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二年,初夏。
趙禎終於在劉太后死後親政了。他想起五年前安心曾經對他說過——再過個四、五年,他就能夠親政了。此時想來,那清揚悅耳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那人兒,卻不知魂飛何處。安心!安心!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夠醒來呢?每到夜裡,趙禎總要重複唸叨着這個名字,唸到心裡覺得隱隱痛,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夏夜是賞月的好時光。一輪皓月當空,清冷光輝灑滿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御花園中樹影婆娑,一陣風過,搖曳生響。比這響的,卻是一縷笛音,飄飄渺渺,影影綽綽。蕩過那樹梢、草尖、花骨朵兒,蕩過一池碧水、竹節小橋、亭臺樓,一直盪到了趙禎的寢宮之內,聲聲、息息,動人心絃。
是誰,在夜裡吹響這悠悠笛音?恍若隔世——那一年,又是誰在庭院之中吹響了那悠悠笛音?趙禎覺得有些迷糊了,他已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那麼,幾個月以來的點點滴滴,是不是也是一個令人深惡痛絕的錯覺呢?他想起了李宸妃之死,想起了劉太后之死。短短几個月,他所有的孃親——親孃、養娘,全都離他而去,一波又一波連續的打擊,令他已麻木地無法言語。
李宸妃的殯殮之禮。趙禎隱忍再隱忍,咬破了嘴脣,流出鮮血,爾後在衆人面前,卻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苦楚,向誰訴?
劉太后的殯殮之禮。趙禎終於可以扯着嗓哭出來了!號啕也罷,聲嘶無妨。在爲誰哭?在哭誰?哭到血淚流乾,將這帝王的尊嚴與顏面一把撕扯而下,他只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傷痛親人離去的人!一生之中,也唯有那幾次的機會可以扯下面具,做一個真正的趙禎!
他累了,很疲憊!太后死後,有關他身世的風言風語,轉瞬就傳遍了這大內的高牆之中。每個人,都諂媚地笑着,告訴他,他的生母是李宸妃,而劉太后,只是個從李宸妃手中將自己搶奪而走的惡毒女人!信誰?不信誰?這些他早都知曉,卻只能隱忍。他很想大聲地斥問每一個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人——你們早幹嘛去了?爲何等到人去樓空,如同跳樑小醜般出來獻媚?
風風火火地開李宸妃之棺!爲了證明什麼?爲了證明劉太后真的是一個惡毒的女人麼?爲了好讓自己能夠痛恨她麼?可笑!可笑的人言!可笑的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地追封了李宸妃爲莊懿皇太后。但這又能補償些什麼?欲養而親不在!自己的孃親在地下,是再也無法知曉,無法開顏了!
劉太后。恨她嗎?不恨。這十年,若是沒有她,也許就沒有了現下繁榮昌盛的大宋!記憶裡,大娘娘始終都是一個簡樸之人,這一生,她實在沒有享受過什麼。所有的青春,給了自己的父王——趙恆,所有的歲月,給了這皇宮大內,所有的熱情,給這大宋的江山!即使她有時偏坦孃家親人過甚,但卻從未越禮,就連每次賞賜食物給劉家人的時候,她也仍然不會忘記將皇家專用的金銀龍鳳器皿換成鉛器,她說:“這是皇家之物,他們不能使用。”她賜給太宗皇帝的女兒,趙禎的姑姑貴重的珠璣帕,以遮擋她們日益稀疏的頭。潤王妃李氏也向她索取的時候卻被一口回絕了,她說:“我們這些趙家的媳婦就不用太講究了。”
趙禎慢慢踱着步走出了寢宮的大門,要去哪?他不知道!那麼,就遁着這笛音走吧,總也是一條路。
趙禎走着走着,卻突然有些想笑了。他想起太后從前那幾乎不近情理的“做媒”法。太后的姐姐秦國夫人,早歲寡居卻不甚規矩,有關她淫奔的閒言碎語傳得沸沸揚揚。太后爲了平息這些傳言,有次見到長沙王姿容不俗,相貌出衆,便殺了他的妃而將秦國夫人嫁給了他。太后的妹妹晉國夫人,暗地裡喜歡戶部侍郎耿元吉,太后便聽從了晉國夫人的懇求,殺了耿無吉的妻,將晉國夫人嫁給了他。從太后這些被人議論紛紛的“霸道”舉止裡,趙禎卻看出了她還在爲早年與父王不能相守的事情而痛恨耿懷着。她,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女啊!對於這些往日的恩怨,到死,都不能釋懷!她在意她的出身,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一個人揹負着那麼多沉甸甸的往事,卻無法與人傾訴。這,就是作爲一個位高權重者所應承受和忍耐的一切麼?
趙禎輕輕嘆了口氣,多麼想能夠自由自在呵!也許,微服出宮到餘杭郡遇到安心的那一段日,是他有生以爲爲自由的一刻了吧!怎麼——又想起這個叫人心痛的女了?何時,能夠將她忘卻呢?
