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府。
甘藍聽得楚王妃的話,又見四名侍女蓄勢待發,微揚了臉,綻放出自信的笑容,“殿下,且不說您帶來的四個人身手一般,不敵奴婢兩個,便是能夠將我家夫人挾持出這花廳,也走不出垂花門。”
楚王妃眼中閃爍出淚光,哽咽地道:“不論怎樣,我總要爲兒女一試。”
“那麼,請殿下恕奴婢無禮。”甘藍神色轉爲冷冽,與水香對視的同時,手上俱是寒光一閃。
楚王妃的四名侍女見兩個小姑娘竟攜帶着匕首,不由心生怯意,又暗自抱怨:蕭府到底是什麼地方?怎麼隨隨便便一兩個丫鬟都是隨時準備着殺人的樣子?
膽怯了,自然就在行動間躊躇起來。
楚王妃見這情形,心驚不已,訝然地張了張嘴。只片刻間,她便頹然擺手,“罷了。”說着站起身來,“蕭夫人若是無意將我扣在府中,我便告辭了。”
她知道自己這一趟是白來了,若再一意孤行,說不定就要讓四名侍女賠上性命。作孽也不是這個法子。
裴羽微笑着起身,“妾身怎敢扣押殿下。”
她送楚王妃走出花廳的時候,留在府裡的清風快步趕過來,對甘藍招一招手。
甘藍小跑着過去,聽他低語幾句,末了面露喜色,轉回到裴羽身邊,附耳低語。
裴羽聽了,訝然挑眉,隨即吩咐清風:“快將人帶來。”
“是。”清風應道,“請夫人稍等片刻。”
裴羽轉到神思恍惚的楚王妃近前,和聲道:“殿下不要心焦,請回花廳稍等片刻。您的燃眉之急,蕭府或許已幫您解決。”
“是、是真的麼?”楚王妃眼神迫切而又膽怯地凝視着裴羽,她萬般希望裴羽所言屬實,又非常害怕是空歡喜一場。
“稍等片刻就見分曉。”裴羽笑着將她請回到花廳,重新落座。
過了一會兒,清風笑嘻嘻地撩了花廳的門簾,回首道:“快去找孃親。”語氣很是柔和。
語聲剛落,兩個女孩和一個小男孩跑進花廳,視線急切地梭巡之後,看住楚王妃,邊跑向她,邊拖着哭腔喊着:“孃親!孃親!”
“你們……”楚王妃立刻站起身來,眼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隨即,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掉落,她俯身攬住三個孩子,抽泣起來。
三個孩子哇哇大哭起來。
看起來,孩子們是受到了驚嚇。
裴羽在一旁看着這一幕,心下酸楚不已。
“不哭了,不哭了,日後娘再不會讓你們受這種罪了。”楚王妃竭力鎮定下來,柔聲安撫着兒女。過了好一陣子,三個孩子才止住了哭泣。
楚王妃用帕子拭去滿臉的淚痕,轉到裴羽面前,跪倒在地,“蕭夫人,蕭府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說着便俯下身去。
裴羽險些被嚇得跳起來,見楚王妃下跪不算,還要磕頭,連忙起身阻止,“殿下如此,真是折煞妾身了。”
甘藍、水香也連忙上前,施力將楚王妃攙扶起來。
裴羽繼續道:“其實妾身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先聽聽原委。”
“好,好。”楚王妃訥訥應聲。
清風簡單地將事情說了一遍,末了道:“殿下的三個兒女,是被江夏王的人擄走的,幸好做這件事的人身手一般,蕭府護衛接到消息前去搭救的時候,還算順利。”
“江夏王?”楚王妃愕然。江夏王,楚王的叔父,近日常去楚王府的人。
這意味的是什麼?
楚王妃望着清風,“楚王是不是根本就知道這件事?”頓了一頓,她眼神已是充斥着怨恨、悲涼,“是不是他讓江夏王出手擄走孩子,再讓我來求蕭夫人,從而對蕭夫人下毒手?”
這自然是清風不好直接回答的,他同情地回望着楚王妃,“別人是怎麼讓您行事的,您回想一番,便能想通了吧?”
