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軒閣外,黑鷹一動不動的凝望着屋內正在胡亂擺着黑白棋子的少年和瘋癲老人,心中莫名生出些感慨,自己似乎還從未見過小主子笑得如此開心,這樣天真無邪的笑容,想來教主也是沒有看到過的。
閣內,雲軒剛剛落下手中黑子,鬼醫便吹着鬍子跳起來直嚷嚷道:“不算!不算!你拿回去,我再想想!”
雲軒伸臂護住棋盤,眨着眼睛道:“你要是敢胡來,我就趕你走,不跟你玩了!”
鬼醫委屈的坐下去,懊惱的抓抓蓬亂的頭髮,嘟囔道:“小氣鬼!討厭鬼!”
雲軒愈加得意的笑笑,道:“這次你輸定了,答應我要做的事可不許反悔。”
鬼醫氣得乾瞪眼,“砰”得一聲重重將手中白子砸到棋盤上,尖叫連連道:“不玩了!不玩了!你欺負人!”
雲軒不動聲色的取走鬼醫手邊白子,黑白糾纏間,儼然一副自娛自樂的模樣。
“頭領,出事了!”閣外,急促的喘息聲伴隨着壓抑的□,一語未完,人已跌落難起。
鬼醫煞有其事的豎起耳朵聽動靜,一抹白影已然由眼前閃出閣門。
雲軒神色怔忡,盯着黑鷹道:“是爹爹出事了嗎?”
黑鷹搖首,語氣凝重道:“是文簫少主在城北密林遭到刺殺,情況很是危急,那些殺手,似乎懂得巫祝之術,出手詭異,來歷很是可疑。”
“文簫哥哥……”雲軒愣了愣,而後擡眸道:“爹爹知道消息嗎?”
黑鷹恨恨砸了一拳,道:“教主與厲護法、羲和護法前日便起身出了城,似乎有要事,至今還未歸來,教主行蹤不定,我們根本無法傳出消息。更何況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了。”
雲軒思索片刻,道:“帶我一起去救文簫哥哥,巫祝之術,我曾見過一些。”
黑鷹猶豫不決,道:“小主子的傷勢支撐不住的,屬下一人去便可,若是出了事,屬下擔待不起。”
雲軒不理,道:“我剛剛吃了藥,已經好多了,爹爹最在乎的便是文簫哥哥,若是他出了意外,你纔是真正的擔待不起!”語罷,竟是風也似的掠身而去。
黑鷹情知不能再拖,雖然心中有些顧忌,也只得以最快速度向城北方向而去。
碧葉翻飛,草木勁疾,道道血光橫空劃過,濺溼斑駁樹影,滿地黃花落葉。
半空之中,四道白影飄浮於一側,四道黑影飄浮於另一側,通體的白,通體的黑,除卻一雙雙無神空洞的眼睛,竟是看不到任何‘人’所該有的特徵。四道白練如白浪翻卷,四道黑練如黑雲蔽空,白黑交卷,將日光不餘一縷的遮住,攪動起詭異至極的狂風驟雨,四射出凌厲逼人的劍影刀光。
一襲青衣,被困於風暴中心,黑白練氣之下,卻是意態淡雅的將手中碧玉笛置於脣邊,吹起一曲安神清曠的曲調,細細簌簌,將內力由笛孔續續傳出,笛音激昂,清音婉約,音殺之氣迅速結成屏障,將半空壓下的陰霾隔於身外。
“靈臺滅,冤鬼哭,佛陀降,孤魂葬。人不憐我幽禁苦,我破蒼天衆生相。”
沙啞,尖細,卻將哀怨寫入骨血的咒語由半空瀉下,白光大爆,魂魄隨之牽引遊移。
“菩提枯,癡念生,道神墮,血魔明,火海踏盡無劫數,七魄散盡始知生。”
黑氣迅速瀰漫,復與白氣交集,漸漸融於一體,無數黑白劍影連成渾圓之體,猛然下壓,堪堪衝破內力結成的音障。
縷縷鮮紅的血,由脣角溢出,滴落木葉之上,染紅了碧色玉笛,文簫十指緊扣笛孔,衣袂翻飛鼓動,似要將內力散盡。
一道紫光劈開黑白練浪,劍氣化作利刃,擊碎半空虛幻的劍影,雲軒閃身而入,一把扶住險些倒地的文簫,急急喚道:“文簫哥哥,不要吸氣,屏住呼吸!”
