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南宮府。

刀伯一大早便已經匆匆忙忙的來回奔走,指揮着下人們佈置各處場地,刀伯想,今天,對南宮家來講,似乎是個很不一般的日子。除了傷勢未好依舊哼哼唧唧賴牀不起的孫少爺,老爺與大少爺很早便起來吩咐一干事宜,神色中,有期待,有喜悅,更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沉重與憂慮。刀伯在市井之中聽過各種各樣的關於西洲居那個弱冠少主的傳言,只是,沒想到,那竟然會是小姐的孩子,如果真如傳言那般,那樣的孩子,在古板守舊的南宮家是絕對得不到認可的。

南宮雄似乎很喜歡今日的天氣,說話甚至下命令時都卸下了平日裡的嚴肅與威嚴,隱現的,是由心底發出的那絲笑意。刀伯着實愣了一愣,有多少年,沒有見自家老爺笑過了,一直以來,對小姐的歉疚,是老爺心底最深的那道傷口。

宴席擺在府內後園若水亭,那處,是小姐最喜歡待的地方,遠遠看見南宮雄與南宮平一前一後走了過來,刀伯打斷思緒,連忙迎了上去,恭聲道:“老爺,一切都佈置好了,就等人來了。”

南宮雄點點頭,無聲的坐在亭內,滿目春意中,腦中浮現的,盡是那抹若有若無的紫色身影,亭外,那幾株鳶尾樹歷經滄桑,已經繁花滿枝,枝影濃密,只是,再也看不到當初盈盈立於其下的少女倩影。

不過,事情似乎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直到正午已過,日影漸漸偏西,刀伯已經傳令廚房將飯菜熱了三遍,南宮雄身體都有些坐僵的時候,依舊不見赴宴之人露面。

“父親,該不是出了什麼意外.....那孩子有事耽擱了吧......”南宮平瞅着父親面色不善,試探着道。

南宮雄冷哼一聲,斜着眼道:“他西洲居少主的架子還真是大得很,我南宮雄既然已經給足了他面子,便不會再給他第二次。老刀,告訴廚房,將飯菜都撤了吧!我南宮家,還從來沒有長輩等晚輩的先例!”語罷,徑自甩袖而去。

刀伯眼見自家盟主真的動了怒氣,當即忐忑不安的追了上去,南宮平見狀,也只得悻悻離開若水亭。

前庭忽然之間傳來一陣陣嘈雜之聲,南宮雄停住腳步,濃眉緊皺。刀伯見狀,連忙道:“老奴這就去看看出了何事。”

刀伯急急奔到前庭時,驚訝的發現南宮府一多半下人們都聚集在南宮雄所居住的正廳之外,那些下人們見一向治下嚴厲的刀伯走了過來,連忙垂首而立,刀伯心情本就不爽,當即沉下臉斥道:“這麼不懂規矩的聚集在正廳,成何體統?!”

那些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沒有一個敢出聲,刀伯正要驅散衆人,忽聽半空中傳來一陣陣打鬥玩鬧聲,不由半驚半疑的擡頭仰望。房頂之上,似是有兩個人影糾纏在一起,來回翻滾,怎奈房檐太深,根本看不清兩人模樣。

南宮雄與南宮平剛到前庭,此時目光亦被吸引過來,不由向正廳挪動了幾步,南宮平更是立到了最前面,專注的觀察房檐後的不明情況。

“砰!砰!”一罈酒毫無預兆的由房頂滾落下來,被磕碎後直直砸到了立於房檐下的南宮平頭頂,濃烈的酒香四溢飄散,南宮平卻是一身狼狽,不僅長衫盡溼,額上還被砸出血跡,腫了一片。刀伯心底一顫,這酒好像是老爺埋了十幾年的陳釀女兒紅,如今,也不知是哪個小賊膽大包天,給偷了過來,毀了老爺的最愛。

一素一錦兩個少年的身影同時冒出,兩雙同樣清透如水的眸子裡均寫滿了驚奇與失措。刀伯有些發懵,愣愣的看着正縮頭縮腦、滿臉諂笑的錦衣少年與他身邊那個劍眉星目,長相十分清秀俊美的白衣少年,有些不明白狀況。

