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西洲居鳴一閣。

雲軒匆匆換下身上的夜行衣,驚魂甫定的倒在牀上,眼中,一片酸脹。

秋伯守了一夜,見閣內有動靜,連忙閃身入閣,待確定是雲軒回來後,方纔撥亮燭火。

“秋伯!”雲軒撲過來,緊緊抱住秋伯,聲音有些哽咽。

秋伯還從未見過雲軒這樣主動的抱着自己,一時有些發懵。雲軒喘了會兒氣,又鬆開秋伯,道:“秋伯,烈琰大哥出事了。”

秋伯眉心一跳,失色道:“怎麼會這樣?!”

雲軒搖搖頭,淚光閃動,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沒有想到會這樣,都怪我沒有計算好,烈琰大哥爲了掩護我,才留下斷後的。”

秋伯如遭雷擊,驚了許久,恨恨的嘆了口氣,道:“真是禍不單行!老天這是要亡我西洲居嗎?!”語罷,又眼睛微亮,道:“少主子,烈琰的武功也算得上厲害了,有逃回來的可能嗎?”

雲軒淚如泉涌,緩緩搖頭道:“那個人,很厲害,任何人,都沒有逃還的可能。包括我.......”。

秋伯聞言微驚,道:“難道會是那日與公子對弈之人?”

雲軒擦掉淚水,不自然的點點頭,有些哽咽,卻沒有說話。

秋伯只當雲軒是嚇住了,連忙寬聲道:“沒事沒事了,還好你是平安回來了,要不然,這西洲居可真要撐不下去了。”

雲軒被秋伯扶到牀上,立即便縮到了被子裡,待氣息平定下來後,方纔緊緊拉住秋伯的袖子,軟聲道:“秋伯,你不要走,你陪陪我,我好害怕,我害怕哪一天你也離我而去,我好沒用,誰也保護不了,我好恨我自己!”

秋伯心底一酸,烈琰一走,所有的重擔便要全部壓在這孩子身上,少主子畢竟年少,也不知能否有機會求得一線生機,秋伯忽然覺得,這西洲居也成了狂風急雨之中不斷沉浮的小船,前路茫茫,竟是摸不到方向。

收回思緒,秋伯緊緊挨着雲軒坐於牀邊,語重心長的道:“傻孩子,世界上強大的人那麼多,我們又算得了什麼?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但有些事情卻是可以改變的,你若想救公子的話,自責是沒有用的,更何況,這件事,誰也怨不得,若真要怨,也只能怨時運不濟。現在最重要的,是你把身體養好,兵家不是常講什麼實則備之,亂而取之。我們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以靜制動,畢竟,對方虛實不定,實力難測,若是再出個什麼差錯,可就萬劫不復了。”

雲軒茫然的看着眼前跳動的燭火,耳畔,秋伯慈愛渾濁的聲音久久迴盪,這樣的感覺,仿若小時候偎在孃親懷裡聽孃親講故事,很寧靜,很溫馨,很安全,若是一輩子都能有這樣的感覺,該有多好。

“秋伯,我有些餓了,你幫我做點東西吃,還有幫我帶些傷藥和退燒藥。”也不知過了多久,雲軒打破寧靜,忽然冒出一句。

秋伯掛起笑意,卻再次發懵,不是因爲雲軒要吃的,而是因爲雲軒竟然會主動提出要傷藥,真是破天荒頭一次,秋伯暗暗點頭,看來,少主子這次的確是想通了。不過,一想起公子和烈琰,秋伯還是忍不住倒吸涼氣,真是沒有想到,這一次,對付西洲居的人,竟是如此厲害......

雲軒清晰的看見秋伯無意識皺緊的眉頭,微微一笑,道:“秋伯,事在人爲,我一定會把自己的病養好,然後,就去把哥哥救回來。”

秋伯展眉,嘆氣,道:“真是老了,越活越膽小。”罷了,又滿是威脅的向雲軒道:“先好好睡一覺,我這就去親自下廚給你做頓好吃的,千萬別亂動,上次的風寒藥好像還剩一些,我順道一塊兒給你煎好端過來,哎,這病,什麼時候纔能有點起色?要是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你不在牀上,今天晚上就只能餓着肚子喝藥!”

雲軒聞言忍不住笑出聲,道:“好了,秋伯,我知道了,你又囉嗦。”

秋伯離開後,房間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靜,雲軒從懷裡拿出一瓶碧艾丹,沉默片刻,便全部吞進了嘴裡,一陣暖流縈繞全身,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夢裡,似乎有一個長得很冷的大哥哥在抱着尚且年幼的自己來回奔跑,很結實很安全的胸膛,哦,原來是烈琰大哥。

三日後,秋伯將雲軒從睡夢中喚醒,雲軒看到秋伯面上憂喜參半的神色,隱隱察覺出來發生了何事。

秋伯一如既往的嘆了口氣,平靜的道:“少主子,這個樓采薇,有些不對勁兒,她似乎沒有要拿公子來要挾我們的意思,西洲居名下的所有老闆,均已秘密失蹤。好在我們有準備,那些老闆和那些地契商票均是假的。”

雲軒聞言,身體微顫,若是不打算拿哥哥來威脅西洲居,那麼,哥哥的安危如何保證?心底深處那個最可怕的念頭千迴百轉,整顆心,都彷彿掉進了無底深淵,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嗎?爹爹他,怎麼會幫助樓采薇......

