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天敵
踢館者連勝兩場,汗都沒怎麼出,乾脆利落得讓人無話可說。
同伴裡仍有人倔強,說是輕敵的緣故。阿翔希望這些人趕緊閉嘴,可別害了師兄和前輩。
拳臺上輕敵,輸了只能怨自己。相比丟了武館的臉面,館長師父要是知道弟子是輕敵導致的失敗,回頭懲罰更重。
“不是輕敵。”林師父說。
阿翔和同伴們湊上耳朵,圍坐在林師父邊上。
趁等着二師兄打電話給館長師父詢問能不能上臺切磋的空隙,紀錄片團隊也趕緊圍到林師父旁邊,分出一個鏡頭來拍。計劃之外的東西往往惹拍攝團隊頭疼,但對紀錄片來說,意外是一種禮物。今天難得遇到這麼精彩的插曲,然而兩場比賽一場比一場結束得快,踢館者作爲【反派】登場,派頭是有了,但武館這邊應對得太弱,連輸兩人,放出去怕是要影響招牌,會結仇。素材很可能不能用。林師父是有名的武打明星,可爲紀錄片增色,如果他充當解說,爲對方的實力背書,那就再好不過。
“任何格鬥術都看身體條件,一個武者能達到的成就,往往早已被身體決定。但是在柔術的領域裡,經驗比身體素質重要。拳壇裡以弱勝強的例子,很多都是靠柔術實現的。剛纔琛哥時機抓得準,動作也熟得不能再熟,至少有十年的經驗。”林師父沉默了一下,說:“更何況他的臂展超出常人,使用絞技更加方便。等於是有經驗又有身體。”
少年們聽着聽着,有人心裡泛起了心思,對這門以弱勝強、實戰效果強大的功夫產生了興趣。
阿翔也心動,但很快放棄。柔術適用於單打獨鬥。球場上發生混戰的時候,往地上一躺,等於找踩。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看他使用柔術,”林師父說,“之前在劇組的時候,都沒看到他怎麼練。”
少年們驚訝,問:“那他都練什麼?”
“拳擊,唐手,摔跤……”林師父似乎覺得一個個報出來,實在太費口舌了,最後總結:“他好像什麼都練一點。”
少年們驚歎。林師父和那個一聽就不是什麼好人的【琛哥】生活在同一劇組,有相當的瞭解。他們信得過林師父的屁股,知他不會故意說瞎話聳人聽聞。
“這是【武術家型】啊……”同伴裡有人喃喃。想起了二師兄給拳手們的分類。
“什麼型?”林師父問。
少年們七嘴八舌地說:
“就是這種什麼都肯學的。”
“那不是重點,沒聽二師兄說嗎,重點不是【武術】,是【家】,對格鬥有自己的理解!”
林師父理解完之後,點頭:“那這麼看來,他的確是【武術家型】。”
少年們訝異,那麼年輕,就對武術有自己的理解?
轉頭看去,遠處,琛哥剛纔挑釁了二師兄之後,就厚着臉皮,很不客氣地在武館裡四處亂轉。現在正在器械區玩耍,手裡拿的是明明是大家練習形意刀的橡制道具,結果擺出來的架勢,卻一會兒是西方擊劍裡的刺,一會兒又是居合的斬。
“他每天都要練拳,沒間斷過,練拳對他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而且各種門派的拳都感興趣,國外的拳法也不例外。剛纔他第一場躲拳頭的步伐你們也看到了吧?那是從西方拳法裡學來的。我過問他怎麼想到要學國外的拳,他的話是——【像水一樣,我的朋友。】”
林師父看着眼前一臉平常的少年們,解釋說:“這句話聽着很普通,其實是很厲害的。它的意思和【君子不器】,【上善若水】差不多,但真正的重點,其實不在【水】,而在【朋友】。這不僅是說拳法沒有東西南北之分,武者不要被門派侷限,他的意思裡,還有武者不能有分別心,要有包容世界的心胸。”
大家依然不覺得這話厲害在哪,或許境界沒到,理解不夠,但他們都驚於林師父給出的高評價。轉頭再去看那個舉止奇怪、讓人感覺智商不高的琛哥,他那厚臉皮把武館道具搞得亂七八糟擺不回去的行爲,霎時間變成了武道純粹的象徵。武癡武癡,又武又癡。大家在心裡默默原諒了琛哥。
“所以他說來玩,真的就是想上拳臺玩一玩而已。”林師父也看着遠處,說,“不然我也不會帶他過來。”
阿翔心想,死黨今天離開的真不是時候。某種程度上,死黨和那個琛哥有相似的地方,只要是有關格鬥的,都願意學。練拳枯燥,他們的行爲跟毅力無關,所有被稱爲堅持的行爲,說明都不是心甘情願。死黨和琛哥這樣的,把練習融於日常,簡直可以叫做武癡。相同的地方不止這一點,尤其當他們戰鬥的時候,都慣於冷着一張臉,不擺任何表情在臉上……
“啊。”想到那兩張隱約有相似處的臉,阿翔表情突然呆滯,彷彿是被腦袋裡一閃而過的電弧給電到了。
終於知道爲什麼覺得眼熟了!