正當此時,帶着一身狼狽的南宮平卻是雙目放光的望着房頂,一邊面色陰沉、聲音嚴厲的向那錦衣少年呵斥道:“畜生!還不下來!”一邊卻又馬上換臉,面色無限和善的望着另一個白衣少年道:“軒兒,你也快下來,上面危險。”

兩個少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些猶豫不決。下人們卻早已經炸開了鍋,紛紛猜測放上那個光彩照人,如攬星月的白衣少年到底是何來歷,刀伯此時方纔恍然醒悟,那個少年脖子裡閃動着迷人光芒的紫水晶,明明就是小姐的信物,一時之間,不知觸動了什麼心事,竟有種想流淚的衝動,這麼靈動漂亮的孩子,果然有很多小姐當年的影子。

“都給我下來!”一聲怒吼傳來,衆人心底一顫,這才明白過來,自家威嚴無比的老爺也在後面看着一切,心底不由有些發怵。

錦衣少年聞聲,身體下意識抖了一抖,怎奈功夫不行,不知如何往下爬,白衣少年見狀,一把拎起錦衣少年,白影一閃,身如輕燕般穩穩落於地上。

南宮平狠狠瞪了眼南宮子昭,順便使了個眼色,南宮子昭會意,當即撇着嘴來到南宮雄面前,略帶恐懼的道:“爺爺,我————”

“啪!”南宮雄沒有給南宮子昭說話的機會,凌厲十足的耳光已然甩了上去,順帶着一腳將南宮子昭踢跪在地。

南宮子昭無限委屈的低着頭,南宮雄已然厲聲道:“說!到底怎麼回事?”

南宮子昭哼哼兩聲,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南宮雄有些不耐,正待動手,耳畔一個清亮的聲音道:“怎麼不問我?我也知道。”

南宮雄沉着臉擡首,正看到雲軒一雙星眸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禁眉頭大皺。雲軒卻是目泛光採,滿面春風的道:“南宮盟主,是我偷了你們家的酒,被他發現,才弄成這樣的。”

南宮雄鷹目猛縮,雙眸如炬的盯着雲軒,冷聲道:“慕青淵那個魔頭,難道沒有教過你做客之道,也沒有教過你要尊敬長輩嗎?上下尊卑,禮義廉恥,我看你是一點都不懂。”

雲軒面色微變,星眸裡滿是怒意,道:“不許你詆譭我爹爹。”語罷,又忽的笑道:“南宮盟主不要搞錯狀況了,今天,我是以西洲居少主的名義來的,我爹爹雖然教過我要尊敬長輩,不過我爹爹還說過一個好的長輩是從來不會要挾晚輩的,所以,南宮盟主沒有以長輩自居的資格。”

一語剛罷,南宮平與刀伯連同所有下人均被“轟”的腦子一片空白,難以想象,這南宮府裡面,甚至於這整個江南武林裡面,竟還有敢如此跟南宮雄針鋒相對的人物。

南宮平抹了把冷汗,連忙拉住雲軒,溫和的道:“軒兒,在你外公面前,不可以這麼無禮的。”

雲軒回頭,雙眸轉動着,笑得真誠,道:“南宮大少爺,我姓慕,叫慕雲軒,我呢,從小就沒有人教,所以,也沒有什麼教養,更沒有聽說過自己還有一個什麼外公。我們的關係還沒有那麼近,‘軒兒’這個稱呼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叫的,您還是喚我雲軒比較合適。”

南宮平撫着雲軒的手生生僵在那裡,南宮雄卻是冷笑道:“還真是沒有教養。”

雲軒心底有一瞬間被狠狠刺痛,南宮平卻是恢復笑顏,笑得有些生澀的道:“不論你願不願意,我還是喜歡喚你軒兒。”

雲軒微愣,不由多看了幾眼目中溢滿了疼愛之情的南宮平,卻終是沒做理會。

南宮雄冷眼旁觀,忽然向刀伯道:“將我的劍取過來。”

刀伯暗道不妙,知道老爺的倔勁兒又來了,不由有些替那個孩子擔憂,老爺的青虹劍法,年輕時就已經挑遍江南武林,無人敢望其項背,足令江湖人士聞風喪膽,可自從小姐離開後,老爺便再沒有輕易與人試過劍。南宮平更是忐忑不安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三尺青鋒很快便攥在手中,南宮雄望着雲軒,眼神凌厲的道:“拔劍,讓我看看你這個西洲居少主到底有什麼本事?”