秋伯見雲軒神色失常,只得繼續道:“現在,烈琰不在了,被我們軟禁在西洲居的那些老闆們便開始惹是生非、抱怨不止,西洲居目前對外只能宣稱全部停業,那些與我們合作的大小商戶們已經陸陸續續的開始斷絕與我們的合作了,現在,整個江南武林都在風傳西洲居要垮掉的消息,形勢對我們很是不利,如果還是不能救出公子,重振西洲居的話,我們便只能帶着這些真正的地契商票離開江南,到別處重新立業,公子的仇,重建慕容家的大業,也只能再等待時機了。樓采薇很快就會發現那些東西是假的,我們,必須儘快決定。”

雲軒無力的下牀,走到窗邊,愣愣的望了窗外許久,方纔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讓我再想想.....”

醉仙樓。

暮顏輕輕搖動着手中白玉杯,明眸含着三分醉意,半念半吟道:“滾滾紅塵繁華紛飛,今生今世但莫傷悲。繁華落盡與君同醉,滄海明月尚餘清輝。”

雲軒一壺又一壺的飲盡穿腸之酒,忽得笑道:“這酒,真的可以讓人醉的,醉了,就消愁了。”

暮顏搖搖頭,一抿笑靨道:“傻小子,難道你不知道,醉了還會醒,醒了以後還會愁嗎?”

雲軒復又抱起酒壺,道:“現在,我終於明白爲什麼有大醉鬼了,如果非要有下輩子,我也要當醉鬼,纔不要傻乎乎的去做什麼好人好孩子,那些,都是騙人的,根本沒有人會在乎這些的,只有那個人自己最傻。”

暮顏聞言,盯着雲軒異常明豔的笑道:“真是想不到你還能有通透的一天,真是傻瓜,從來只知道爲別人活着,都不明白自己的快樂和憂傷,他們跟你不一樣,他們的煩惱不應該是你的煩惱。”

雲軒固執的搖搖頭,醉眼朦朧的道:“你說的不對,我說的也不對,我有快樂,有憂傷,還有生命,他們願意接受我,我就會很快樂,他們仇恨我,我就會很傷心,如果他們的生命沒有了,我的生命又在哪裡?我不能失去他們,我要看着他們都快樂,都幸福。”

暮顏手一僵,笑意淡去,忽然覺得有些疲倦的道:“那你自己呢?”

雲軒想了想,笑道:“他們好了,我也就好了,一直都是這樣的,一直都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要爲自己追求什麼,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

暮顏淚盈於目,錚然摔破手中酒杯,苦笑道:“我怎麼會喜歡上你這樣一個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雲軒忽然擡首,正對上暮顏一雙淚眼,無所謂的笑道:“你可以去嫁給我文簫哥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哥哥現在也不在了,三月之約,你可以忘記。”

暮顏面色瞬間慘白,心中千迴百轉,竟是吐不出一言。

“呦,吵架了?呵呵,現在的孩子,心思就是多。”柔美至極,卻也冰冷至極的聲音傳來,暮顏嫌惡的望向施施然上樓的九真。

雲軒卻是繼續喝酒,順口道:“蛇蠍娘子,你來的正好,趕緊把你們冰火教的大小姐領走。”

暮顏氣急,只得向九真發火:“滾!”

九真不怒反笑,道:“呦,急什麼?不就是被人給拋棄了嗎?暮顏小姐一向自詡聰慧,怎麼就看不清這小鬼的真面目呢?過河拆橋、忘恩負義這類事,他做的多了。”

暮顏眼底寒光一閃,綠袖一翻,桌上酒壺半數摔落於地,冷冷道:“閉嘴!”

九真神色冶豔的踩着一地破碎的瓷片,黑衣獵獵,散發出凜冽殺意,及至暮顏跟前,卻彷彿陰氣散盡,木葉重生般繼續笑道:“我和無涯來幫暮顏小姐報仇,暮顏小姐怎麼這麼不給面子呢?”

“無涯師父?”暮顏眸色一亮,果見無涯一身白袍,拾階而上。

無涯一副毫無表情的臉,開門見山的道:“顏兒,教主讓我們帶你回去。”

暮顏目色頓失,冷笑道:“讓我爲了他的大業,回去嫁人嗎?”

無涯目色深沉,堅執的道:“你太任性了,你和軒兒,不合適。”

雲軒聞言,笑到嗆咳,道:“無涯大長老說的太對了,像我這樣都不知道還能活幾天的人,太委屈你們暮顏小姐了,你趕緊帶她走,順便幫我問問齊少鈞,他手中那半紫川還耐用嗎?這月十五又快到了,他要是嫌半把劍沾惹的血太少的話,我就把這半也給他,無涯大長老可要在佛前替他好好說說情了,畢竟,天山神女墓的清名,已經徹底被他給玷污了。”

無涯白眉一抖,神色微黯,道:“我會勸教主放棄修煉九重雙生寒蠱和九絕毒掌的。”

雲軒灌了口酒,冷笑道:“原來,無涯大長老也會做夢。”

無涯神色有些迷惘的道:“當真物是人非事事休,昔日流風迴雪,驚鴻之姿,今日香魂逐月,環佩空歸。我答應過她,會讓你好好活着的。”

“住口!”雲軒面色一變,脣色發白,星眸之中怒火重重,“你少在這裡假惺惺的,你根本不配提到她。”

無涯微怔,一抹傷感掛上眉梢,苦笑道:“你說的對,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人間的屠夫,我不配提到她。”

雲軒只是冷笑,心底卻是觸動了所有往事,酸澀無比,只是醉意縈繞心頭,那點淚,無論如何也無法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