楚王妃氣得發起抖來,面上一點血色也無。但是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緒,喃喃地道:“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我們母子幾個要在何處安身?”她不能再回楚王府,避免孩子再出意外是當務之急,萬一此事不成,楚王那個沒心肝的再來這麼一出可怎麼辦?
“這樣吧,”裴羽溫聲道,“殿下若是信得過妾身,便暫且在蕭府歇息一晚。我這就命人去稟明皇后娘娘,請她爲殿下拿個主意,這樣可好?”
楚王妃又是感激又是羞慚,眼淚又簌簌地落了下來,“多謝夫人。這件事之後,我若不落魄,定會報答夫人的恩情。”
“殿下言重了。”裴羽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轉而詢問三個孩子,“餓不餓?”
三個孩子不明就裡,怯怯地看着她,不說話,卻都抿了抿脣,吞嚥着口水。
裴羽喚水香,“去準備飯菜。”隨後又喚來在門外服侍的木香,“收拾出一個院落,讓楚王妃母子四人將就一晚。”末了則對楚王妃道,“殿下也給皇后娘娘寫封信吧,把事情說清楚。”
楚王妃頻頻點頭,“是,我聽夫人的安排。”
**
山中。
楚王面色慘白,搖曳的燈光籠罩在他面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讓他在此刻便有了些不人不鬼的樣子。
他終是低聲回答了蕭錯的疑問:“不如此,又能如何。你該比我更瞭解皇上的脾性。與其餘生被他鈍刀子磨死,我情願來個痛快的,要麼死,要麼有個切實的下場。這樣懸着心夜不能寐的日子,一日都嫌多。”
蕭錯玩味地看着他。
楚王頹然坐下,喃喃地道:“人不怕死,不怕活,只怕生不如死。”
“原本不需如此。”蕭錯說道。
“的確,原本不需如此。”楚王揉了一把臉,“我在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已經被江夏王帶到懸崖邊上,沒了退路。
蕭錯不難想到他未說出口的言語,再看他一眼,唯有厭煩,“益明,給楚王找把匕首。”
益明一笑,“這容易。”語畢,將隨身攜帶的匕首取出,扔在楚王腳下。
蕭錯道:“給我個交代。”
楚王怔住。這是什麼意思?讓他自斷手筋腳筋麼?這種從沙場回來的人,慣於一出手一發話便讓人變成殘廢。
“見點兒血,休養一兩個月的傷勢就行。”蕭錯笑容鬆散,“快些,別等我看你看得來了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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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毅慢悠悠走到篝火旁,在崔振近前慢騰騰地坐下,着地時雙眉緊緊地蹙了蹙。
崔振一直淡然觀望,心裡卻是覺得好笑——他見過無數的傷者,尋常人身上有沒有傷,傷勢的輕重,他一看便知。
崔毅挨的板子的傷,並沒如表現得這麼嚴重——崔府的下人又不傻,怎麼會真的下重手。
應該是早就沒有大礙了,況且又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在那兒呢。眼下崔毅只需落座時稍稍注意些就好,他卻表現得這般謹慎——居然懂得做戲了,算是長了點兒出息?
只是,可悲的是,他這個五弟,如今的任何變化,對他意味的應該都是禍事。
最無緣的人,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最傷人最諷刺的事,莫過於此。
他喝了一口酒。
崔毅不陰不陽地笑着,“藍氏你總算是如願娶了。娘已是下落不明,我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這個家,現在活生生的只有爹和你我,你滿意了吧?”
崔振沉默。家裡的事,都是他無能爲力的。他們是那麼心急,那麼偏執,並且,是那樣的不擇手段。越是柔弱無依之人,越要肆意踐踏折磨。
他受不了了,或許一直都受不了。
崔毅的語調很緩慢:“我來找你,只有幾句話:這一兩日,山中定然要出點兒大事,你應該做的,是趁亂殺了蕭錯。若是你做不到,你便不再是我的四哥,而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崔振不予迴應,只回以漠然一瞥。
殺了蕭錯,讓江夏王坐收漁翁之利?他心裡怎麼從來就只有私仇,沒有天下沒有大局呢?
