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來,他總會抱着孩兒,眼底眉梢皆是憐愛與慈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閒聊,粗豪的臉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彷彿,那是他的孩兒。
有時候,恍惚間,我會看錯,他不是劉聰,是劉曜,一家團聚,和樂融融,美滿幸福。
可惜,不是劉曜。
十一月底,坐蓐期滿的那一日,我看着奶孃餵哺,孩兒的小嘴用力地吸着奶水,分外可愛。
劉聰走進來,面色凝重,眼中佈滿了濃濃的悲傷
心中一沉,我預感到不妙,顫聲問道:“是不是找到將軍了?”
他頷首,走出孩兒的小房,我也跟着出來。
寒風襲來,我如墜冰河,手足冰涼,無法剋制地發顫。天色陰霾,鵝毛大雪從天上飄落,像是上蒼爲劉曜流的冰潔的雪淚。雪花鑽入脖頸,可我不覺得冷了,心緊緊地揪着,隱隱作痛。
劉聰擊掌兩下,便有兩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將一副染血的甲冑放在地上。
這副甲冑,那麼熟悉,和劉曜的甲冑一模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劉曜的。旁邊還有一柄寶刀,我撲過去,蹲下來,撫觸着刀柄上的雕紋。
這雕紋,這寶刀,是劉曜隨身佩戴的寶刀,絕不會錯。
這麼說,劉曜真的死了?
我不信……不信……劉曜,你說過一定會回來,爲什麼你不守承諾?
“我派去的人回來說,他們在藍谷那裡找到五弟的甲冑和佩刀,卻找不到屍首。”劉聰蹲在我身旁,“我也不相信,五弟真的戰死……我派了那麼多人去找,沒想到找回來的是……”
“就算將軍死了,屍首也不會找不到……”淚珠掉落,滴在甲冑上,我啞聲道,“找不到屍首,說明他還沒死……”
“容兒,不要再自欺欺人,已經過了一個月,如若五弟沒死,也會回平陽。”他的嗓音滿含悲痛,“他沒回來,是因爲回不來啊,死了……”
“不,不是的……”我搖頭,淚落如雨,“他沒死……沒死……”
“五弟驍勇善戰,是我漢國的猛將,更是我的好兄弟,我怎麼會希望他死?我還要他爲我滅晉、統一天下,他怎麼可以死?”劉聰也落淚了,滴在血跡已乾的刀刃上,嗓音沉痛,“可是,容兒,五弟真的死了……五弟的部兵逃回平陽,對我說,親眼看見他身中數刀,力戰而死。”
“那屍首呢?”有人猛擊我的胸口,一拳拳地打我,心那麼痛,我頭暈目眩,跌坐在地,雪花紛亂。
“許是被拓跋人帶走了。”
他將我拉入懷中,輕輕地抱着我。
飛雪紛紛揚揚,手足虛軟,白雪那麼刺眼,甲冑和寶刀也散發出森寒的銀光,刺疼了我的眼……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全都變白了,之後,又都變黑了……濃重的黑暗,淹沒了我……
……
醒來時,夜色正濃,屋中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頭疼欲裂,咽喉澀痛,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心痛,劉曜死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姐姐醒了,姐姐……”是碧淺驚喜的聲音。
“容兒,覺得哪裡不適?”劉聰緊握我的手,語聲含憂。
他們都在房中,爲什麼不點燭火?爲什麼我看不見他們?我努力地睜大眼,卻仍然看不見一點光亮。
碧淺道:“姐姐好像……”
劉聰握住我亂摸的左手,“容兒,你的眼睛……”
心中一動,難道暴盲症復發?難道我又瞎了?劉曜的死訊打擊太大,劇痛攻心,就盲了?
碧淺擔憂道:“陛下,姐姐曾經患過兩次眼疾。”
一隻粗糙的大掌摸了摸我的額頭,應該是劉聰,“容兒,你全身發燙,眼疾復發,要及時診治。”
“去請王大夫來。”無論劉曜是不是真的死了,我還有孩兒要撫養,我不能有事。
“我這就去。”碧淺語聲匆忙,想必去吩咐下人了。
“容兒,即便五弟遭遇不測,你也要堅強地活着。你和五弟的孩兒才滿月,需要你的照顧,你要快快好起來。”劉聰勸道。
“我明白,謝陛下關心。時候不早了吧,陛下先回宮吧。”他在這裡守着我,很不妥,只怕將軍府和宮中早已傳揚開來。
“大夫來了,我就回宮,不如你先歇會兒。”他的嗓音溫柔而聯繫。
不知道爲什麼,睡意襲來,我緩緩閉上眼,睏倦地沉睡過去,彷彿再也不會醒來……睡了很久很久,我才甦醒,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只是雙目失明而看不見周遭的一切。
有人快步走過來,驚喜道:“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又有腳步聲靠近,我感覺是劉聰,果然是他。他摸摸我的臉、手,欣喜道:“容兒,醒來就好,你身上沒那麼燙了。太醫已經爲你把過脈,說你的雙眼只是暫時失明,服幾日湯藥就能復明。”
太醫?我心中一沉,不動聲色地問:“碧淺,孩子沒事吧。”
碧淺並沒有立時回答,而是過了須臾才道:“姐姐別擔心,孩子沒事。”
我道:“我沒事了,陛下還是回宮吧,免得帝太后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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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聰輕拍我的手,“好,我先回宮,稍後再來看你。”接着,他囑咐碧淺,“碧淺,好好伺候。”
碧淺應了,我聽見他略沉的腳步聲慢慢消失,然後問:“碧淺,這裡是宮中?”
