獨相處,一上午打了幾個電話回家,又請申阿姨寸步不離陪着她,把蘇小柔弄得又喜又煩,跟蘇燕雲抱怨:“你姐夫越來越纏人了。”
“姐夫關心你。”蘇燕雲淺笑,看着堂姐的大肚子,慢慢把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生孩子什麼感覺?聽說很疼,不過爲了心愛的人,再疼也歡喜。
姐夫應該找過鍾瑩了吧?全世界都知道她已經和晏宇分手,還在姐夫面前假作親密有什麼意思呢?或許不止是爲了敷衍姐夫,也是爲了報復她!他們進門時,她就從窗口看到了,兩人一前一後,一個冷若冰霜,一個面帶憂傷,再也沒有從前的親密。後來姓鐘的故意造作的模樣,不就是做給她看的嗎?
那風騷浪蕩的賤人拋棄了晏宇,還要拿他當作刺激她的工具,殊不知真正刺激到她的不是假親密,而是晏宇低姿態的配合。
最讓人心痛的是,他竟然還爲了挽回她來懇請姐夫調解。鍾瑩是人大的,當初一定是通過晏宇才認識的姐夫,最近正求着他介紹工作呢,所以昨天才願意來演演戲,想矇騙姐夫看在晏宇的面子上繼續照顧她。
憑什麼這樣利用他!他是天之驕子,是人中翹楚,是完美的學長,是優秀的男人,是她心中的神,憑什麼要被那種俗淺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憑什麼要向她低頭!
被戳穿了謊言,今天還有臉來嗎?她不來了,晏宇會來的,姐夫一定會找他問清楚,勸告他,安慰他。她只需要在這裡坐着等着......
蘇燕雲眼神陰鷙,笑容古怪,捏着裙邊越擰越緊,拇指關節扭曲,拖鞋裡露出來的腳趾也用力抓着地。
“小柔姐,你穿着拖鞋小心點走路。”
討厭的聲音響起,蘇燕雲迅速轉頭,見蘇小柔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落地玻璃窗外三人一同走進院中,正是許衛東晏宇和......永遠矯揉虛僞的鐘瑩?
是的,按照昨天約定,他們又來蹭飯了,許衛東毫無異樣,仍一口一個稱呼他們爲“兩夫妻,兩口子”。而晏宇和鍾瑩也依然親密無匹,貼着攬着抱着,旁若無人地柔情蜜意。
不是無人,是旁若無她。從下午到晚上,除了蘇小柔,沒有人跟她說過一句話,也沒人賞過她半個眼神。
不止這一天,往後連着四天,他們天天晚上都來蹭飯。鍾瑩的工作並沒受到任何影響,還跟許衛東抱怨給她找的活兒太多了,兩人開起玩笑來還是那麼熟稔自然。晏宇看着她的眼神也一如既往的深情款款。
蘇小柔怕鍾瑩不舒服,前兩天就跟蘇燕雲說過讓她先回家。她回了,但是第二天又來,第三天也沒落下。
幾個人中只有她還會關照到堂妹的感受,跟她說上幾句話。但她似乎並不領情,不是不吭聲,就是敷衍地哼兩聲,然後持續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地面,傢俱,飯菜或晏宇鍾瑩。
隨着那眼神越來越直,直得有了些森然之光,蘇小柔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短短三四天,堂妹溫和謹慎的氣質消失殆盡,整個人再次流露出她曾見識過的陰戾感。尤其在她幾次想跟晏宇說話被忽略,接着鍾瑩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之後。
每天,晏宇兩口子告辭,蘇燕雲就緊跟着告辭了,許衛東也不再留她,連句送她回家的客氣話都不再說。蘇小柔憂心忡忡,生怕堂妹又做出什麼丟人的事,給二嬸打電話委婉地表示天熱,讓云云不要每天往香樟衚衕跑了。結果二嬸說蘇燕雲在家做噩夢睡不好,自從去了許家玩,人開朗多了,在那還能幫她乾點事,讓她不要客氣,是妹妹應該做的。
蘇小柔:......
