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月輪皎潔,清輝如雪,閣臺上,寒意堆積,芳菲縷縷。

易安不厭其煩的仔細觀察着閣內的燈火,無奈的嘆了口氣,乾脆直接坐到了冰冷的臺階上。

涼風不絕,月華將黑色的陰影拉長,映到地上。易安清晰的感受到身後猛然襲來的殺氣,心神不由瞬間繃緊,然而,不等他有機會反應幾分,一隻手,便決絕的將千鈞之力打入毫無防備的背部。易安被擊得吐出一大口血,而後,保持着側首的姿勢,便直直摔到了地面上。

竹管捅破窗紙,縷縷青煙緩緩飄入,泛起淡淡清香。

“鳶尾?……”雲軒極度痛苦的擦掉面上冷汗,幾次試圖起身,都以失敗告終,只得以手抓牆,費力的喘氣。

閣門悄然而開,刺鼻的鳶尾香氣撲鼻而來,一個紫色身影,步履清風,緩緩飄入。

雲軒回首,如陷夢境,怔怔喚道:“孃親……”

身體被一雙柔軟的手臂輕輕攬入懷裡,雲軒心神漸漸失去知覺,不多時,便沉沉睡了過去。

“呵,傳說中的雙生寒蠱,竟能把這孩子折磨成這個摸樣。”冰冰涼涼,如水的聲音伴着冷月漸漸消逝不聞。

“教主,易安應是中了毒掌。”閣前,黑鷹強自壓制住心頭不安,仔細將昏倒在地的易安檢查了一遍,方纔小心翼翼的得出結論。

青淵伸手,搭上易安脈搏,凝眉不語。

黑鷹猶豫道:“教主,這毒掌,屬下從未見到過,也從未聽說過,好生奇怪……”

青淵起身,直直的盯着洞開的閣門,一顆心,涼的透徹。

黑鷹轉移話題,道:“教主,樓采薇剛剛送來的請帖,教主打算怎麼處理?”

青淵錯開目光,面無表情的道:“立即去樓府。”

黑鷹望着空空如也的閣內,道:“教主,屬下立刻派人去尋小主子回來。”

青淵擡手止住黑鷹話茬,道:“不用找了,他願意何時回來便何時回來,這樣的孩子,我管不了。”

樓府,花燈十里,十步一燈。

層層暈紅的光,映照着天上明月,將周遭染成迷濛的華麗。樹樹鳶尾,對月綻放,風姿獨自卓卓。

樓采薇執起紅玉酒壺,鳳目流光,道:“慕教主,今日這月色,可算得上美?”

立於水榭中央的墨衣男子,回首顧盼漫天光華,語調清冷,道:“真正美的不是天上之月,而是人間燈火。”

“精彩!”樓采薇擊掌,明媚一笑,道:“慕教主也是食得人間煙火之人,月明之夜,似是少了些什麼。”

青淵凝眉,聲平如水,道:“樓堂主今日千方百計讓我來此,名爲賞月,難不成,便當真只是爲了與我說這些麼?”

樓采薇搖首,容色微醺,道:“慕教主,你我相交,不過是爲了利益。采薇心中明白,慕教主之所以會屈尊來我這樓府,一是爲了探聽紫衣妹妹的消息,二是爲了魔宮地圖,卻偏偏不是因爲采薇的緣故。打啞謎也沒什麼意思,慕教主既然覺得無趣,那麼,不如慕教主說些有趣的話題。”

“有趣的話題?”青淵勾脣,笑道:“比如說,樓堂主如何翻雲覆雨,手握幾個籌碼,便可將整個江南武林玩弄於鼓掌之中。”

樓采薇笑得嬌豔,仰首長望天上明月,道:“慕教主,烏雲蔽月,不知是何徵兆?”

青淵順着月華回望過去,果見長空中驀然翻涌出濃厚的黑雲,頗有將月輪淹沒之勢,不由微微變色道:“凶煞之氣。”

樓采薇悠然執起手中紅玉酒杯,語調舒閒,道:“不錯,是濃重的殺氣,如此席捲蒼天之勢,慕教主不妨再猜一猜,何物能有如此威力?”

青淵惑然,不過瞬間,面容頓失顏色,身體,抑制不住的顫動了幾下。

樓采薇斂起笑意,目色寒涼的掃視着周遭綺麗的燈影與花影,道:“這些鳶尾,可是紫衣妹妹當年親手栽下的,紫衣妹妹與采薇,情同姐妹。那把紫川,說實話,采薇的確見識過它曠古橫今的威力,紫川之氣,隨陰陽而變,陰盛陽守,若想激發出紫川真正的潛力,唯有等待極陰之時。慕教主可知,月圓之夜,意味着什麼?”