文簫拾起滑落於地的玉笛,既驚且訝道:“軒兒弟弟怎麼來了這裡?!這些人十分厲害,你快點離開!”
雲軒身形一轉,手間幻化出萬千紫色劍影,擋住四周戾氣,道:“軒兒帶文簫哥哥一起離開。”
文簫頭腦一陣發昏,勉力支撐着清醒意識道:“這裡毒氣好重,太危險……聽話……快走…….”。
雲軒聞言低首,驀地看到四道黑線與四道白線正順着文簫的脖頸向胸口與面部蔓延,不由面色大變。
黑鷹帶着一身血色,由外部衝殺而入,見狀面露驚駭道:“小主子,屬下斷後,快帶文簫少主離開!他是不能沾染毒物的!”
雲軒手心發寒,迅速點了文簫幾處大穴,而後一把將文簫推到黑鷹身側,持劍而起道:“我來斷後,你趕快帶文簫哥哥去風雨樓找姑姑,然後想辦法通知爹爹!”
黑鷹愕然,尚未反應過來,雲軒已然用短劍劈出一道出口,撕裂交相纏繞的兩道白練。
“小主子!不要!”黑鷹驚呼一聲,尚未來得及說話,身體已然被強烈的內力猛然推出。
半空忽然傳來陣陣鬼鈴,白練斷裂處徐徐縫合,煞氣更濃,黑練翻滾連天,重又捲起層層陰霾霧瘴,轉瞬間便將那抹白色身影湮沒其中。
“小主子,一定要等屬下回來!”黑鷹眼角一酸,托起身側的文簫,向風雨樓急速奔去。
風雨樓,季蘭閣。
青蘅視見文簫脖頸處八道黑白線,瞬間變色道:“奪命閻羅八線死,傳聞中的‘黑白鬼師’,怎麼會重現江湖?”
黑鷹目光一縮,猛得擡首道:“小姐是說,文簫少主中了‘八線奪命閻羅’,就是傳說中的絕命之毒?!”
青蘅視線凝住,思緒飄飛道:“八線蔓延至全身,腐爛侵蝕血肉,中毒者屍骨無存,其間痛不欲生,江湖只聞其名,見者極少,至今不知解藥爲何,縱使鬼醫不瘋,也是束手無策。”
黑鷹面色暗了下去,道:“文簫少主自從替教主試毒剔骨之後,便再沾不得任何毒物。上一次,便險些出了大事,如今,難道連青蘅小姐也沒有辦法麼?”
青蘅搖首,道:“我已然封住他周身要害,並以銀針阻斷八線蔓延,可這只是權宜之計,最多能保命三日,只希望能等到哥哥回來……..”
閣外,急促的腳步聲戛然而止,青蘅一愣,起身步至閣門,笑得苦澀道:“哥哥。”
青淵目光異常倦怠,道:“當真無藥可解麼?”
青蘅微微側首,掩去眉眼之間的酸澀,久久沉默難言。
青淵無神的望着閣內,眸內虛空,始終不曾進去看上一眼。
黑鷹奔出閣外,正待開口,卻聞青淵語調十足的冰寒冷絕道:“黑白鬼師現在何處?”
黑鷹心中驀然一痛,雙膝重重砸於地面,道:“城北密林,屬下接到消息時,文簫少主已然遇襲多時,若不是小主子留下斷後,屬下根本帶不迴文簫少主。”
“小主子………你說什麼?!”青淵怔了怔,方纔猛然悟出何意,而後目色凌厲的掃過黑鷹,幾近暴怒道:“軒兒現在在哪裡?!”