她不敢告訴許衛東堂妹的“光輝”歷史,生怕惹來丈夫嫌棄。只好私下裡告誡蘇燕雲,晏宇結婚了,不該動的心思不要再動,否則真的會把蘇家的臉丟光。
蘇燕雲只是輕輕笑了一聲,腦袋晃了晃,分不清點頭搖頭。
蘇小柔不知道的是,每天蘇燕雲走出許家,都會在十六號虛掩的門前停留一會兒。那兩個人就在裡面,她聽得到他們的說話聲,笑聲和一些讓人難以忍受的動靜。
他們待多久,她就聽多久,直到腳步走向大門,她才離開。
第五個蹭飯的夜晚,鍾瑩在飯桌上跟許衛東討論樂隊選拔鼓手的事。上午晏宇陪着她去了幸福村排練室,見到幾位搖滾大神,敲了八節基礎鼓點,再給兩段不同風格的音樂配上節奏。大神們什麼也沒說,讓她回家等通知。
“我估計是黃了,”鍾瑩對自己沒信心,“在我前面那小子打得太好,我都想給他鼓掌歡呼,跟人家一比,我就是幼兒園畢業。不信你問晏宇,我真不行。”
晏宇微笑,撥過她頰邊一縷碎髮挽到耳後:“我覺得你打得特好,技術我不懂,但論氣質,沒人比得過你。”
許衛東一拍大腿:“說對了,搖滾是什麼呀,就是一種範兒,一種精神。你敲得夠勁兒,讓觀衆興奮起來就行,誰管你技術高低。”
“反正我不抱希望,工體演出啊,可不是路邊攤。”
“妄自菲薄呢你...”
他們正說着話,被無視了五天,也沉默了五天的蘇燕雲突然插嘴:“鍾瑩,你五月十八號那天領結婚證了嗎?”
“我不是妄自菲薄,”鍾瑩就像沒聽到一樣,只顧說自己的,“決定權在超速樂隊那裡,他們要願意用我這半吊子鼓手,我當然沒意見。”
五個人,只有蘇小柔尷尬不已,其餘三個神色自若,彷彿都沒聽到蘇燕雲的聲音,繼續着搖滾話題。
“鍾瑩,你五月十八號那天領結婚證了嗎?”她又問了一遍,相識以來第一次把目光牢牢鎖死在鍾瑩身上。
這次有人回答她了,許衛東不耐地看她一眼:“人兩口子年底就辦婚宴了,瞧你說得什麼不上臺面的鬼話,我還沒問你從哪兒聽來的謠言呢!那天晚上偷摸兒攔着我說人家沒領證分手了,你上民政局查過還是怎麼的?”
晚上?偷摸?攔着?許衛東用詞很有特色,蘇小柔一聽就青了臉,堂妹竟然揹着她跟丈夫單獨交流?什麼謠言傳聞,至今沒告訴她!
晏宇握住鍾瑩放在桌面上的手,與她相視一笑。
那天晚上,蘇燕雲一反常態地先離開了,而後幾日再也沒來過許家。許衛東說蘇小柔很生氣,打電話給她二嬸說要去婆婆家住,讓蘇燕雲以後別來了。
原以爲最難熬最傷感的十天,卻在親密祥和的戀愛氛圍中度過。晏宇陪她拍了一支廣告,陪她面試鼓手,她陪晏宇購置了一些專業書籍和遠行用品。壓過馬路看過電影,到點就去許家蹭飯,談些與生活無關的話題,例如外星人的長相,太陽的壽命,銀河系有多少行星,宇宙盡頭藏着什麼秘密。
不提舊事,不說分離,揹着所有人,像從沒分過手那樣和睦相處着。
晏宇的精神越來越好,笑容越來越多,他知道鍾瑩還是存着刺激蘇燕雲的心,但並不知道她是想把她刺激到發瘋。尤其在不去許家的時候,鍾瑩也願意和他約會,願意一次又一次走進香樟衚衕十六號,對他設想的佈局安排指點挑剔,女主人姿態十足,在一起的甜蜜不亞於從前。
雖然沒有提起復合的事,但他想,她是不是也在嘗試着遺忘呢?那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年輕的時候誰沒遇上...誰沒幹過幾件蠢事啊。他不想說空話套話,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着愛她,再給她點時間,給她點信心,悲觀想法會淡去的吧。
八九天,鍾瑩預想的危險沒出現過,她覺得還沒刺激到位,但晏宇不能再陪她等下去了。
二十四號,鍾瑩在家裡睡了一整天。晚上八點,傳呼來了,她沒在家回,下樓去了小菸酒店。晏宇在電話裡說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早五點就要出發,到了九峰會給她打電話。
鍾瑩無所謂地淡笑:“我不一定會接。”
“爲什麼。”
“因爲你出爾反爾,背信棄義,說話不算數,拿我當傻子玩兒,就像我以前玩你一樣對嗎?”
