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東風不住,落葉蕭蕭,萬千碧色楓葉纏繞着那一襲青色羅裙,紛紛擾擾,旋轉飄零。

青蘅冷眼看着對面一身錦色的中年男子,藏於袖中的三枚毒針已然直直射了出去

“阿蘅……”那人面色盡是無奈,揮起寬袍,堪堪打落三點冷光,踏前一步,道:“你便這麼恨我嗎?”

青蘅冷笑,一雙眸眼似被寒冰淹沒,道:“上官門主風姿高雅,儀態翩翩,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哪裡敢與您過不去,剛剛不過是讓門主試試手氣罷了。”

上官青雲卻是滿面柔和的望着面前的青衣女子,道:“阿蘅,我們之間,誤會太深了。這世上,我纔是最愛你的那個人。”

“愛?”青蘅長笑,眸中隱現水澤,嘲諷道:“狼和人,怎麼可以相提並論?上官青雲,收起你那副悲天憫人的嘴臉,做小人也應正大光明的做。芊羽就是太善良,纔會相信他所謂的大哥會真心待他,保護他。”。

上官青雲面色瞬間抽動了幾下,卻依舊意態如初,擺袖道:“芊羽的事,我也很難過,可是阿蘅,那不是我的錯。”

青蘅目光陡然利了幾分,掙扎許久,終是咬牙忍了下去,青紗飄動間,轉身便要離去。

“阿蘅,你可以不理我,可是,你難道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要了嗎?”上官青雲不緊不慢的道了一句,語氣裡頗是遺憾。

青蘅身影僵住,腦子裡一片虛無錯亂,思緒停頓許久,方纔脣角微動,道:“你說什麼?……”

上官青雲一步步走上前,而後用力拉過青蘅,一字一頓道:“我問你,還想要自己的親生骨肉嗎?”。

“你胡說!”青蘅猛然甩開上官青雲雙手,再抑制不住淚如泉涌,發瘋般嘶喊道:“我的孩子,他已經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我的芊羽,也回不來了!都是你們這些人!都是你們!我該恨誰?!我該恨誰?!……”

上官青雲臉色陰鷙,更加用力的緊緊攬住青蘅雙肩,逼視着那張青菊一般美麗的臉,聲調幾近殘酷道:“你們的孩子,一出生便被調換了,死的那個,根本不是!”

青蘅面色慘白至極,渾身顫抖不已,雙眸驚恐的盯着上官青雲,徹骨的寒意,蛆蟲一般滋延全身,面上那層青紗,不知何時已然脫落,一朵青花,葳蕤難發。

上官青雲卻是極輕的笑了一聲,低聲語道:“終究是我贏了。”

風雨樓,青淵帶着黑鷹到來時,羲和已然急得滿頭大汗。

“清風傷勢如何?”青淵一邊急步向內閣而行,一邊分神詢問跟上來的羲和。

羲和顯然既傷神,又苦惱,更擔憂,只得含糊道:“此事另有隱情,屬下一時之間也無法說清楚。”

青淵面色微惱,道:“兇手總該知道是何人!”

羲和目光復雜,道:“是個孩子,教主見過的,好像喚作冷寒星。初至風雨樓那夜,屬下等與他交過手。”

青淵腳部頓住,蹙眉道:“清風的那個左衛麼?怎麼回事?而且,以他的本事,怎麼可能傷到清風?”

羲和向來豁達的面上亦是露出些許愁色,猶豫片刻,終是如實道:“那個少年,是樓采薇的人,風雨樓的情報,是他泄露出去的。”

青淵墨色深眸中暗光遊移,沉思許久,方纔慎言道:“這件事,清風知道多久了?”

羲和一愣,嘆道:“教主猜得不錯,清風一向重情重義,對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人,不忍心傷害。”

青淵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淡淡道:“留活口,這一次,一定要將那些幕後之人,連根拔起。”

羲和點首,道:“人已然被關入地牢,只不過,想撬開他的嘴,恐怕有些困難。”

青淵並無驚訝,若有所思,道:“清風教出來的孩子,倒都是些難纏的。”

碧水山莊,莫元閣。

風吹着窗紙,沙沙有聲。雲軒猛然睜開雙眸,數枚流星鏢已然握於指間。

一條藍色身影穿窗而入,帶着重重寒意,落地無聲。

雲軒看清面前之人的面容,星眸一亮,滿是驚喜道:“北辰哥哥!”

北辰溫爾一笑,有些疲憊的道:“軒兒,終於找到你了。”

雲軒收起流星鏢,這才意識到什麼,奇道:“北辰哥哥是專門來找軒兒的嗎?”