上過沙場的人,難道不知道如今的錦繡山河是如何得來的?
他是爲着如今的肆意妄爲才建功立業的?
如果沒有報國安民的報復爲前提,哪裡有那麼多的熱血兒郎?
說這種混賬話的,就該讓他活生生地體會一下拔舌地獄裡的滋味。
可是,算了。這是在外面,多少人等着看他們的笑話,何苦成爲別人的消遣。
崔振又喝了一口酒,見崔毅還不走,問:“在等什麼?你把我當什麼人,誰在乎?”繼而牽出一抹鄙薄的笑,“爲何你總是要我殺了蕭錯?你是廢物不成?”
崔毅竟也不惱,“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真的看清了你這個人。保重。”隨後,帶着小廝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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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走出蕭錯營帳的時候,腹部受了刀傷,傷勢不輕,未走回自己帳中,鮮血便已將衣襬染紅。
楚王的隨從嚇得臉色發白,繼而險些跳腳,“是不是蕭錯那廝傷了王爺?他好大的膽子!”
楚王聽了這話,面色更加痛苦,嘴裡一面嘶嘶地吸着氣,一面有氣無力地呵斥:“混賬東西!不關蕭侯爺的事。去知會皇上,請隨行的太醫來!”
隨從這才收斂了情緒,喚人來扶着,自己則去稟明皇帝,着重提了提楚王是在蕭錯跟前受傷一節。
皇帝聽了,淡淡地來了一句:“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隨從一聽就知道,這是再一次地對蕭錯的跋扈視而不見。心裡再不滿,也只能忍着。
皇帝吩咐崔鑫:“喚太醫去給楚王看看,等包紮好了,我再去瞧瞧。”
崔鑫稱是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返回來稟道:“包紮好了。”
皇帝轉去看望楚王,見人還醒着,顯得有點兒意外,“看起來,傷勢不重。”
楚王嘴角一抽,繼而苦笑,“皇上以爲臣該昏睡不醒?”
“不,我沒想到蕭錯也有手下留情的時候。”皇帝有點兒懷疑是楚王的人胡說八道,“你的隨從說你是在蕭錯跟前受的傷。”
楚王差點兒讓皇帝氣得吐血。敢情他是認定了他已經半死不活,是爲這個纔過來看熱鬧的。
皇帝只當沒看到楚王窩火至極的神色,落座後問道:“說說吧,怎麼回事?”
楚王含糊其辭:“臣技不如人,沒暗算到蕭侯爺,反倒害了自己。”
“也是好事。”皇帝沒再追究,由衷地道,“老老實實躺着,不需湊熱鬧惹禍上身。”
“……”楚王遲疑地看着皇帝,“料定如此,還親自涉險?”
“自然。征戰的歲月已遠,可我和他們仍如當初: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皇帝悠然一笑,“朝堂有時候就是並肩作戰的沙場。”
“又有何用?”楚王忍着疼痛,喝了一口水才繼續道,“你那兩名愛將,如今能夠因爲你聯手,但遲早還是要鬥個你死我活。”
“這話不對。”皇帝輕輕地搖了搖頭,“只要是有原因可循的仇恨,便能擱置甚至化解。當然,這也要看人。”
楚王沒辦法理解。
皇帝也沒指望他明白,很快結束話題,“沒大事就行,歇着吧。”
“你……”楚王看着往外走的皇帝,“知道何時會出事麼?”
皇帝回身看向他,笑若春風,“隨時都可以。”
“那麼,皇上,”楚王勉力坐起來,“我還能活着回京城麼?”
皇帝反問:“你說呢?”