“姐姐猜到了。”她坐在**沿,無奈道,“姐姐是不是覺得這裡和將軍府的**榻不一樣?”
“即使我看不見,也感覺得出來。這個**和將軍府的**不一樣,厚褥軟枕,感覺很不同。”
“這裡是綠蕪殿,是陛下抱着姐姐回宮的。”
在將軍府,劉聰叫我先歇會兒,我立即感到睏倦,沉睡過去,那會兒我就覺得不妥。如今想來,他用迷香讓我昏睡,以便行事。碧淺吩咐下人去請王大夫回來後,看見他抱着我出了寢房,趕上來詢問。
他道:容兒身患重症,外面的大夫比不上宮裡的,朕帶她進宮,讓太醫醫治她。
碧淺自然阻止道:陛下,姐姐已是將軍的夫人,怎能再進宮?陛下明目張膽地抱着姐姐回宮,朝野上下將如何看待姐姐?如何看待陛下和將軍?
其時,已有幾個下人、侍衛望向這邊,然而,劉聰絲毫不理會,道:容兒病重昏厥,朕不能讓容兒有事,朕要治好容兒的病。即使日後五弟知道朕今日的舉動,也不會反對。
然後,衆目睽睽下,他抱着我離開將軍府。碧淺擔心我,就跟着進宮,他沒有反對。
聽碧淺詳細道來,我不禁在想,這一個月來,劉聰做了這麼多,爲的就是今日嗎?
……
今年二月,進將軍府時,我沒想到,還會有身在宮中的一日。
一入宮門,身不由己,我如何再次逃離皇宮?
所幸,這次有碧淺陪着我,不至於那麼孤單。
宮中最好的太醫每日來爲我診脈,劉聰每日都會來看我兩三次,陪我個時辰,待我很好,將我捧在手心裡呵護着,並不強迫我,也從來不在綠蕪殿留宿。
他總是勸我,不要胡思亂想,找不到劉曜的屍首,就還有一線機。他已經派人繼續找,找不到屍首,就一直找,直到找到爲止。
他還解釋了帶我進宮的緣由,“容兒,你產後遭此打擊,劇痛攻心,身心受創,虧損極大;暴盲症再次復發,如若不好好醫治、調養,只怕會落下病根。我帶你回宮,只是想治好你的病,你不要多想,待你痊癒了,我就送你回將軍府。”
他又勸道:“我已經命安管家和奶孃好好照顧你的孩兒,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孩子還這麼小,你這個當孃親的可不能撒手不管,因此你必須養好身子,即便五弟不在了,你也要把孩子撫養成人,是不是?”
我明白,他說的很對,如今木以成舟,我只能稍安勿躁,先養好身子再從長計議。
碧淺總是問我:“陛下只是想治好姐姐的病嗎?沒有其他的意圖?姐姐,我總覺得,以陛下的城府,目的不會這麼簡單。”
“無論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只能如此了,我倒是擔心姐姐的孩子……”她憂色重重。
“你回府幫我照看孩子吧,我的眼睛也快好了,府裡只有白露和銀霜,我始終不放心。”
“不如求陛下,把孩子抱進宮?”碧淺建議道。
我已經身陷皇宮,豈能再讓孩兒陷在深宮?可是,不抱進宮來,又擔心西苑的卜清柔對稚子下毒手。
縱然我痊癒了,劉聰也不會輕易放我出宮吧。
治了五六日,暴盲症有點起色,我的眼前不再黑乎乎的,有模糊的、白的光亮,能看見人影,可以大致分辨出是誰。劉聰龍顏大悅,賞了太醫,我趁機道:“陛下,我擔心奶孃和侍女對孩兒不上心,不知能否把孩兒抱進宮、由我這個親孃照看、撫養?”
他朗聲道:“我已經下旨,將軍府的人會好好照料孩兒的,你不必憂心。”
“陛下有所不知,我擔心孩兒遭人謀害。”
“遭人謀害?”他以懷疑的口吻道,“你的意思是,卜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