北辰臉色含痛,黯然道:“寒星刺殺師父,身份已然暴露。他,其實是樓采薇派來的暗探。”

雲軒變色,難以置信,道:“寒星的身份,我是知道一點,可是,寒星怎麼可能刺殺清風叔叔?他明明—— 對了,清風叔叔還好嗎?”

北辰艱難點頭,道:“師父他並無大礙,現在已然處理好傷口。可是寒星被關入地牢嚴刑逼問,情況不太好……教主他下定決心要找出幕後真相的。”

雲軒垂眸,苦思許久,方纔打破寂靜,頗顯落寞道:“對不起,北辰哥哥,爹爹那邊,軒兒幫不上忙,爹爹他不會聽我的……”

北辰苦笑,面上堅毅如故,道:“我明白,只是,不忍心看着寒星就這般被毀掉而起,他,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雲軒見狀,卻是莞爾一笑,道:“北辰哥哥不要這麼沮喪,軒兒的意思是說,爹爹那邊行不通,我們可以找其他的方法。”

北辰一愣,陷入沉思,面色凝重道:“若是被發現,事情便麻煩了。”

雲軒思索片刻,道:“其實,有一個人,也很想救寒星的。”

北辰眼睛一亮,笑道:“你是說,師父。”

雲軒點頭,道:“以清風叔叔的洞察力,不可能沒有發現寒星的異樣,既然清風叔叔一直瞞着爹爹,就證明清風叔叔很在乎寒星的安危。”

北辰聞言,神思一滯,竟是許久都未發一言。

雲軒見狀,不由疑惑道:“北辰哥哥,你怎麼了?”

北辰回過神,略帶歉意道:“沒什麼。”,而後便不解的望着雲軒,道:“軒兒,你這樣子,是……怎麼回事……?”

雲軒這才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痠痛無比的膝蓋,輕笑道:“沒什麼,就是被爹爹罰跪而已。”

北辰皺眉,表示出明顯的同情和擔憂,試探道:“這樣說來,還沒有結束?”

雲軒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如果那局棋,南宮雄可以勝的話,就可以結束了,雲軒繼續暗暗想着。

北辰有些無奈,當然,更多的是困惑不解,這種事情,答案怎麼會是“不知道”……

瀟湘閣,落花小徑上,伊人獨立。

紫月慢慢靠近前方纖瘦的素影,婉聲道:“此事,紫月只看夫人是否願意,絕不勉強。”

素色身影微微顫動,終是含笑,道:“忘情也想知曉那些前塵往事,方不負此生。”

紫月輕輕點首,道:“如此,便好。”

忘情轉身,眉眼隱含無奈,道:“無論前事如何,秋水宮都對忘情有再造之恩,忘情會全力協助兩位聖女達成願望,但是,忘情希望可以保護一些人。”

紫月容顏淡淡,卻是眸色清亮,道:“夫人所言之事,紫月明白。”

忘情隱去愁緒,不復多言,眉眼間,卻依舊是化不開的擔憂。

紫月看得明白,輕輕挽起忘情纖細的手,語氣裡滿是愧疚,道:“夫人本已忘情,再無煩惱,都是紫月一念執着,欲要破開謎題,纔將夫人牽連了進去。大恩大德,紫月銘記在心,望夫人受紫月一拜。”

忘情搖首,輕嘆了一聲,一把拉起面前盈盈欲拜的紫衣女子,道:“聖女如此大禮,是要折煞忘情麼?南宮小姐的熾烈性情,忘情欽羨已久。”

紫月指尖一涼,驚訝擡眸,滿是惑然不解。

忘情目光悠遠,語調幽幽,道:“江湖傳言,南宮家大小姐最喜紫色,不僅有沉魚之姿,羞花之貌,更兼琴舞雙絕。紫月聖女雖然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不過,有些東西,是遮掩不住的。忘情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紫月聖女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怎會獨獨對雪冥那般費心思,幾日前,紫月聖女因爲雪冥地部之事幾乎失了行色,想來,必是擔心那個孩子的原因。經此種種,忘情總算是想明白了。”

紫月眸中如影沉浮,聽罷此言,終是嫺靜一笑,道:“夫人慧眼,我們終是有緣的。”

忘情這一次倒是一愣,待想要說什麼時,卻見那抹紫影已然無聲行至小徑盡頭。

風雨樓,風和居。

雲軒安靜的跪在厲清風的榻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厲清風冷峻的面容已然消瘦了許多,眼窩亦深深陷了下去,整個人,都透出一份晦澀的疲倦。

“你想救寒星?”終是厲清風打破沉寂,不鹹不淡的道了一句,語氣不復昔日的陰冷,倒是多了幾分無奈。

雲軒正暗自盤算着計劃,此刻聽了厲清風的話,不由擡眸道:“清風叔叔難道不想嗎?”