楚王道:“若能活着回京,我再不入朝堂,做個閉門思過的閒散王爺。或者,你只給我一個縣城做封地就行。我……我之前只是不甘心多年的鑽營一朝成空,又被江夏王鼓動,稀裡糊塗地就成了幫他給人使絆子的工具……我總覺得頭上有把刀,我怕它落下來,直到今日……”直到今晚,再次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甚至親手給了自己切膚之痛,才讓他清醒過來,心性不再浮躁,明白若真貪戀這塵世,活着就很好。
人到一定地步真正想要的,只是這簡簡單單兩個字:活着。
“我倒是不反對。”皇帝輕描淡寫地道,“回去再說。我給你在周圍安排點兒人手,省得你被人趁亂除掉——還得浪費人手挖坑把你埋了,麻煩。”
“……”楚王氣得頭暈眼花,心說今日若能平穩地度過去,來日真就沒有過不了的日子了。
過了戌時,皇帝和蕭錯、崔振歇下,各自的隨從亦隨之就寢,營帳中的燈火一盞盞熄滅。
其餘人等見狀,便是了無睡意,也不敢高聲說笑,只圍在篝火前低聲言語,過了一陣子也便乏了,和衣睡下。
山中氛圍慢慢趨於靜謐。
夜色之中,崔毅步伐矯健地去了江夏王帳中,長平郡主和師琳琅也在。
姐妹兩個瞥見崔毅,俱是面無表情。
師琳琅的興趣在於打量長平郡主的神色。這麼久了,長平郡主竟沒瘋掉,並且在見到江夏王的時候,言行一如以往,不比以往冷淡,也不多一絲親近。
倒要看看這個瘋子能忍到何時。
更要看看那個禽獸父親要落得個怎樣的下場。
終於,不需再等,今夜便可見分曉。
江夏王輕咳一聲,吩咐兩個女兒:“回去吧。我跟崔五公子說說話。”
姐妹兩個都聽到了,都是徑自離開,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了這時候,她們連一點點的場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原來越到塵埃落定時,人的心緒越會起伏浮躁,太難控制。
那種迫切,似悲似喜,一時讓人興奮,一時讓人哀傷。
師琳琅回到帳中,便遣了隨身服侍的丫鬟,靜坐了一陣子,吹熄了燈。
她在黑暗中換了勁裝,找到弓箭,輕輕放在案上,只等待外面的信號響起。
今夜,江夏王要爲他付出過情意的兩個女子向皇帝討個公道,要讓皇帝殺人。
而她,也要殺人。
只是,她要做的事,她要除掉的人,與江夏王的安排大相徑庭。
表面上,做了多年的孝順女兒,而事實呢?江夏王只把她當做一個死士來馴養,要她在最關鍵的時候幫他剷除他的眼中釘。
那不是她可以接受的。
假如她有親人,不過是生身母親和世子師庭迪,前者是給了她這條性命的人,後者則是與她情分淺薄但有着默契的兄長。
在那個父親和帝王良將之間,他們兄妹做不到選擇前者。
她久久地端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宛如石化了一般。
過了子時,外面忽然亂起來,有很多人高聲呼喊:“起火了,起火了!”
少頃,又有太監語聲尖細而高亢地喊着“護駕”。
師琳琅並不慌亂,站起身來,攜帶上弓箭,疾步出門。
外面看起來是亂作一團,其實只是江夏王與崔毅的隨從虛張聲勢。
師琳琅尋找着蕭錯和崔毅的身影,遍尋不着,胡亂抓住一個人,沉聲問道:“蕭侯爺和崔大人呢?”
那人沒能認出她,據實答道:“蕭侯爺和崔大人去了懸崖邊上——喏,就是亮着火把的地方。懸崖附近是刺客所在之地,他們親自去部署禁衛軍剿滅刺客……”
師琳琅沒等他說完就放了手,疾步走向懸崖,纖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
在太監高喊護駕的時候,守在皇帝帳外的侍衛便亂了方寸:那名太監一面焦慮地喊叫,一面拔腿去追迅速走遠的一行人。
侍衛們望過去,見那些人分明挾持了一名男子,而男子的身量、穿戴正與皇帝相仿。
他們大多數都來不及多想,刀劍出鞘,拼命追趕上去,只有少數幾個人對所見的情形半信半疑,轉身走到帳前,高呼“皇上”。
裡面沒有動靜。
他們失了主張,顧不得其他,疾步入內。
而跟隨他們入內的,則是江夏王、長平郡主和兩名丫鬟。
帳中氛圍安寧祥和,外面的喧囂嘈雜清晰可聞,卻不能叫人爲之煩躁,步入期間,心緒便得清寧。
皇帝坐在書案後面,案上擺着一局棋。
崔鑫服侍在皇帝身側,面上掛着和善的笑容,饒有興致地看着棋局。
皇帝手裡的黑色棋子落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崔鑫端起酒壺倒酒。
皇帝牽了牽脣,“何時起,我這兒成了可以隨意踏入的地方?”
