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晉廷惠皇后羊獻容的蹤跡,終於大白於天下——成爲趙國皇帝劉曜的皇后,再度爲後。
三月初三是冊封典禮的吉日,天色未亮,宮人便爲我梳妝打扮。
勻妝,勾畫,深邃眉眼,檀色雙脣,桃紅玉腮;緩髻傾鬟上綴滿了琳琅珠翠,金步搖寶光流轉;穿上端莊大氣、文繡精美的吉服大袍,站在銅鏡前,我微微一笑。
碧淺笑道:“這身袍服真好看,姐姐穿在身上,我還以爲仍是當年的妙齡佳人呢。”
那年,我嫁給晉帝司馬衷,十九歲;今歲,我再度爲後,三十八歲。
十九歲,十九年,整整一個輪迴。
世事竟然這般巧合,然而,終究是過了十九年,容顏已老,年華不再,當年的妙齡女子已經變成皮粗肉糙的婦人,不知劉曜會給我多少光陰的獨**?
宮人讚美道:“皇后美如天仙,鳳姿傾世,陛下看見皇后如此妝扮,必定看花了眼。”
我沒有這般盛裝過,自從跟了劉曜,這還是第一次。
來到行冊後大典的大殿,我望向站在羣臣中間的男子。
彷彿這襲帝王冠服本就應該穿在他身上,將他的魁偉風姿、風度氣魄揮灑得淋漓盡致,傲世不羣,睥睨衆,王者風範傾絕天下。在衆多朝臣、宮人中,他鶴立雞羣,是最出衆的那一個。
這個氣魄懾人的男子,纔是我羊獻容命定的良人。
我緩緩走向他,走向我安穩的餘。
劉曜握着我的雙手,默默相望,情意深深。
在他的瞳孔中,我看見了容光明豔、容顏已老的羊獻容,看見了得到一世嬌**的羊獻容,看見了幸福微笑、情真意切的羊獻容。
對自己說,無論往後的路有多少風刀霜劍,無論世人如何看待我再嫁匈奴男子、二度爲後,無論後世如何評判我這個漢人皇后嫁給胡虜、並且被尊爲一國之母,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握着他的手,不再放開。
此榮華,由他給予!身後榮耀,由他成就!
我們面對劉氏列祖列宗,向上蒼致敬——
今日起,羊獻容是劉曜名正言順的妻!是劉曜的皇后!是趙國的皇后!
禮畢,劉曜攜我回寢殿。
行至途,不知爲什麼,忽有一陣眩暈擊中我,我天旋地轉……
是他及時攬住我……
……
醒來時,很累,很倦,全身像散架似的,乏力得很,只想繼續睡。
從未覺得這般累,好像所有的精神氣兒都隨着那一陣眩暈而消失。
碧淺奔過來,驚喜地笑,“皇后覺得怎樣?想喝水嗎?”
我點點頭,她端來熱茶,親手餵我喝下。接着,劉曜快步走來,握着我的手,欣喜地笑着。
他的笑容,雖然充滿了喜悅,我卻覺得怪怪的,似乎有點勉強。
原來,我昏睡了三個時辰。
“太醫說沒有大礙,只是去年養嫣兒後沒有好好調養,這幾個月又寢食難安,憂思攻心,以致五內鬱結,這才病倒。只要靜養一些時日,便能痊癒,放心吧。”他摸摸我的頭,溫柔得異乎尋常。
“當真?”我總覺得哪裡不妥,總覺得這次病得不可思議。
“自然是真的,太醫說你醒來就要服藥,碧淺,把藥端來。”
他服侍我服藥,之後陪我說話,我想去瞧瞧嫣兒,可是藥效很快就上來,我昏昏地睡了。
此後數日,劉曜、碧淺和幾個宮人輪流照料我,體貼周到,好像我是一個重病患者,需要特殊的看護。除了上朝和批摺子,他總是守在病榻前,陪我閒聊,爲我讀書,給我解悶。
我更覺得不妥,並不是什麼大病,他們何至於這麼緊張?難道我得了什麼重症?
兩次隨意提起,碧淺都及時地岔開話題。
這夜,劉曜寬衣解帶,**後爲我掖好錦衾,握着我的手,一笑,“睡吧。”
我掙脫手,撐起身子,眯着眼瞪他,“陛下有事瞞着我。”
“哪有事瞞着你?別瞎猜了,太醫囑咐了,你不能胡思亂想,必須早睡。”他輕拍我的臉蛋,想攬倒我,“容兒乖,快睡吧。”
“這會兒不困,我們說說話。”我使力頂着,不讓他扳倒。
“你想說什麼?”
我解開他的衣襟,輕輕地划着他的胸膛,“如此良辰,陛下捨得這麼早就寢嗎?”
