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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話是半真半假,她是要看看蕭錯的女兒,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把聽到的這些事情告訴他,讓他看看有用沒用。

是因此,到了蕭府,她徑自到書房等待蕭錯下衙回府。

近來,如意每過申時便會來到外院的書房,等着蕭錯回家。

今日喜滋滋地跑進門的時候,便看到了皇后,立刻湊過去跟她撒嬌。

“如意。”皇后笑着輕撫它到了冬日愈發厚實、發亮的毛,“你可許久不去宮裡玩兒了,還以爲你忘了我。”

如意直起身形,前爪搭在她膝上,由着她親暱地摟着自己。

“去拿點兒肉乾來。”皇后吩咐站在門內的益明。

益明含笑稱是。

蕭錯進門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皇后把肉乾一塊一塊地餵給如意。他牽了牽脣,“吉祥呢?”

“出來有點兒事情,就沒帶着它。”

“什麼事?”蕭錯落座後問她。

“是爲簡讓那件事。”皇后如實道,“我先去看了看長平郡主,又去見了見江夏王世子。”頓了頓,問他,“說起來,江夏王世子與你二弟很是熟稔,你沒問他一些事情麼?”

“你也說了,只是跟我二弟熟稔。”蕭錯道,“我已安排下去,看看江夏王府有無蹊蹺。”他也不瞞她,“如果長平郡主身後還有人,只能是王府內外的人。”

“那就行。我是跟江夏王世子打聽到了一些舊事,你只當閒話聽聽。”

“好。”

皇后便着重說了說長平郡主爲意中人與生母生出的蹊蹺之事,別的都沒用,也就略過不提。末了,又說起長平郡主裝傻的事兒:“我料想你也不可能讓人傻掉,那不就等於讓她享福了麼?你可沒那份好心。試探之後,果然是她裝傻。我給了她十天的期限,到時候事態仍無進展的話,就把人交給我發落吧。”

蕭錯聽完,微一頷首,繼而斂目沉思,“看長平郡主那個樣子,一定是與她息息相關之人先後在我和崔振手裡吃過大虧。”

“對啊。這一點你一定要查清楚。”肉乾喂完了,皇后拍拍如意的頭。

益明轉去打了熱水來,芳菲接過,服侍着皇后洗淨雙手。

皇后一面用帕子擦拭溼漉漉的雙手,一面問道:“長平郡主裝傻,你明知道不可能,怎麼也不早說?”

“從我和崔振這兒是不可能,但並不能確定方浩會不會給她下藥。”蕭錯笑道,“還沒找人去查實,你已先一步弄清楚。”

“順藤摸瓜往下查吧。”皇后建議道,“就算是簡讓受傷一事與長平郡主無關,你和崔振也應該防患於未然。懶得理會弱質女流沒什麼錯,但一個已經瘋魔了的人,便不需要區分男女。你們都有軟肋,不能總是嚴加防範,等人找上門。”

蕭錯認同地頷首,“我知道。”

“行了,我該去辦正事了。”皇后笑盈盈地道,“帶我去看看你的夫人、女兒。”

蕭錯蹙眉,“還不到見外人的時候。”

皇后不滿,“過幾日蕭大小姐就滿月了,我提前幾日過來看看怎麼了?”

“過幾日再看。”蕭錯瞥一眼她被如意的爪子弄得髒兮兮的斗篷,嫌棄地蹙了蹙眉。

“……”皇后又氣又笑,“就看看也不行?我們晗嫣可是早就讓你們家人看過了。”晗嫣滿月的時候,二夫人前去,她特地讓二夫人看過、抱過的。

蕭錯嘴角一抽,心裡亦是又氣又笑。這種事情爲什麼一定要禮尚往來?瑾瑜還沒到滿月呢,憑什麼一定要給她看?

“一定要看。昭華都看過了,我怎麼就不行?”皇后難得一本正經地對他承諾道,“不讓看我跟你沒完——等滿月酒之後,我隔三差五就過來一趟。”

“……”蕭錯眉心一跳,知道她那個混賬勁兒又上來了,更知道她說得出辦得到,只得勉爲其難地點一點頭。

皇后展顏一笑,“放心,只看看孩子,不驚動你夫人。”

這時候的裴羽,正笑盈盈地抱着瑾瑜,在寢室裡緩緩踱步。

瑾瑜隨着逐日成長,呼呼大睡的時間略略減少了一些。這會兒剛吃完奶,撲閃着纖長的睫毛,睜着澄澈的大眼睛,看着近前的母親。

“等會兒爹爹大概就回來了。”裴羽柔聲道,“阿瑾,等爹爹哄你睡覺好不好?”

瑾瑜自然是無法回答的。

裴羽就笑着用手指輕點着瑾瑜的脣角,“阿瑾笑一下,笑了就是答應孃親了。”

瑾瑜不由得脣角上揚,綻放出甜美的笑容。

“真乖。”裴羽每次看到女兒的笑容,心裡宛若陽光普照,有着說不盡的歡喜。

吳媽媽站在一旁,笑着勸道:“夫人,早些到牀上歇着吧?”