幾名侍衛垂手而立,看起來並沒請罪的打算。
江夏王一笑,“臣只是擔心皇上的安危,情急之下闖了進來。”
長平郡主垂眸看着腳尖,神色木然。
“場面話就免了。”皇帝斂目看着棋局,“有話直說。”
“是。”江夏王語氣恭敬,舉止卻毫無恭敬而言,徑自在皇帝對面落座,“皇上可知,這裡極可能會成爲火海?”
皇帝笑了,“倒是猜到了你有所行動,只是——”
“只是,皇上沒料到臣會這般心急。”江夏王語氣似在自嘲,神色卻透着幾分得意。
皇帝笑意更濃,指間白子落下,“心急也並非壞事。”
“皇上明白就好。”江夏王道,“讓我說實話,我早已活膩了,苟活至今,不外乎是在等今日。”
“你那些事情就別跟我提了。”皇帝竟是懶得與他多說話從而拖延時間的意思,“讓我說實話,我聽一次就反胃三天。”他脣畔的笑容有了嘲諷的意味,“難不成你還要與我惺惺作態,做出個情深、慈父的模樣?免了。讓我看到你那種面目,真就不如給我一刀。”
堂堂的王爺,與官員的妻子私通且有了子嗣,眼下竟還要爲那個兩面三刀的兒子報仇。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時候,他聽到了鳴鏑箭穿透夜空的聲音,神色愈發舒緩。
江夏王面上現出怒意,但也沒分辯,直接道出心跡:“你身手絕佳,便是我安排得再周全,怕是也難讓你出閃失。你與皇后,我動不了,我認。可是,蕭錯與崔振,你一定要下令殺掉——此刻。”
“那遠不如動我和皇后。”皇帝好脾氣地笑着,“這兩人,是我的半壁江山。”
“好!”江夏王的聲音猛地拔高,“好!一炷香的時間,從我進門算起,到時候我若不出門,便會亂箭齊發。便是不能取你性命,也要讓你顏面掃地!”
皇帝輕笑出聲,眸光變得分外鋒利,“你爲何這般想不開,竟與我這種人動武。”
崔鑫不自主地笑了,對皇帝的話滿心認可。皇帝登基之前就不是多厚道的人,登基之後是越來越愛耍壞。挑釁他的人,不被打擊死,也會被他活活氣死。
皇帝略顯無奈地嘆一口氣,“今夜不少人陪着你做戲,早早收場的話,真對不起他們。不過也是沒法子,對手委實不夠斤兩,非不堪一擊可言。”
“這話怎麼說?”江夏王這樣問着,已忍不住轉身看向那幾名肅然靜立的侍衛。他們不見一絲慌張。對了——他又看向崔鑫,見對方竟是氣定神閒,悠然得很。
這情形已不需多做解釋。
他又側耳聆聽,到此時才發現,外面已經趨於平靜,只能聽到不少人來回走動的聲響。
“方纔可曾聽到鳴鏑箭?”皇帝道,“在你的死士聽來,是撤退前往別處支援的意思。琳琅是死士的頭領,你信任她,她卻不想陪着你送死。”語氣微頓,他有些感慨,“難得,你的兒女之中,有兩個深得我心。你放心,日後我定會善待世子和琳琅。”
一番話,全無刺耳的言辭,可是江夏王聽了,猶如五雷轟頂。
他膝下的兒子和二女兒,得了皇帝的讚譽,意味的卻是對他曾經或現在的忤逆、背叛。
師庭迪也罷了,這些年就沒有一次聽過他的話。可是琳琅……那丫頭真是好耐性好忍性,做了那麼多年的乖女兒之後,在這當口背叛他!