黑鷹哽咽,道:“城北密林……...屬下無能,剛剛將文簫少主送到這裡,還未來得及趕過去。”
青蘅回首,難以置信,面上陡然生出逼人怒意,道:“黑鷹!你混賬!爲何不早說?!”一語未罷,一行清淚已然溼了面頰。
青淵雙手前所未有的顫抖,許久,方纔望向青蘅道:“小蘅,簫兒交給你了。”
城北,密林,樹木摧折,滿地狼藉,厚厚的落葉之間,綴着點點血色,陰煞之氣猶在眼前,卻唯獨不見一個人影。北雁長飛,哀鳴遍野,如斯寂寥無邊蔓延,一點點吞噬人心。
黑鷹拼着內力極限方纔勉力趕到密林深處,入眼處,除了默然獨立的那抹墨色孤獨背影,便只剩下一片荒蕪。
“教主………..”黑鷹上前,無言跪下,才恍然發現青淵手中竟是攥着一角染血的白衣,黑白鬼師,噬人骨血的傳聞驀然衝入腦海,粉碎所有希冀。。
蕭索的風劃過耳畔,帶起一陣刺骨的冷寂,青淵擡眼,凝視着眼前殘敗景色,眸底蕭索含傷。
黑鷹嘴角抽動,極力發出聲音道:“教主…….小主子不會有事的…….”
青淵右手攥得更緊,墨色衣袂翻飛凌亂,彷彿承載了世間無數黯淡。
如血夕陽燃燒着半邊天際,很快歸於寂滅,魔障般的夜色悄然降臨,林內暗風驟起,捲起滿地堆積的落葉,紛紛舞舞。
若隱若現,明明滅滅的紫光如星如點,在密林更深處閃爍不定,黑鷹幾乎一躍而起,驚喜交加道:“教主,前面好像有紫光,會不會是——”
青淵猛然擡首,墨袖一翻,身形已沒入密林更深處,黑鷹壓制住內心激盪,連忙起身追了上去。
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傳入耳畔,青淵與黑鷹循聲步去,不知不覺間已然行到了密林盡處的峭壁之上。
熒熒紫光由夾縫折射而出,散發着清冷的光暈,壓抑的咳嗽聲愈加清晰可聞。
青淵與黑鷹一前一後,點步掠至峭壁之下,但見壁內生洞,洞前滴水,幽深到了極致。
凌厲的紫色劍影閃電般由洞內襲來,青淵反掌,堪堪避過,一角墨袖翩然劃落。
黑鷹一驚,隱約明白過來,卻發現洞內再無其他動靜,不由一陣驚疑。
青淵踩着水滴,一步步向洞內行去,一向淡漠的雙眼在看到倚靠在石壁之上的那個渾身血色的白衣少年的一瞬間,依舊抑制不住的泛出些許水澤。
眼前,劍尖劃過黑冷石壁,引出一道炫目紫光,伴隨着虛弱卻異常警惕的聲音:“誰?”
黑鷹見勢連忙取出火折,燃起光亮,哽咽道:“小主子!”
劇烈的咳嗽聲復又壓抑不住,雲軒放下手中短劍,捂着胸口咳得已然直不起腰,暗黑的血,一縷縷,順着嘴角淌落。
青淵解下外衣,近前緊緊捂到雲軒身上,語氣難得溫和道:“很冷嗎?”
雲軒下意識向後縮了縮身子,茫然擡眸,依舊警惕道:“軒兒說過,不會再傷害文簫哥哥了。”
青淵勾起嘴角,道:“爹爹知道,我們馬上回去。”
雲軒星眸無神,輕輕搖首道:“軒兒想一個人呆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青淵蹙眉,示意黑鷹進去查探情況,方纔撫了撫雲軒額頭,溫聲道:“等病好了,便什麼事也沒有了。”
雲軒神色恍惚,怔怔道:“爹爹不恨軒兒嗎?”
青淵一愣,許久,才緩緩搖首,失笑道:“爹爹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雲軒淺淺一笑,復又咳了起來,嘴角血絲更多,青淵見狀,眉目愈加凝重,濃濃憂色幾不可見的劃過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