晏宇驚呆了:“瑩瑩。”
“別特麼叫我瑩瑩!”鍾瑩突然發飆,把小店老闆嚇一跳,“姓晏的我問你,這些天我有沒有忽視你,有沒有心平氣和跟你說話,有沒有給你重新認識我的機會?”
“......”
“你的假如有一天真夠短的,上個月假如的,今天就到期了,”她虛虛握着電話,說話也虛虛的,“報復很到位,你可以滾了,我當從沒認識過你,逢年過節回北城也不要來找我,我見到你只會罵你。”
“逢年過節?”晏宇尾音的疑問調還沒發出,鍾瑩已經掛了電話。
發什麼火啊?掛了電話她才感覺到一絲懊悔。還是沒控制住,想象中的瀟灑說拜拜根本沒做到,想留給他的驚人美麗也被她自己給破壞了,兩次。
拖着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傳呼機振動着,鍾瑩連看一眼的興致都提不起來。十天,她那一點點隱秘的期待終於破滅,哪怕她已經給了足夠強烈的暗示,也已經讓他看到她在認真工作自力更生了,九峰他還是非去不可。
這就是他所謂的忘記以前,所謂的重新開始,一邊說愛她一邊把她拋在北城,想跟她搞十三年異地戀,沒門。
五樓的樓道燈壞掉了——從她搬來就沒好過。站在黑暗的家門口,她嘆了口氣,甩開鑰匙準備開門。
“鍾瑩。”
身後一個猶如鬼魅般的聲音傳來,鍾瑩手一抖,鑰匙啪地掉在了地上。
“我......”
就在鬼魅又發出了一個音節的時候,鍾瑩忽然回身橫拳甩出,大力前踢,一腳命中。鬼魅痛苦尖叫,她衝上前去,對着黑乎乎的身影擡腿下劈,再次命中,接着爽利收回右腿,嘴裡習慣性吼出:“弓步鎖喉!哈!”兩手一把掐住了鬼魅的要害。
黑帶是嚇唬關玲的,她充其量只是個綠帶水平。此時若有燈光,便能看清她弓步變形,兩隻手鎖的也不是喉,而是緊緊薅住了對方的頭髮。
但是很快,她就騰出一隻手,用力對着頭髮下模糊的臉狂扇耳光,邊扇邊放聲大叫:“姐姐!殺人啦!姐!救命啊!”
今天是九天來唯一沒有和晏宇在一起的日子,沒想到,她悄麼聲息摸到自家門口來了。如果她沒出聲直接下手,鍾瑩未必防得住,但世事沒有如果。
我?精神病的廢話沒人想聽,來了就別走了。
隔壁兩戶沒有人,鍾靜聽到喊聲慌忙跑來開門,說時遲那時快,門還沒開,另一條黑影箭一般衝上樓梯,朝着鍾瑩側腰狠狠跺了一腳,搶過鬼魅就跑。
“哐”的一聲響,她撞上鄰居家門,半個身子痛得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