他胸腔劇烈地起伏着,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念及一事,他滿含惡意地笑了,“在這裡,只當是我演了一出鬧劇。可是,崔振和蕭錯呢?尤其崔振,你真的能確定他能安然無恙?”
皇帝揚了揚眉。
“崔毅,”江夏王語帶笑意地說出這個名字,“你可曾命專人盯住他?你能否擔保今夜不會來一出手足相殘的戲?”
皇帝眉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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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琳琅走近蕭錯、崔振所在之處的路上,那些本該埋伏在皇帝帳外助紂爲虐的死士聽到鳴鏑箭倉促趕來,她命令他們先一步去了懸崖,稱那邊的人需要他們支援。
其實,是她要他們去送死。
便是沒有她此舉,他們也活不過今夜——皇帝又不是紙糊的,跟他動武的人,如何能夠活命。
這些人原本是江夏王爲蘇峰準備的人手,十幾年前便由專人馴化,將一班習武的好苗子生生變成了沒有頭腦、只聽頭領命令的活死人。
很明顯,那麼多年間,江夏王都只是想給蘇峰準備最聽話的身手絕佳的奴僕,不然也不會讓他們苦練正統功夫並精益求精。
近幾年,江夏王倒是曾試圖讓他們改變套路,學些陰詭毒辣的招式,卻找不到精通那些又讓他信任的人手。沒人訓練,這件事便無從談起。
想到死士的由來,她就不自主地想到了自己這些年來的辛苦——江夏王讓她自幼便與死士一同習武,那種日子,真的是暗無天日。這番辛苦還不算什麼,最難的是還要做出乖順、孝敬的樣子,不如此鋪墊這些年,她這一生便沒有盼頭,便是如尋常女子出嫁,也會被江夏王府牽制、利用。沒有自由,只有束縛。
失去的纔是最好的——對江夏王而言,就是這樣。
失去的女子,是他最在意最虧欠的;失去的兒子,亦是如此。
死了的,他耿耿於懷,近乎着了魔。
活着的,他一直漠視,不能利用便放任自流,能利用便利用到底。
他不配爲人,卻是她的父親。
這是她此生最大的污點,她不論如何都要抹去。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察覺到了山風裡濃重的血腥氣,舉目望去,見蕭錯與崔振身在懸崖邊,觀望着手下善後。
他們背對懸崖,負手而立,面上的殺氣還未消散。即便看不清楚他們的容顏,那份森冷的氣息亦讓人心生寒意。
她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
很快,蕭錯與崔振看向她,視線略一停頓,便轉向別處。
很明顯,他們已經知道她已背離江夏王。
她放鬆了一些,轉入樹叢中,找到了一個便於觀望周圍環境的地方。
現在,事情還沒完——她知道,江夏王的後招是崔毅。
她在等他出現。
預感不大好,她甚至想衝到那兩個男子面前,讓他們不要站在那麼危險的地方。
正心焦的時候,崔毅出現在她眼界。
崔毅帶着弓箭,身後有十名弓箭手相隨,他們之前分明是藏在了暗處,靜候良機。
他要對誰下手?是他口口聲聲想要除掉的蕭錯,還是已經與他反目的崔振?
她要阻止他。
師琳琅取出一支鳴鏑箭,彎弓搭箭的時候,崔毅所在的相反方向卻傳來一聲幾近淒厲的呼喊:
“老四!……”
後面的言語,師琳琅沒有聽清,似乎是小心之類的話。
她按捺下去看來人是誰的衝動,將箭支對準崔毅所在的方向。
卻終究是晚了。
只晚了那麼一點點。
可在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一彈指的功夫都彌足珍貴,不可錯失。
崔毅絲毫沒被那聲呼喊影響,彎弓搭箭、箭支射出一氣呵成。
受到那聲影響的是崔振。他聽得出,那是父親心焦至極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不該去看,該防範忽然出現的崔毅。
可是,在那一瞬間,父子情分佔了上風,理智被他忽略。
他轉身,舉目,望見了父親滿含悲苦、焦慮的面容。
父親老了。何時變得這般蒼老的?