厲清風面容有一瞬間的慘痛,旋即苦笑道:“想過,可是已經晚了。我費盡心機想要瞞住這件事,終究還是暴露了。以教主的精明,怎麼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思,甚至是你的心思,你覺得,教主會讓我們有機會救人嗎?寒星,是揭開一些陰謀的關鍵,教主不審問出滿意的答案,是不會罷休的。”

雲軒想了想,道:“清風叔叔有沒有想過另外一條路,如果我們有辦法讓寒星說出幕後主使及其他的一些事,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厲清風微微皺眉,道:“以星兒的性格,恐怕什麼都不會說的。”

雲軒淺笑,目光堅定,道:“只要清風叔叔能想辦法幫助軒兒進到地牢裡面,軒兒便有把握說服寒星說出那些事。”

厲清風卻是面色肅然,神情冷硬,道:“這個關節點,進入地牢談何容易?就算僥倖進去了,你又憑什麼保證能說服星兒?軒兒,清風叔叔必須提醒你,任性是要有限度的,教主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現在你和教主的關係已經鬧得夠僵了,若是再敢在這個風頭上點火,非要出大亂子不可。”

雲軒怔了怔,繼而微帶茫然道:“其實,經過地部這件事,爹爹已經再也不會原諒軒兒了,新仇舊怨,再也無法挽回了。”

厲清風微微愣住,峭峻的面上劃過些許悵惘,只能用有些發啞的聲音道:“時間久了,教主慢慢就淡忘這件事了。”

雲軒星眸漆亮,聞言只是淺笑如故道:“會的,時間久了,軒兒也就被淡忘在那些恩怨裡面了。爹爹遲早會帶着文簫哥哥回漠北的,風雨樓不會再存在下去,清風叔叔也是要回雪冥的,軒兒不屬於那個世界。所以,清風叔叔不必顧忌軒兒,軒兒註定要自由自在一個人的。”

厲清風冷硬許久的心泛出絲絲酸澀,面前的孩子,終究是比想象裡還要敏感,聰明,這些隱晦沉重的話題,永遠不會有人提起,卻是心照不宣的殘酷事實。教主是如何打算的,自己雖不知道,但是,雪冥教衆必然不會容許這個孩子的存在。若是所有人都離開了,這個孩子,怕是會很孤獨,很寂寞……畢竟,還只是一個需要有人照顧的孩子而已……

沉默許久,厲清風終是極淡的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清風叔叔幫你,”

雲軒雙目陡然一亮,眸中神采飛揚,再抑制不住的緊緊攥住厲清風的衣袖,道:“謝謝清風叔叔!”。

番外——長劍意寒亦如水•記寒水

明月如霜,白的蒼涼,冷的疏狂。

夜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倏然劃過一道凜冽的寒光,勢如秋泓,橫掃冰霜。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暗暗浮動在空氣中,湮滅了那一聲未能出口的□。

繚亂的劍影之後,是一團看不清的藍色,想來,執劍之人,必是強者。不過,我卻提不起一絲敬服。

那一年,我十一歲。在別人看來,我只是個孩子,在我看來,自己的生命已然歷經了滄海與桑田,再無任何明亮與神采。這一切,不僅僅是因爲他們的拋棄,也不僅僅是因爲冰火教那段我不願回首的時光,而是因爲望情崖上的那座孤寂的墳墓。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支撐自己活下來的唯一信念轟然倒塌,生命變得再無任何意義。我喜歡把自己僞裝的很堅強,不願讓任何人知道我心底深處的脆弱,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我不是一個離不開孃親的孩子,我很堅強,那些無法磨滅的傷痛只是因爲這世上再也無法讓我找到一絲一毫的牽絆與眷戀,也許,這便是孤獨。

孤魂嶺的日子,我過得很開心,自從孃親離開之後,第一次那樣開心,緊緊貼着那些野狼純白色的身體,我終於感受到了溫暖。攥着那個狼牙項圈,我的眼睛裡總是有水霧流動,狼羣永遠不會知道,當初我執劍闖入,毫無畏懼與它們血戰,不是爲了求生,而是爲了求死,所以,我永遠不會輸。