雲軒下意識的抽出腰間短劍,十指卻是下意識的顫抖了幾下,刺心的痛源源傳來,自己的指骨,終究還是無法使上全力。想起來足足昏睡了兩日,剛剛出門前秋伯滿臉的擔憂與嚴厲的警告,雲軒忍不住暗自咬了咬牙關。

南宮雄眼看着雲軒完全不在狀態,心裡莫名有些怒氣,當下暴喝一聲,挽出幾個劍花,劍光閃過,一招“遺世獨立”直掃雲軒胸口,雲軒這才反應過來,凌空閃過,紫色劍光劃破上空,閃電般直擊南宮雄頂部,南宮雄斜身掠過,身形過處,寒光片片,以排山倒海之勢涌向雲軒,雲軒單掌翻轉間,數道劍弧已然斜斜劃出,兩方劍氣相撞,爆出一片又一片紫白耀目的光芒,雙方持劍這各自立回原處。

南宮雄的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面上卻是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欣慰,心中無由涌出無限狂熱,仿若積壓了多年的怨氣終於散發出來。雲軒隱隱感覺到對方心境的強烈變化,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倍加警惕的持劍而立。

“試試這一招!”南宮雄渾厚的聲音迴盪在府內,長劍橫掃,幻化萬千劍影,隱隱有龍鳴虎嘯聲透過天際,直衝九霄,空氣似乎也被這剛烈霸道的劍氣逼得停止流動,強大的劍氣鼓吹着每一個人的衣袂,南宮平與刀伯面露狂喜之色,就連平日裡最討厭習武的南宮子昭亦全神貫注的望着場中一切,只因十六年後,終於有機會再次看到青虹劍法最強境界——青虹貫日。南宮雄挺拔威武的身影隨着劍氣流轉若隱若現,似要與茫茫劍氣融爲一體。

雲軒星眸異常清透的仰望着漫天劍光向自己涌了過來,仿若江流歸於大海,星月流於銀河,眼底驀然閃過一絲寒芒,白影一閃,竟是直接跳進了那勢如潮水般的劍光之中,南宮平與刀伯同時驚呼一聲,被這情景嚇得面白如紙。

劍光如漩渦般被人翻卷着,片片炫目美麗的紫色劍光突然由先前的劍光中心爆破而出,宛若紫色蓮花瞬間綻放,蓮瓣越綻越多,紫光愈來愈盛,衆人屏息凝氣,異常緊張的望着眼前一切,終於,紫光流轉,映亮半邊天空,隨着一聲脆響,一切歸於平靜,劍光散盡,南宮雄與雲軒相對而立,目光如刀,直視着對方。

南宮平這才愕然發現,父親手中長劍,正一節一節的斷裂。雲軒面色有些慘白,額上更是佈滿汗水,十指已然顫到不行,手中短劍卻依舊閃着清冽的光。

衆人尚未由南宮雄敗落的事實中走出來,雲軒卻是目色複雜的忽然冒了句:“若換把劍,輸的人會是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南宮雄只是若有所思的望了那把泛着紫光的短劍幾眼,神色中,隱隱流露出徹骨的哀傷。然後便很灑脫的扔了手中殘劍,雙目炯炯的向刀伯道:“讓廚房重新佈菜,今天,我要好好招待西洲居的少主。”。

刀伯連連抹了好幾把冷汗,方纔手足冰冷的向廚房而去,南宮平反應過來,早已拉起雲軒的手,往後園而去,南宮雄瞪了依舊跪在地上的南宮子昭一眼,斥道:“還不滾起來!”南宮子昭會意,當即從地上跳將提來,無限乖巧的跟着南宮雄往後園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