青淵眸色漸漸凝結,一顆心,突然涌出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冰冷,渾身血液,仿若被滿地冷月之華凍得毫無溫度。

樓采薇撩起紅袖,抿脣道:“昨日,可是紫衣妹妹親手設的局,至於慕教主最困惑的事,比如,馬飛雲的真正身份,那可就要問問軒兒那個孩子了。今日,那孩子肯定又在慕教主面前演了一出好戲吧。呵,小孩子說謊話,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爲了自己的孃親,背叛自己的爹爹,其實,也勉強算得上一個理由。”

“軒兒?!……”青淵面色微搐,冷笑道:“樓堂主爲何總是喜歡扯上軒兒?”

“呵,”樓采薇失笑,舉杯道:“慕教主,什麼叫‘扯上’?采薇所言,可句句是實話,若是慕教主不信,可以親眼去看看,一個孩子究竟有多大本事。”

青淵無端生出些許煩躁,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樓采薇鳳目生冷,笑得寒涼,道:“慕教主想知道紫衣妹妹與南宮盟主下一步計劃是什麼嗎?采薇雖然不便相告,不過,慕教主可以親眼去看看,雪冥地部三千教衆,如今還有幾人生還。剛剛那股恐怖的煞氣,也許,就是來自那裡。”

青淵如遭雷擊,再也無法保持靜默淡定之態,堅固無比的心理防線,全部在瞬間崩潰,猝不及防,亦尋不到一絲撫慰。

花燈流彩,美麗的夢境下,卻編織着殘酷血腥的陰謀。夜無聲,月無聲,青淵隔着重重燈影,久久凝望着眼前紫色煙霧,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是真是幻。

“教主!”黑鷹由暗夜裡現身,神色惶急的在青淵耳畔低聲道:“教主,地部……出事了……”語調裡,有掩飾不住的悲痛。

青淵渾身力氣都被抽空,脣角翕動許久,卻始終未能發出一字。

樓采薇和着醉意,緊緊捏着手中泛着血色的紅玉杯,緩緩,異常用力的嚥下最後一杯苦酒。

雁山極北,絕劍谷,冷月無聲,映照着寒潭之水,荒原之風,橫掃百草,拂過蒼涼的心。

厲清風手執鐵索,滿目蕭索的獨立於山谷之前,眼神冰徹,思緒空無。

月轉星移,夜色漸消,天際漸漸泛出白色。青淵來到絕劍谷時,地上四處流淌的血,早已沒入泥土,再無一點溫度。唯有滿地失了氣息的屍體,在昭示着昨夜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吞噬了多少無辜者的血肉

“教主......”厲清風立了一夜,聲音有些嘶啞,眸底,卻是一片灰暗。

青淵靜默的望着眼前景象,許久,才漫無思緒的道:“還有人活着嗎?”

厲清風啞然,心底,百味雜陳。

青淵挑眉,淡淡道:“清風,不過輸了一步,你便絕望了麼?”

厲清風微訝,不可置信道:“教主,你明明知道,清風擔心的不是這個......”

青淵凝目,聲音極其冷漠的道:“這件事,我會解決的。”

厲清風回首,正對上青淵毫無溫度的目光,心,莫名一凜。

“教主......教主.....”虛弱,蒼老的聲音傳來,青淵與厲清風俱是驚疑不定的循聲望去,只見絕劍谷內,踉蹌的走出一個渾身血色的人,不由變色。

“瀧叔!”青淵面色驚喜至極,連忙閃身,一把扶住行將跌倒在地的瀧剛,目光灼灼,道:“瀧叔,到底怎麼回事?還有其他人嗎?”

瀧剛滿面悲愴的閉目,濁淚橫流,道:“教主,是老奴無能!老奴無能啊!地部三千教衆,全部葬身絕劍谷內了!”

“是麼?......”青淵喃喃,即使是早有心理準備,早就料到最壞的結果,卻依舊無法抑制心底撕心裂肺的痛。

瀧剛卻是猛然睜目,恨意乍現,咬牙道:“紫川,是紫川!那把魔劍,十六年前便屠殺我雪冥成千上萬的教衆,十六年後,又滅絕我雪冥整個地部!教主,請你一定要爲這些孤魂報仇雪恨!老奴.....從今以後....再也不能效忠教主,效忠雪冥了......老奴先走一步....老奴會護佑教主報仇雪恨,會看着教主重整雪冥的.....”