那個黑衣叔叔從虎口下救下我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憤怒,只因爲他阻斷了我尋找孃親的路。當然,憤怒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下一刻,我還是表現出了驚異,這世上,好久沒有人願意理我了,爹爹和哥哥都很恨我,街頭的那些人也常常欺負我。那個叔叔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臉上,滿是淡淡的冷漠,淡淡地疏離,某些久遠的記憶衝進腦海,我恍然明白,他的身上,有爹爹的影子。雖然以前爹爹常常對我表現出明顯的不滿,甚至厭惡,但我的確很渴望躲在他的身後被保護。孩子渴望的東西,一旦長久沒有希望,便漸漸習慣淡忘,比如,多年後,我再也沒有勇氣與孃親相認,比如,多年後,我再也不奢求爹爹的保護,只因爲,孤獨與寂寞陪伴了我十年,我早已習慣一個人活着,談不上希望,也談不上絕望,我只想還清所有的債,真正毫無負疚的活着,這樣的東西,也許不會有人理解。

劍影消盡之時,那團藍影漸漸明晰,他的英姿倒影在我的雙眸之內,我終於看清,那個手執長劍的藍衣少年的面容,沉着,冷靜,加上這樣的武功,也算完美。那個黑衣叔叔似是很滿意,脣角不着痕跡的勾了勾,弧度恰好。心中莫名的失落與氣憤,一路上,這個冷冰冰的叔叔總是聲色俱厲的想把我趕走,而冷漠如他,竟也會對着別人笑。爲什麼,所有人都討厭自己?

孩子心性終是佔了上風,不待面前二人反應過來,我已然抽出手中短劍,紫光流轉,是這世上最美也最殘酷的風景,不過一瞬間,那藍衣少年手中長劍便被我毀作殘劍,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纔是最厲害的。那藍衣少年眸子裡有抑制不住的驚訝,然而,卻不見他生出一絲慍色,我有些奇怪,興致大減。然而,那黑衣叔叔卻是瞬間面色陰沉,神色冷厲,又是這樣似曾相識的表情,我心中有些害怕,害怕他趕我走。可我畢竟是倔強的,迴應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愧意,我想,如果真被他趕走,我便原路返回孤魂嶺,即使被花斑虎吃掉,我也不是孤獨一人,至少,還能見到那些野狼,我最好的朋友。

“你想留下嗎?”最終,那叔叔問了我這樣一句奇怪的話。而我,幾乎想都沒想,便點了頭,我的確有些依戀他,因爲,他身上有爹爹的影子。那叔叔只是面冷如霜,異常粗暴的將我拉到一間黑暗的房間裡,那裡面,有各式各樣折磨人的東西,這些東西,我一點都不陌生,那些疼痛,我早已歷遍。所以,那個晚上,我被那個叔叔手中的鐵索打得遍體鱗傷之時,並未覺得難以忍受,甚至還極其聽話的呆在那間黑屋裡面接受禁閉。以前,爹爹若是重罰了我,我總會使盡各種手段跟他鬧脾氣,直到他肯親自過來看我,雖然,爹爹幾乎很少對我緩顏溫和。也許,是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我再也不想讓別人討厭自己,而是努力的讓自己變得聽話一些。屋子很黑,不見一絲亮色,我的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一片麻木,這樣的狀態,斷斷續續持續了很多年。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門,終於被人推開。迷迷糊糊之中,我只看到一個披着星月的藍衣少年,手執那把殘劍立在門外,笑顏溫和的望着我。我的第一反應,是他,第二反應,他是來看我笑話的。我不願意理他,只管埋頭任自己腦子空白下去,他人他事,不關我任何事。只不過 ,我的漠然並不能阻止他靠近我的腳步,多少年後,我都能清晰地憶起那雙輕輕撫上我雙肩的手,帶着怎樣的溫度。那晚,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這裡不適合你,離開吧。”我沒有理他。他笑了笑,溫和如故,卻帶着一絲無奈道:“我有個弟弟,和你很像。”我依舊不理他。他見我如此,便也不再說話,只是將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風捂在我身上。周遭的寒冷瞬間離我遠去,那時,我的確很痛很冷,也許,他是看到了微微瑟縮的樣子,纔會可憐我,如是想着,我便毫不留情的扯掉那件披風,用力的扔到門外,而後冷冷的瞪了他一眼,便繼續“瀟灑”的坐靠在牆邊等着三天過完。那藍衣少年不怒反笑,愈加無奈道:“你和星兒,簡直一模一樣。”