“官家?”稚稚嫩嫩的聲音裡帶着疑惑。笛音,停止了。張人站在一株芙蓉樹下,睜大了眼睛,極力想要辨清這黑暗中緩緩走來的身影。
“是朕!”趙禎淡淡道:“怎麼不吹了?接着吹罷!”
“臣妾不知官家這麼晚了還未歇息……”小人兒嘟嘟嚷嚷着嘴兒接不下去了。
“你怎麼這麼晚了也還沒睡?”趙禎皺了皺眉道:“一個人出來的?怎麼也不提着燈籠?這裡這麼黑,難道你不怕麼?”
“不怕!”張人輕聲笑了,聲若銀鈴,歡喜道:“我今兒記熟的一曲笛譜,聽曹姑姑說,月下聞笛是雅趣的事情,是以……我就一個人來這試試。”
趙禎被她幼稚的言語惹得輕聲笑了,道:“你可感覺到雅趣了?”
張人輕輕吐着舌道:“沒有呢!我只聽見草叢裡的蟲兒在叫喚,彷彿要與我的笛聲比試一番,瞧瞧誰的嗓音響亮!”
“那你現下怎麼不吹了?”趙禎淡然笑道。
“因爲……因爲官家突然走來,嚇了我一跳!”張人說着說着,就忘了自稱臣妾了。她小小年紀,哪裡知道臣妾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只是別人教導她要這樣說,便有如鸚鵡學舌般說了。
“夜裡涼,隨朕走罷!一會叫個小太監送你回去。”趙禎也覺得有些涼意了。這御花園內樹木花草繁茂,夜裡露水下來了,就比白日陰冷多了。
“是!”張人應了一聲,將竹笛納入懷中,自自然然地伸出手來,牽着趙禎的手隨着他一道走。
趙禎覺得一隻冰涼的小手探入掌中,不禁微微一怔,隨即便又笑了。這孩,果然還是孩童心性,走道都要人攜着她的手。這麼小的年紀,便離了父母、親人進了宮,是不是有些悽慘了?
堪堪走到寢宮門外,就聽見宮內傳來一個酸澀澀的聲音道:“官家好興致呵!夜半三的帶着小人回來,可是要講故事哄她睡覺?”
趙禎皺了皺眉頭,怎的又是皇后?現下,他又怎會在意她說些什麼呢?只是淡然道:“朕記得今夜侍寢的是尚美人吧?皇后來這裡作什麼?”
“怎麼?這後宮莫非不是臣妾可管的麼?臣妾只不過來瞧瞧官家罷了,這也有錯處麼?”郭皇后盛氣凌人道。她那妒恨的眼睛卻盯着牽着趙禎的手,躲在趙禎身後偷偷拿眼瞧她的張人,一時生氣,不禁喝道:“張人!這後宮裡還有規矩沒有?教導你的宮人曹氏是怎麼教你的?見到我怎的也不行禮?”
張人被她這一喝,頓時嚇得打了個哆嗦,皇后好凶的。她咧了咧嘴,想哭,卻又不敢。委委屈屈地放開趙禎的手,就要給皇后行禮。
趙禎一把拉住她,向着皇后淡然道:“你在朕面前粗聲大氣地教訓人,可還有規矩沒有?”
郭皇后柳眉一揚,正要開口反駁,這時尚美人走了過來道:“皇后這麼晚了,怎的還惹官家生氣?”說着,向着趙禎嫣然一笑道:“官家近日裡操辦大行皇太后的喪事可覺得乏累?身骨要緊,還是早些歇下罷!”說着又淡淡笑道:“皇后這幾日定是也乏了,這天也晚了,還是請早些回宮吧。”
趙禎冷笑一聲,也不理會那郭皇后,叫道:“來個人,送張人回去!多點着亮些的燈籠,別讓人跌了。”
一個小太監應了一聲,帶着張人走了。
郭皇后只覺一肚怨氣,又偏偏不能向着趙禎泄,便冷笑着望着尚美人道:“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小小的美人來說話了?還是等你哪日當上了皇后再來教訓我吧!”
尚美人不敢與郭皇后頂撞,可憐兮兮望着趙禎,欲言又止。
趙禎一見這些妃嬪們又開始爭風吃醋,心裡煩躁不已。先前與張人在一起好不容易得來的片刻寧靜的心境又被攪亂了,再想起往日裡忍耐這個無禮的皇后甚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當下厲聲喝道:“放肆!當着朕的面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你給朕滾回宮去!”