可是,看着眼前完全不同於記憶裡那個人的臉、氣質和經歷,阿翔總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不敢認。
“林師父,”阿翔緊張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你沒聽過。他是個新人演員,現在還沒什麼名氣。”林師父說完,便自顧自地講:“其實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明明是個演員,大半時間看書,大半時間練表演相關的東西,練拳的時間總共就那點,結果書讀得好,演戲又得好,拳也打得好,有點神奇……”
誰要聽你說這些啊!阿翔差點喊出來。
另一邊,二師兄似乎跟館長師父打電話打得差不多了。
職業拳手和業餘拳手的區別之一,是職業涉及到商業,每一場比賽都牽扯着利益。每一場比賽都要提前很久進行準備,宣傳,炒作……
尤其作爲金腰帶擁有者的冠軍,二師兄不可能隨便遇到個邀戰就應下。那樣不管輸贏,都等於是送名聲給對方。
如果不是林師父介紹的朋友,那個琛哥剛一進館,人就被轟出去了,一場也打不起來。但因爲是林師父介紹來的,而且又真的有點實力,不怕被輕易打死,二師兄打電話給了自己的師父,詢問這場切磋要不要打。
“師父讓我問,對方是什麼拳館的。”二師兄捂着手機問林師父。
“沒有拳館。”林師父說。
二師兄轉述了林師父的回答後,接着又問:“哪裡的師承?”
“沒有師承。”
二師兄最後對着手機點點頭,掛斷。“師父說,那就隨便我。”
“那你的意思呢?”
“上上課也好。”二師兄說。
少年們歡呼起來,覺得二師兄太霸氣了!給對方上課,讓對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給你們上課。”二師兄用眼神按住毛頭小子,盤腿坐下,說:“【武術家型】的拳手非常罕見,今天我們運氣好,遇到了一個。”
這是把琛哥當成教學案例了。
少年們也很上道,立刻把剛纔跟林師父的討論又說了一遍,問:“那對付這種類型的有什麼辦法啊?”
“這種類型的拳手優勢很明顯。他們的武器源源不斷,這個沒效果,就換另一個;這個戰場打不贏,就拉着對手到另一個戰場。針對他們的賽前研究,基本沒什麼用。因爲他們的招式不會固定,基本憑本能,抓住一個弱點就打進來,讓人防不勝防。”
少年們覺得很厲害:“這不就是【全能】嗎?”