我很快便見到了他口中的“星兒”。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風雨樓後,斑駁的樹影之下,細碎的陽光灑了一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黑衣少年,極其認真的揮舞着手中木劍,招式雖略顯凌亂,但那氣勢卻是挾着一股凌厲。而那年長的藍衣少年,則目光沉靜的盯着眼前小小的身影,時而帶笑,時而蹙眉,時而指點一二。一套劍法剛剛舞罷,那黑衣少年也顧不得滿面汗水,便歡欣雀躍的撲到那藍衣少年的懷裡,手舞足蹈的比劃着什麼。那藍衣少年只是耐心的聽着,偶爾責備的神色裡,滿是掩不住的寵溺。我躲在大樹後面,遠遠的望着他們,不知何時,眼角已經微微酸澀。收回目光,我用力揉了揉不知是疲倦還是空洞的眼睛,轉身便要離開。

“軒兒,等一下。”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不回頭也知道是誰。我只是加快了離開的步伐,對我而言,那些溫馨與幸福的場面,只能刺痛我的神經。那個藍色身影最終還是擋在了我的面前,在我身上投下長長的陰影。我憤然擡頭,絲毫沒有偷窺者應有的羞愧,只是使勁全身力氣想要推開他,奪路而逃。可他的身體卻如亙古不移的千年磐石一般,任我如何推打都一動不動。

正此時,耳畔風聲響過,我還未明白情況,那一襲淡然的藍衣已然慌亂閃離,伴隨着前所未有的厲聲呵斥:“星兒!住手!”,下一刻,撕心裂肺的劇痛已然席捲我的背部,身體不由自主的撲倒在地,我的嘴角,緩緩流出鮮紅的血。那個時候,我只是隨便擦掉血跡,一心想要回頭看看那個傷我的人,其實,我知道答案,可就是想親眼看看,這樣大的氣勢,該費他多少力氣?弟弟保護哥哥,我倒是可以理解,說到底,不過是被那黑衣少年砍了一劍而已,痛,我可以承受。換做我自己,若是有人傷害了爹爹或者哥哥,也會毫不猶豫的這麼做。

只不過,那時候我太小,這些道理想得模模糊糊,並不清晰,再加上心情極其不爽,所以,我的第一反應便是爬起來與那個桀驁的黑衣少年扭打成一團,翻滾與碎屑草叢間。那時候,我根本無心顧及背上的傷口,更不在乎何爲疼痛,我只想痛痛快快的跟他打一架。直到我們兩個灰頭土臉的打累之時,我才恍然發現,地上,沾滿了暗黑的血跡,原來,他用來砍我的那把劍,不是木劍,而是他哥哥的長劍。意識不受控制的抽離大腦,我還想做些什麼,只可惜,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動了幾下之後,我終是糊里糊塗的昏迷了過去,眼睛閉上的一瞬間,我聽到有人急切的喚我“軒兒”,是記憶裡哥哥的聲音,似乎好久沒有聽到了........

昏睡之時,必有噩夢纏繞,這一次,也不例外。還好,都是一些熟悉的片段,它們早已同吃飯喝水一般,成爲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想,這一世,都不可能有人能夠幫助我擺脫它們了。一夢驚醒,我目光迷亂,手足冰冷,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亦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將歸何處?一雙手臂,動作儘量輕柔的把被子重新拉回到我的身上,我呆呆的盯着那抹藍影,而後照着他的手臂便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哭笑不得道:“好厲害的奶娃娃!竟還會咬人!”我得意一笑,笑得寒涼,道:“誰讓你們欺負我!我可不是好惹的!”他聞言懶懶抱臂,道:“本來還打算讓星兒親自過來道歉,如今看來,你這般難惹,還是算了。”我氣勢不減,道:“我纔不稀罕!”。他挑眉,笑了笑,道:“今天是你寒水哥哥的生辰,本來他還打算帶着你去街上逛逛,如今看來,也——”。他欲言又止,故意吊我胃口,我極其配合,“蹭”的躥將起來,完全忘記了跟他“有仇”,興奮道:“我要去!”。他望天沉思,道:“要叫‘寒水哥哥’,我才帶你出去。”。我的臉色瞬間晴轉多雲再轉陰,心頭莫名一陣失落,忿然道:“你是寒星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我改主意了,不去了!”。他久久不語,只是拉起我的手,語氣鄭重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是你的哥哥。”