他這樣想的時候,有冷箭帶着勁風而來,箭頭刺入肩頭,帶來皮肉被生生撕裂的疼。
他身形一僵,隨後,心頭升起一種無力感。
這瞬間,他無法控制局面,亦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身形因爲箭支巨大的衝力,倒向身後的深淵。
就這樣結束了麼?
死在手足手裡?
到底還是要拋下她要辜負麼?
不。不甘心。
他本能地伸手尋找支撐,似在汪洋之中尋找浮木。
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要到這時候,才能尋回理智,打量所在的環境。
是蕭錯救了他,可仍是萬般兇險——
蕭錯右手扣着懸崖邊緣,左手握着他的手。也就是說,蕭錯的五根手指,擔負的是他們兩個人的分量。
懸崖上面的人,此刻正被箭雨襲擊,不知需要多久才能騰出手來救他們。
“國公爺不該在這時候出現。”蕭錯語氣輕飄飄的,因爲拎着個人吊在半空實在是太耗費力氣,也因爲已經要氣懵了——崔耀祖這個混賬添什麼亂?沒他那一嗓子,上面的人手早就列陣把崔毅那邊的人滅了。
崔振則道:“你不該救我。”
“廢話。”蕭錯心想,當時只要再多給他兩個彈指的時間,他就能狠下心腸見死不救——爲什麼要冒這種險?鬧不好救人就會變成陪葬。他死了事小,阿羽和阿瑾呢?
他的善舉,只是因爲此刻等同於身在沙場,因爲崔振等同於並肩作戰的戰友。
這只是習慣。不論身邊的人是不是崔振,他都會有這個該死的善心大發的行徑。
“爲你玩兒命……”蕭錯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自己把自己氣得肝兒疼,今天是不是各路煞星出沒的大凶之日?
崔振居然很想笑,“又欠你一條命。算了,你放手。”
“別折騰。”蕭錯額頭已經沁出了汗水,“這會兒你敢胡鬧,我上去就把你崔家滅門。”
“……”這該是最誅心的威脅,而在此刻,意味着的卻是讓他別放棄。
蕭錯一面打量近前有沒有腳能着力的地方,一面聆聽上面的動靜。
聽到至爲熟悉的急促的腳步聲的時候,他笑了,“有救了。是簡讓。”語聲未落,已聽到摯友的呼喚:
“蕭錯!”
“來了?”蕭錯有些氣喘的應聲。
簡讓循聲到了懸崖邊上,二話不說,跪在懸崖邊上,把一根繩索系在蕭錯手臂上,嘴裡吩咐手下:“快快快!繩索!”
手下即刻又遞來一條繩索。
簡讓把繩索垂下去,“抓住!”是對崔振說的。
先做了這些確保萬無一失的工夫之後,他才站起身來,喚人幫忙把兩個人拉上來。
蕭錯雙腳剛沾到實地,簡讓就狠狠地給了他一拳,“混賬!”
蕭錯老老實實地受了,“要不然你再把我踹下去?”
簡讓推搡着他,離開懸崖邊緣,擡腿就要踢。
蕭錯哈哈地笑起來,閃身躲過,“我這是老毛病了。”
簡讓瞪着他,因爲剛纔急火攻心,眼中血色還未消散,沙啞着聲音吼道:“你差點兒把老子嚇死!”
“我改。”蕭錯拍了拍簡讓的肩頭,“我發誓?”
“……”簡讓喘着粗氣,回頭瞪了崔振一眼,又狠狠地給了蕭錯一拳,“混賬!懶得理你!我去見皇上!”說着話,已經踩着分外暴躁的步調走出去一段路。
蕭錯心裡暖暖的,轉而詢問手下,“崔國公和崔毅如何?”
“崔毅已被崔二小姐射殺。崔國公吐了一大口血,昏迷不醒,已經送去太醫那裡診治。”
蕭錯微一頷首。
崔振已將肩頭的箭支折斷,步調緩慢地經過蕭錯身邊時,道:“這兒就麻煩你了。我先去料理家事。晚點兒找你喝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