“這樣的人自成體系,走的是沒有前人的路。是優勢,也是劣勢。他們戰術執行能力不行,招式都是單個單個的,沒有一套有效的組合拳。”二師兄戴好了拳套,看着遠處開始調整狀態的琛哥,說:“而且,他現在還遠遠沒有成型。”
儘管看過兩場輕鬆連勝,明白對方功夫不淺、儘管聽到了對方是個【武術家型】的拳手,但武館的少年們對二師兄依然不失信心。
阿翔清楚得很,二十多公斤的體重差,隔了兩個量級。就算那個琛哥有一身不俗的柔術,對上二師兄,怕是也沒機會施展。
蒙古人從小接觸摔跤。前朝的善撲營融合漢、蒙摔跤技法,視作軍事機密,只納旗人,定期只和蒙古的摔跤好手較量切磋。
二師兄蒙古跤出身,孩童時便能戰勝成年人,哪怕被成年人抓着腰帶在空中甩來甩去,卻總能像半空的貓和塗了果醬的麪包一樣,不失平衡,天賦異稟。成年後,他將這天賦被他帶到了格鬥拳臺。身高一米九幾,體重一百多公斤的大漢,一拳便讓對手失去戰力能力,偏偏身法又靈活得厲害。不是沒人想過貼身靠柔術取勝,但一貼身,等於送肉上門。無解般的存在。
一想到和二師兄比賽的,有可能是他認識的人,阿翔心情有些微妙,一下子說不上盼着誰輸誰贏。
二師兄這邊穿戴好了護具,那邊琛哥也調整好了狀態,面無表情地走進了八角籠。
裁判,攝影師,二師兄,琛哥,四人都在籠子之後,籠門被關上。
大家撲在籠邊圍觀。
裁判手一切,比賽開始了。
林師父似乎進入了狀態,當解說當得很開心,說這是一場“水跟巖的碰撞”。
阿翔看到,比賽開始之後,琛哥就繞着步子滿場遊走。真的很“水”。
林師父說:“琛哥的戰術其實不難猜。只能是遊走,然後抓住機會掀翻對手,來到地面。”
而二師兄的選擇就多了,只要打中對方一拳,不管打到哪裡,琛哥都要吃傷害。
二師兄移動時如山在移動,壓迫感十足。籠外的人只是圍觀,心裡便生起“我不能敵”的泄氣。
琛哥倒心態平和,表情始終平靜,令人欽佩。不是所有人都能坦蕩面對世界最強的。
琛哥被二師兄的走位逼到籠邊之後,擋了一個前拳,換得逃脫的機會,但只是一拳,拳架立馬被破壞。琛哥面無表情地甩着胳膊,那細嫩的小臂上,已經有了一片紅印。
琛哥不滿地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心情不爽了,還是在嫌棄什麼。
接下來琛哥的躲避範圍更大了。有時好不容易距離近了,竟大着膽子,不緊不慢地來了個前滾翻。
二師兄沒有追擊。
“真的很髒啊……”林師父嘀咕了一句。
“什麼?”阿翔不明所以。林師父告訴他,剛纔如果追上去的話,琛哥那一腳,就是會一個挺身,踢在追擊者的下巴。但剛纔他看到琛哥,眼睛瞄準的卻是對手的下陰。
似乎獲得了什麼靈感,琛哥接下來開始了這場比賽的第一次主動攻擊。然而他的進攻,竟然對着二師兄的下陰,作勢要踢。
阿翔想到了第一場那毀人膝蓋的一腳,被嚇了一跳。二師兄也愣了一下。
幸虧琛哥的那一腳只是一個假動作。在收回那右腳那一踢的同時,他藉着往後拉的那個力,突然往前一跳,右拳像彈簧一樣猛地竄出,擊打在了二師兄的下巴。(賽後,關琛在側拍師那邊介紹這個被命名爲【超人拳】的招式:“規則裡說不能攻擊下陰,但沒說不能假裝攻擊下陰。”)
“太髒了!”阿翔憤懣。絕對是認錯人了。這麼卑鄙的人,肯定不是他記憶裡認識的那個。
二師兄的下巴吃了琛哥一記重拳,但什麼反應也沒有。
琛哥好像突然無語了,左手狠狠拍了一下右手,不知道抽了什麼風。
接下來關琛閃躲的同時,常常有這種聲東擊西的、看似骯髒的招數,似乎看到了他的無可奈何,場面變得詼諧而輕鬆。二師兄不知是怕真的被打要害,還是故意放了水,總之就溜着琛哥繞來繞去,沒有直挺挺地逼進角落面對面。
這個過程中,琛哥也真的施展了各種流派和門派的拳術,國內的,國外的,自創的。觀賞性是有了,然而收效卻小的可憐,不是被二師兄躲開或擋住了,就是打中了也無效。