我腦子瞬間一片空白,天山,雪谷,鈴蘭花開的第二個晚上,那個懷抱古琴的青衣公子將我救起的時候,也在我耳邊輕輕說:“只要你願意,我就是你的哥哥。”可是,現在哥哥早就不記得他當初說過的話了,我也早就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對我好了。連血脈相連的爹爹都不願意再看到我,那些本就陌路的人,又憑什麼包容我的那些罪惡?所以,這句本應讓我得到安慰的話瞬間成了扎心的利刃,我擡頭,眼神極其冷漠的望着他,一字一頓道:“你、不、配。”他面色抽搐了幾下,而後,一言不發的離開。我的目的達到了,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開心。其實,我真的很想跟着他去逛街,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孃親從不輕易走出望情崖,爹爹從未問過我喜歡什麼東西,也從不允許我私自下山,等到我終於走進外面世界時,也只是如同看客般遠遠看着那些經常穿梭於街道上的有父母親人陪伴的孩子。有時候,我也會羨慕,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我再不可能得到,羨慕也沒有用。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好奇,好奇那樣的感覺。那天,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我只記得,自己又睡了一覺,醒來時,窗外月明星稀,而自己的牀頭,則多了兩串糖葫蘆。那一刻,我眼睛裡又不爭氣的浮出霧氣,心中忽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我幾乎是赤腳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他的房門前。可當我聽到屋內兩個少年的歡聲笑語時,又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徘徊許久,我終是跑回自己的房間,對着那兩串糖葫蘆發呆。

風雨樓,畢竟不是一個可以撫慰心靈的地方。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靠鮮血生存,我不知道當初我執意跟着那個黑衣叔叔來到這裡是對是錯,我的確不想殺人,但我也不想離開。我恍然大悟的是,爲什麼初來的那個夜晚那個叔叔會問我願不願意留下。我選擇了留下,選擇把自己丟進另一個殘酷的深淵,只因爲一個簡單的理由,我想留在這個叔叔的身邊。他救了我的命,我的命便是他的,更何況,我的雙手早已沾滿了鮮血。我有我自己的原則,即使那個時候年紀尚小,我也堅執的發誓自己手中之劍只殺那些壞人。殘酷而又高強度的殺手訓練生涯很快開始,那個叔叔對我尤其嚴厲,我知道,他是爲了我好,爲了能讓我更好的生存。暗器劍術、情報追蹤一類的技能我都能做到最好,唯有暗室對殺那一項次次無法過關,爲此,我吃了很多苦頭,有一次,甚至被人一劍穿胸,險些丟了性命。是那個叔叔救了我,待我傷好後,他懲罰我的狠辣程度卻是前所未有,在那間黑暗的刑室裡面,我輾轉掙扎在他手中的刑杖之下,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幾乎丟了大半條命,我唯一記憶深刻的是,那個藍色身影適時的闖入,毫不猶豫的擋在我身上,替我承受了餘下的懲罰。我知道,那個時候,我口中喃喃,在不停地叫“哥哥……”

我從來不肯承認我的軟弱,所以,我終是無法鼓起勇氣去說一聲“謝謝”。但是我的心境,卻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不再排斥他的好意,對於他的靠近與關心,我也開始學着慢慢接受,甚至是期待。寒水的劍法極好,這一點,從我慢慢稱之爲“清風叔叔”的人滿是讚許的眼神裡可以印證出來。我和寒星雖然經常鬧得勢如水火,但在跟着寒水學劍法的事情上,卻是驚人的和諧,寒星是出於仰慕,我是出於好勝。時間一長,風雨樓裡,幾乎人人都知道清風叔叔的左衛寒水身後總會跟着一白一黑兩個天生如死敵一般的小小身影。可就在慢慢打開自己心扉的同時,我愈來愈強烈的感受到寒星眼中深深的厭惡,甚至是恨意,直到那一年中秋的前日,寒星忽然闖入我的房間,極其不屑的指責我搶了他哥哥的時候,我才真正清醒的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那天,寒星說了很多,半是嘲諷,半是質問,我沒有記住內容,卻永遠記住了寒星眼中騰起的怒火與恨意。我想,我是該避開了,無意之中,我再次傷害到了別人,這種感覺,很難受。其實,我真的很想告訴他,我也有哥哥,有家人,我不想搶別人的東西,我之所以會跟着他們,只是因爲所有人都拋棄了我,我沒有其他的朋友。第二天,我破天荒的沒有去找寒水練劍,因爲,那天是寒星的生辰。我知道對於寒星來講,那天有多麼重要,更知道我的出現會使他多麼厭惡。我獨自一人去了青溪,偷偷躲進翠竹林裡,就那樣呆呆的聽了一天風穿竹林的聲音,直到天色晦暗之時,方纔悄悄離去。