“瀧叔......”青淵目中淚光閃動,雙手顫抖,輕輕撫上瀧剛的雙眼,再也無法控制住急速溢出的淚水。

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暗沉沉的谷內,一道紫光劃破黑暗,泛着犀利的光芒。

“軒兒......”厲清風極輕的道了一聲,卻不知如何相對。

青淵十指緊握,緩緩起身,冷冷的盯着絕劍谷深處走出的白衣少年,以及,那把光色妖嬈的短劍,目光異常寒涼。

“爹爹......”雲軒無力的跪在地上,手中短劍,倏然滑落。

青淵靜靜凝視着前方無邊黑暗,語氣異常清淡的道:“我只問你一句話,是不是你做的?”

雲軒擡眸,迷離道:“是我做的。”

青淵側目,指節握到泛白,然後,抱起瀧剛的屍體,決絕的轉身,頭也不回的掠步而去。

厲清風容色冷峻的任由目光散亂一片,而後,正色道:“軒兒,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要回來了。”

雲軒微微一笑,道:“謝謝你,清風叔叔。只是,有些東西,終究是逃不掉的。”

厲清風直覺前所未有的無力,喉中一陣乾澀,終是無言的轉身離去。

白茫茫的陽光穿透無底的谷洞,卻無法驅散層層黑暗,雲軒機械的起身,攜起地上遺落的短劍,目光倏然變寒,聲音木然的道:“齊少鈞,該做的我都做了,立刻放了鬼醫和楚羽姐姐。”

一道陰影由谷底緩緩現身,恣意的撫掌笑道:“軒兒,你早就該這麼聽話,如今,逼得我親自出手,事情便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雲軒眸底浮現徹骨恨意,只是冷笑道:“我不想聽你的鬼話,立刻放人!”

廣袖藍袍的男子笑得異常溫和,道:“放人?軒兒,你如今還是跟以前一樣天真麼?我能答應你留他們的性命,已是仁至義盡了。”

“你——”雲軒氣結於心,卻又發現根本提不起一絲力氣糾纏,默然許久,方纔冷然道:“不放便不放,不過,你要記得,這世上,還是有一種辦法,能讓我徹底把擺脫你的控制的。”

齊少鈞掩住眸光,聲音陰惻,道:“以死相挾麼?這樣的辦法,也許對慕青淵有用,至於我齊少鈞,向來活得灑脫,無甚牽絆,軒兒,若你真想用玉石俱焚這樣的方法,我們就試試,最後吃虧的會是誰?”。

雲軒緊緊的攥着手中短劍,手心浸滿冷汗,鑽心的痛,沿着指骨傳遍全身,欲罷不能。

齊少鈞玩味的勾起脣角,輕輕活動着自己的指骨,愜意道:“傻孩子,你早就該明白,與我作對,不會有好下場的。有些事,其實不必那般死心眼,這些年,我可是一直等你喚我一聲‘義父’,還有我們無涯大長老,心心念唸的可都是他的軒兒,怎麼,如今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你難不成還要回到慕青淵的身邊麼?”。

雲軒咬牙,面色厭惡至極,道:“齊少鈞,你以爲,所有人都跟你一般模樣嗎?總有一天,你會遭到報應,遭到天譴的!你不用這麼急着得意,我一定會把另外那一半紫川奪回來的,而且,即使你們盜走了魔宮地圖,我也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的。我爹爹和我孃親的東西,你沒有資格擁有。”

“爹爹?孃親?”齊少鈞冷笑,挑眼道:“軒兒,你可真是個自欺欺人的孩子。慕青淵對你所作的一切,實在是讓我這個外人看了都覺得心寒。至於南宮紫衣麼,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用詐死的手段瞞天過海,獨自逍遙天外,呵,這樣的父母,也值得你處處維護。”

心底最深的傷口被猛然撕裂,分不清是痛還是麻木,雲軒直覺腦子裡一片空白,許久,才木然道:“原來,連你也知道我孃親還活着……不過,我不會信你的鬼話,你說的那些,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在乎了,可是你最好記住,我並沒有跟你開玩笑,若你還是不肯放過鬼醫和楚羽姐姐的話,我會讓你永遠失去紫川的力量,並且,永遠練不成九絕毒掌,你活得再瀟灑,恐怕也沒有我這個隨時都可能從這個世上消失的人活得瀟灑。”

齊少鈞拂過衣袖的手驀然緊了緊,旋即失笑道:“軒兒,你夠狠,不過,我奇怪的是,你爲何不問問我關於你孃親的消息,你心底最在乎什麼,我可比慕青淵清楚。”

雲軒轉眸,笑得古怪,道:“問了也是陰謀,我何必讓你再有機會抓住籌碼。”

齊少鈞面色微頓,猛然發出一陣長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軒兒,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倔強到什麼時候?也難怪,無涯對你始終放心不下,現在,連我都要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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