正當大家習慣了琛哥“撓癢癢式一擊不中立即遠遁”的打法時,事情發生了變化。
宛如一條蟄伏已久的蛇,突然,琛哥在一個作勢要戳眼的假動作之後,一個矮身,貼近。二師兄來不及膝撞,也來不及躲閃。像是考拉抱住了樹,琛哥扒住了二師兄的一條大腿。不同於憨厚老實的考拉,琛哥抱住一條腿的時候,纏住了二師兄的另一條腿,在腿彎關節處發力,身體一扭,竟成功掀翻二師兄。
圍觀者無不驚呼。幾乎看都沒看清,山就倒了。
一到地面,琛哥的動作頓時就凌厲的起來,柔中帶剛,一個動作做不成就換另一個。並且堅決不讓對手起身。
然而可惜的是,無論是什麼招數,裸絞,腕緘,十字固,達斯絞,蟒蛇絞,都被二師兄見招拆招,一一破解。琛哥的力氣不如二師兄,有些直接是暴力破解。還有些則是二師兄膀大腰圓,琛哥費勁,夠不着,鎖不緊。
二師兄也來了勁,不起身,就跟琛哥在地面玩了起來。
華夏跤蒙古跤,都以倒地分勝負。倒地之後的作戰,一直是二師兄的短板。藉此機會,二師兄練了起來。
私下切磋,沒有回合限制。兩人纏鬥了近三分鐘,二師兄只是微喘而已,沒什麼體力上大的消耗,琛哥卻已經氣喘吁吁了。
“不行了,呼,呼,沒力氣了。”琛哥被二百多斤的大漢在身上壓來壓去,體力很快見底,他痛快地認了輸。“不習慣啊……”他收起拳頭,沒有砸向二師兄防守時露出的後腦勺。
後腦勺是比賽中不準擊打的部位。阿翔卻看得分明,那個琛哥有好幾次拳頭差點落在二師兄的後腦,不像氣急敗壞的發泄,更像是無意識的習慣。
“噢!~”聽到壞人認輸,少年們歡呼起來。
拍攝團隊有了不錯的素材,也拍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演員,十分開心。
側拍師看到安然無恙、沒受傷、沒腫臉的演員,鬆了一口氣。
林師父看到那賞心悅目的,既好看,又有實戰性的動作,有了很多靈感。
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哪怕是輸了的琛哥,也是一臉的痛快。
“厲害啊,不愧是打職業的。”琛哥坐在地上喘氣,佩服地讚了一聲。
“你也不錯。”二師兄伸手把琛哥拉了起來。
琛哥一邊往籠外走去,一邊問:“你叫什麼?”
二師兄臉色有點微妙的變化,大概是在想,明明都是玩綜合格鬥的,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來挑戰。好在二師兄性情寬厚,還是報了自己的名字。
琛哥點點頭,自報家門:“我叫關琛。今天打得蠻爽的,下次再來找你玩……”
姓關……
果真姓關。
“小關叔?!”阿翔脫口而出。
阿翔的聲音有些大,吸引了衆人的視線。但更讓人在意的,是他剛纔話裡的那個【叔】字。
“你是……?”連戰三場,表情始終平靜的琛哥,此時卻猛得一變,眼神如刀,宛如遇見天敵。
“我是阿翔啊……”阿翔說完其實也不是很確定。小孩子跟大人打招呼的時候,甚少會連名帶姓一起叫。時間久了,阿翔也不確定眼前這個關琛,是不是死黨家族裡甚少提起的那個親戚。現在對方看他的眼神,也分明像是在看陌生人。阿翔有些難爲情。但都已經叫出聲了,只能硬着頭皮確認身份。
“我是你叔?”琛哥臉色白得像體力見底後知後覺的體現。
“不是不是。”阿翔連忙搖頭。
琛哥鬆了一口氣。
阿翔說:“你是阿關的堂叔。我小時候跟着他一起叫你叔……只是,後來你去讀大學,就再沒有看到過你了。”
“讀大學啊?……”
“對啊……”
“不會是雲縵大學吧?哈哈……”
“哈哈哈,好像是的……”
周圍的人默默聽着,覺得渾身難受。兩個人的對話不像認親,尷尬得像是在談論不在場的第三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