中秋那日,是風雨樓殺手訓練很重要的一個日程,其間,會淘汰一部分不合格者。那天的訓練強度異常高,訓練項目幾乎涵蓋了以往所有學過的東西。清風叔叔已經整整三日未迴風雨樓,代他執行訓練的是幾個平日裡沉默寡言卻冷血狠辣無人可匹的管事。那日,我寒毒發作,勉力完成白天的訓練後,整個人已經接近虛脫。當那輪明月緩緩升起,將冷輝渡於世間萬物之時,我亦不能倖免,寒毒所引發的一切痛苦也在那個時候達到巔峰。我一口氣吃掉了好多瓶碧艾丹,卻似乎不能減輕痛楚。暗室對殺是晚上訓練的重頭戲,也是這場訓練的壓軸戲,骨肉割離的痛早已令我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場註定是要輸的對殺,也最終以我的慘敗爲結果。我被對方一連刺了好多劍,毫無還手之力,到最後,連對面執劍的人也將信將疑的望着我,滿目茫然,即使如此,我依舊看清了他眼底深處隱隱跳動的兇殺之焰。管事們判決結果的那一刻,我只望了幾眼白衣之上的濃重血色,便再無知覺。

再醒時,耳畔只餘淒厲嗚咽的冷風,冰冷尖利的碎石和砂屑刀子一般劃面而過,不知是疼是冷。冷月當空,綿綿鋪灑着銀輝,無悲無喜,我有些想不通,明明是這麼美麗明亮的東西,爲什麼每一次只能帶給我無盡的痛苦。沉寂的血腥氣夾雜在風中,刺入鼻尖,惹得我胃裡一陣難受,想來,周圍還躺着好多和我一樣被淘汰的人。這裡,應是後山荒野峭壁之間的無人谷底,很適合埋葬孤魂。幽幽的狼嘯聲隱隱傳來,愈來愈近,我想,那些餓極了的野狼終於聞到這邊的血腥氣了,它們又有美餐可食了。狼羣很快靠近,警惕的觀察了許久,它們不再猶豫,一陣興奮的騷亂長嘯之後,它們便開始了肆無忌憚地吞噬撕咬,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月光下那些重傷之人如何被一片片撕裂,屍骨無存。我並不害怕,因爲我知道,如果它們真的吃掉了我,結果只有一個,那便是同歸於盡。這個月夜,我血液裡的劇毒,正是毒性最強之時。三隻野狼,緩緩將我包圍,我雙眸雪亮的盯着它們,想看看它們長成什麼樣子,即使那個時刻,我的好奇心也並未泯滅。出乎我意料的是,它們圍着我繞了幾圈,仔仔細細將我打量了幾番之後,竟只是舔了舔我衣服上的血色,而後便長臥在一側,懶懶的盯着我,似在猶豫要不要進一步行動。

一片凌厲的藍色劍影劃破夜空,伴隨着陣陣淒厲的哀嚎,那些野狼陣腳大亂,或斃命,或狼狽而逃。我着實佩服寒水的劍法,絢麗的寒影之下充斥的,是滿滿的殺機與凌厲,在之後很多年,我都沒有遇到過可以與他媲美的人。溫熱的狼血,濺在他身上,他卻只是溫爾一笑,將我攬起,道:“累了吧,睡一覺醒來便什麼事情都沒有了。”我點點頭,此時方纔有些後怕,然後很聽話的倒在他懷裡沉睡過去。我想,在我心底,是真正承認了他是我另一個哥哥的,雖然,他始終未來得及聽我喚他一聲“寒水哥哥”。那時候,我想,即使再跟寒星打一架,我也要跟着他們,我要叫他哥哥,我要跟他學劍術,我要讓他帶着我去街上買東西,我還要保護他。

世事總是殘酷的,那時的我太過天真,我並不知道寒水將我救回風雨樓意味着什麼,我忘記了,風雨樓是個沒有感情的地方,他們要培養的是殺手,而不是兄弟。直到寒星第一次放下了他的驕傲,淚流滿面的告訴我他的哥哥被派到很遠的地方去完成一件不知道具體爲何的任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傻。無邊的恐懼,在我心中蔓延,雖然我知道以寒水的能力,幾乎沒有完成不了的任務,可心底深處的那份忐忑不安卻愈來愈強烈。我二話不說,便跑進清風叔叔的房間,大吼大叫的質問他把寒水派到了哪裡。清風叔叔沉如古井的眼底第一次冒起了難言的怒火,燒得灼熱,這樣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瑟縮,當年,爹爹便是用這樣的眼神斬斷了最後一絲溫情。然而那日,清風叔叔終是沒有發作,只是不理會我的存在。寒水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肯定在怨我,是我的失敗連累了寒水,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違揹他的教誨,自以爲是的害人害己,雖然,這一次,我並非故意如此。寒水不在的時候,我和寒星都很安靜,伴着一份詭異的和諧。每天清晨,我們兩個都會不約而同的到後院大樹下練劍,每天傍晚,我們兩個都會默默的守在風雨樓的大門外,不停的眺望。我們未曾說過話,也未曾發生過爭執,因爲,擔憂、恐懼、落寞和期盼已然掩蓋了所有情緒。