郭皇后進宮以來仗着有太后撐腰,哪裡吃過趙禎如此重的言語?就連前回安心在宮裡嚷鬧,趙禎也沒對她這樣疾言厲色過,頓時面上掛不住,也不及細想了,張口便道:“太后此時不在了,官家可是使的好威風!”說着,恨恨瞪着尚美人道:“我就不信,我堂堂一個皇后,還不能教訓你這個美人了!”話音剛落,便擡起手來,重重一掌向着尚美人頰上搧去。
尚美人“哎喲”一聲,躲之不及,卻聽見“啪”的一聲脆響,自己臉上卻不覺得疼痛,再擡頭一瞧,頓時嚇得懵了——原來郭皇后這一掌正打在來救她的趙禎脖頸之上,紅通通的甚是顯眼。
趙禎大怒,氣得連手都哆嗦了,疾聲道:“好你個皇后!如此目中無人!朕今日不廢了你也就不配當這皇帝了!”說着厲聲喝道:“閻文應!閻文應!”
身旁守的小太監一見情形不對,嚇得趕緊應了一聲,去將內待副都知閻文應找了來。
閻文應不知出了什麼事,急急忙忙跑到了趙禎面前,只見趙禎負手立在那裡氣得臉都紫了,皇后跌坐在地上撕臉捶胸放聲大哭,披頭散不成個模樣。而那尚美人,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不敢吱一聲。
“去!去給朕把呂相公找來!”趙禎喝道。
閻文應也嚇得哆嗦開了,趙禎是出了名兒的好脾氣,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大的火,連忙探問道:“這——已深了,呂相公只怕已睡下了……”
話未說完,就被趙禎當臉搧了一巴掌啐道:“朕的話你也敢不聽?好!好啊!你是不是也要學着皇后來忤逆朕!”
“臣罪該萬死!臣不敢,臣這就去請呂相公!”閻文應急忙跪下惶恐道。
“還愣着幹嘛!去!”趙禎又踢了他一腳。
閻文應這屁滾尿流地去請呂夷簡了。
沒多大功夫,呂夷簡就跟在閻文應身後急匆匆跑了來,衣冠不整的模樣,一見便知道是被閻文應從牀上給拖起來的。
“微臣叩見皇上。不知這麼晚了皇上有什麼急事找臣?”呂夷簡在路上已多少聽了點閻文應的簡述,心裡有些明白卻不願說出來。
“朕要廢皇后!你去給朕擬詔書來!”趙禎大聲道。
“這——”呂夷簡原先卻與郭皇后有些不睦,此刻見趙禎想廢立皇后卻也正合己意,是以欲言又止。
“這什麼這!去!”趙禎這次是下定了決心非要廢了這飛揚跋扈的醋皇后不可!
“臣遵旨。”呂夷簡領了聖旨,瞧了那伏地不起的皇后一眼,便匆匆趕去擬詔了。
過了片刻,閻文應又上前報道:“官家,外頭有幾個執政近臣要求見。”
“他們?”趙禎冷笑道:“倒是好的消息!又是誰去告訴他們的?”
閻文應嚇得跪在地上道:“臣可沒敢泄露半字!”
“罷了!你將他們叫進來!”趙禎這會氣平了些,着人擡了張椅出來,就坐在那寢宮門外冷笑着瞧那郭皇后在那裡痛哭。
這時右司諫范仲淹等一幫近臣都趕進了宮來,見到趙禎,齊刷刷跪了一地。
“你們來做什麼?可是想來勸朕不要廢這皇后?”趙禎冷然道。
范仲淹顫抖着聲音道:“皇上!皇后廢不得!宜早息此議,不可使之傳於外也!”
諫官範諷在旁卻道:“皇后冊立已有九年,尚且無一嗣,爲了皇上的江山社稷着想,理當廢立。”
趙禎冷哼一聲,一把拉開衣領道:“你們都上來瞧瞧!皇后現今連朕都敢打了!這樣的皇后,能母儀天下麼?朕要她這個皇后做什麼!廢!一定要廢!”
衆臣面面相覷,見趙禎正在氣頭上,暫時不敢置一詞——打皇帝!皇后也太膽大妄爲了!只有范仲淹還跪在地上苦苦勸道:“皇后乃一國之母,豈能輕易言廢,還請皇上三思啊!”
趙禎不去理會他,只是坐在那裡,冷峻的目光在那些朝臣們面上掃過,每個被他瞧了一眼的朝臣,都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要勸解的話語卻再也不敢說出口來。
注:宋朝“相公”一詞多指宰相,爲敬稱。
另:郭皇后實是明道二年冬月被廢,此章爲情節推進,稍稍提早了幾個月。後文中范仲淹、孔道輔等人因此事被貶的時間也相應提前了幾個月。
呂夷簡:明道二年,四月,郭皇后曾在仁宗面前說他“多機巧,善應變”,於是被罷相,是以與郭皇后結仇。但十月又已恢復相位,郭皇后被廢之事生在他恢復相位之後,這裡因爲將廢后時間提早了幾個月,所以就不提他罷相之事了。特此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