劉曜喉間一緊,漆黑如墨的瞳仁頓時定住。
手指輕撫他的喉結,緩緩往上,摩挲着他的脣,“我們再養一個孩子,可好?”
“不可!”他急急道,須臾之後才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於是解釋道,“我意思是說,我們已有四個孩子,足夠了。”
“是嗎?”我低頭,輕觸他的脣,他握着我的臂膀,擡高我的身子。
我故作悽然地問:“陛下不要我了嗎?”
劉曜將我摟在胸前,憐惜道:“自然不是,我怎麼會不要你?你身子還沒復原,太醫說,你需要靜養。來日方長,我們還有下。”
我微微擡身,“不要騙我,我究竟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他黑睫一顫,痛意在眼中瀰漫,“不是什麼不治之症,只是……”
停頓晌,他終究說出實情。原來,憂思真的會傷身。
之前幾年,我過得舒心、快樂,然而,去年十月嫣兒,原本就弱的身子就徹底傷了。再者,那時候,靳準作亂,劉曜進兵平陽平亂,我總是擔憂、掛心,沒有調養好身子,日益損耗,終於倒下。
我想起,早些年,太醫就說過,我的病來源於“憂”。自從十九歲那年嫁給司馬衷,便開始情志鬱悒,積憂在心,心力損耗;如此十餘年,臟腑俱損,身子被掏空了。
劉曜坐起身,萬般疼惜地瞅着我,“太醫說,你長年鬱悒、憂思,不得紓解,積憂在心,臟腑機能損耗太過,以至於……”
他哽住,嗓音低啞,似有哭意。
“太醫是不是說,好不了?”我莞爾輕笑,假若病情不嚴重,他絕不會如此。
“太醫說,這些年你連三個孩子,傷了根本;去年,你以高齡之身養嫣兒,損耗極大,身子已虛弱不堪。倘若調養得好,可保三四年壽命。”他沉啞道,語聲沉重。
怪不得養嫣兒後,時常覺得力不從心,總是氣喘得厲害。
怪不得我臥病的這些日子,他的眉宇間總是憂切鬱結,他的眸光總是憂傷而**溺,他總是長長地嘆氣,對我千般憐惜、萬般恩愛。
我以手指拂去他的淚水,“這些年,我享盡榮華富貴,椒房專**,幾個孩子也乖巧懂事,我心滿意足了。若是不開心,壽命再長,又有何用?”
“可是,你答應過我,等熙兒長大,有獨掌朝政之力,我們就隱居避世,過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他熠熠閃光的黑眸盈滿了熱淚。
“我答應你,好好調養身子,陪你活到百歲。”我溫柔淺笑,靠在他的肩頭,“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理,只想着,活得更久一點、更長一些,可好?”
“自然好,不許反悔!不許騙我!”劉曜輕抱着我,竟然說出孩子氣的話來。
只是安慰他罷了,假若可以活得長久一點,那自然是好。
假若不能呢?
……
靜養年,身子骨總算好了一些,卻時常覺得氣短、急促。
秋風深涼,吹在身上,廣袂好似也染了一層霜意,冷氣逼人。枝頭的綠葉早已飄零落地,一地的金黃爲花苑點染了一抹濃重的色彩,別有一番美色,令人目眩。
不遠處的幾株楓樹,鮮紅的葉子一簇簇的,層層疊疊,如火如荼,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又像一片飄在空中的豔紅晚霞,璀璨炫目,灼人眼目。
站在窗前呆望良久,我回過神,繼續整衣。
劉曜的袍服都是我收拾、整理,不假手宮人,因爲,我是他的妻,理當親自爲他整理衣袍;也因爲,已經沒有多少時日讓我爲他做這些貼心、親密的事。儘管,他總要輕責我,讓我不要親力親爲,應該好好歇着。
然而,那麼多宮人服侍我,我閒來無事,就只能爲他整整袍服、收拾摺子,間或看摺子,再將上奏內容告訴他,他作出批示。這也是爲了我們能夠時常在一起。
這身冠冕掛在檀木衣架上,那身上朝時穿的黑色袍服放在**榻上,是浣衣宮人剛送回來的。
我展開袍服,撫平折角,仔細地檢視着,看看是否有破損之處。
忽然,一雙鐵臂摟住我,將我抱了個滿懷。
“陛下。”我含笑喚道,無須回頭,我也知道是他,因爲,他的懷抱,他的氣息,他的體味,於我而言,再熟悉不過。
“跟你說過無數遍了,你就是不聽。”劉曜轉過我的身子,**溺地責怪,“你身子才略略好了些,你就急着爲我做這些事,不怕累着?不怕我心疼?你再這麼操勞,我就把你綁起來,讓你什麼事都做不成。”
“這些事不費力,我也應該動動手腳、舒展筋骨,是不是?再說,我能爲你做的,也就這些了。”我環着他的腰身,盈盈笑着,“和大臣們議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