兩個月後,寒水歸來。任務完成的很出色,只是不知爲何,寒水的眼中開始夾雜着幾絲我們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雖然他依舊一如既往的對我如寒星一般,我卻開始看不透他的眼睛。我並不知道寒星是否感受到了什麼異樣,我只知道,寒水這次完成的那次任務,定是非比尋常,包含着不爲人知的秘密。一切都是那麼倉促,倉促到我來不及洞察其中真相。又兩月,有湖生冰,江南飛雪,風雨樓這一年的殺手訓練亦接近尾聲。年底集訓,將從中挑選出二十名合格者,這次比試,要求血戰到底,而不是點到即止,這意味着,被淘汰的那部分,不會有機會活着出去。這一次,我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能輸掉,我已經讓清風叔叔失望了很多次。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那些五花八門卻又最喜歡刁難人的必殺技能,我從來不會失手,更不會落於人後。只不過,我忘記了,這中間,還有一個人同我實力相當,我也忘記了,命運最喜歡與人開玩笑。暗室對殺這一項依舊放在最後,依舊是最被看重的一項,依舊是在晚上進行,直到很久以後,我都不明白,爲什麼所有對殺都喜歡在晚上進行。燭火搖曳,光影婆娑,我站在空蕩蕩的暗室裡,握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我咬牙恨自己的軟弱,曾經害死了那麼多無辜生命的我,怎麼會如此懼怕殺人。那晚的對決分爲五輪,最後一輪留下的二十名便將正式成爲風雨樓的殺手。眼睛很快被蒙上,世界墮入一片黑暗,暗室的門也被輕輕推開,我知道,對手終於來了。這樣的場景已然經歷了很多次,對我而言,卻是如第一次。對方揮劍之時,我不再猶豫,決然抽出了手中短劍,劍影交錯間,我勝得毫不意外。四輪下來,我想,我已經殺紅了眼,如果解下覆眼的緞帶,我的眼睛裡,也許也閃動着可怕的明亮光彩。最後一輪終於來臨,我暗暗舒了一口氣,因爲折磨人的訓練馬上就會結束,我亦緊緊攥起來手中短劍,因爲最後一個,必然是最難對付的那個。

我終於明白,這世上的事,是沒有定數的。腳步聲移近的時候,我警惕的感受着周遭一切,然而,死寂的黑暗中,卻充斥着舒緩的清風般的柔和氣息。應是熟悉的氣息,只不過太久沉溺在殺戮中的我,根本沒有感受到。對方遲遲不出招,似在認真的思慮什麼,我卻有些焦慮不安,沒有理由的不安。突然之間,耳畔傳來劍器落地的聲音,幽幽蕩蕩,久久迴響。我不明所以,只當是對方的誘敵之計,我那時還想,這人的心計,着實深。可當一隻手,不待一點聲息,自黑暗之中伸來,緩緩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頂之時,我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都僵住。我尚來不及扯掉矇眼黑巾,那隻手已猛然抽出我手中短劍,決然刺向了自己,我甚至能清晰的聽到,鮮血順着紫色劍尖滴落於地的聲音。滾熱的淚,抑制不住的流出,我胡亂扯掉眼上黑巾,驚慌失措的撲在那個藍色身影之上,神志迷亂的將雙手緊緊捂住他心口的傷處。然而,那些血卻是止不住的由我的指間流出,一直一直流。我想大聲嘶叫,可喉嚨堵得發不出一點聲音,我不敢鬆手,我一鬆手,他身上的血彷彿就要流乾,那時候,我真正知道,這世間真的有“害怕”兩個字。這一輩子,我都無法忘記,他倒在血泊裡,溫爾含笑,輕輕撫摸着我的面頰,用那如水的語調,道:“最後一場,是你和星兒的對決……還好,你們都能活下去了……不要告訴星兒……替我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顧星兒……”。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嚎啕大哭了,我的淚早已木然到不知溫度,我只是不停地叫他“寒水哥哥……”,可是,他已經不能迴應我。這些哥哥,沒有一個說話算話,他們全部都在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