“實在是躺得膩煩了。”裴羽和聲道,“躺着能睡還好,又睡不着。”到了這幾日,她的精氣神已經與有喜之前無異,偏生除了哄着瑾瑜還是無事可做,委實無聊得很。

吳媽媽笑應道:“坐月子可不就是這樣。”

“幸好就快熬過去了。”裴羽也笑,不然真是要悶壞了。

這時候,蕭錯與皇后走到了正屋院中。

木香、甘藍等幾個人正站在院中輕聲說笑,一見侯爺與皇后相形進到院中,不由神色一滯。她們見過皇后,對她總是存着莫名的畏懼。幾個人在須臾愣怔之後便回過神來,剛要行大禮請安,皇后已輕一擺手,溫聲吩咐道:

“不得喧譁。”

幾個丫頭便只是帶頭屈膝行禮,服侍在廊下的丫鬟婆子們見了,連忙隨着行禮,都沒出聲。

“起來吧。”皇后吩咐着,徑自走向廳堂。

木香快步跑到廳堂門外去打簾子。

“你家夫人、大小姐呢?醒着沒有?”皇后語氣溫和,“去看看,別說本宮來了。”

木香畢恭畢敬地應聲,待得皇后、蕭錯進到廳堂,快步轉去寢室,在門外就聽到裴羽柔聲哄着瑾瑜的語聲,因着皇后的吩咐,便沒進門通稟,快步折回去,行禮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夫人正哄着大小姐。皇后娘娘稍等,奴婢即刻去通稟夫人……”

“不必。”皇后對蕭錯道,“本宮與蕭夫人說說話,你去忙你的吧。”

私底下再熟稔,當着府裡的下人,蕭錯都要做出恭敬的樣子來,聞言拱手稱是,又吩咐木香好生服侍着。

皇后一面解下大氅,一面對木香笑道:“帶路。”

木香稱是,給已經進到室內的半夏遞個眼色,示意快些上茶點,繼而將皇后迎到寢室。到了寢室門口的屏風外,通稟道:“夫人,皇后娘娘來了。”

裴羽驚訝不已,忙將瑾瑜交給吳媽媽,先低頭打量自己的穿戴,“我這就更衣。”

語聲未落,皇后已笑盈盈步入寢室,道:“不必。”說着,徑自轉向裡間,“不需多禮,我只是來串門。”

裴羽快步迎上前去,恭敬行禮。

皇后伸手扶起她,“怎麼不聽話呢?”

吳媽媽抱着瑾瑜蹲下身行禮,“給皇后娘娘請安。”

“起來吧。”皇后瞧着她臂彎裡的襁褓,按捺下先前的一點兒迫切,攜了裴羽的手,“快坐下,正坐月子呢,因我前來鬧得你勞心勞力的話,我如何心安?”

裴羽笑應道:“皇后娘娘不需多慮,臣妾方纔正抱着孩子來回走動呢。”又請皇后先行落座,喚丫鬟上茶。

皇后笑盈盈地打量着裴羽。

是一身家常的穿戴,桃紅色撒花小襖,豆綠色棉裙,這樣一看,身形已恢復成原有的玲瓏有致;長髮高高地束在頭頂,如男子一般,只斜插一根銀簪,清豔的容顏一如往昔。

這要是換個不相熟的人一看,仍舊是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

這可真是,自己還是孩子呢,就添了個女兒。

皇后這樣想着,眉宇間的笑意更濃,轉頭喚奶孃,“給我抱抱孩子。”說完低下頭,仔細地打量着紫色衣衫上有無不妥之處。對待小孩子,是必須要慎重的事情。還好,在外面的時候都穿着斗篷,裡面的衣服乾乾淨淨的。

吳媽媽將襁褓交給皇后。

皇后接過,手勢極爲輕柔地拍着襁褓。斂目細看,脣角不自覺地上揚。

不長的時間裡,瑾瑜已經到了第三個人的臂彎,許是因着氣息的不同,讓她知道抱着自己的是陌生人,因而睜大了水光瀲灩的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地望着皇后。

皇后擔心孩子天性認生,便站起身來,在室內緩緩踱步,語氣變得極爲溫柔:“你這個小美人兒,叫什麼名字?”

裴羽笑道:“叫瑾瑜。”

“嗯,瑾瑜。”皇后笑若春日暖陽,“人好看,名字也好聽。”

瑾瑜放鬆下來,小腦瓜動了動,大眼睛裡的茫然消散,只剩了平時的澄澈純真。

皇后笑意更濃,“瑾瑜,你可要快些長大啊。長大之後,去宮裡找我玩兒。”

木香奉上茶點,裴羽親自斟茶,“公主滿月酒的時候,臣妾也沒能前去。聽說公主與皇后娘娘樣貌酷似,那必然也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皇后就笑,“與我很像是真的,好不好看的誰知道。我只瞧着你們母女好看——看來看去,最喜歡像你這樣容貌的女子。”

“皇后娘娘謬讚了。”裴羽笑起來,“我一個女子,都瞧着皇后娘娘是出奇的貌美,這一點可是您無從否認的。”

“各花入各眼罷了。”皇后笑道,“說起來,孩子樣貌隨誰的事兒,真是說不準。像你們瑾瑜、我們晗嫣,都是隨了母親,雲斐和長公主的兒子,則都是隨了父親。有些人家就不是這樣,要麼正相反,要麼就是眉眼隨父親、嘴和鼻子隨母親這樣的。”

“是呢。”裴羽笑道,“像臣妾,便是眼睛隨了家父,鼻子、嘴和臉型隨了家母。”

“嗯,跟我一樣呢。”皇后輕輕地笑着,“我大伯母——就是江夫人,她跟我說過,像你我這樣的人是有福氣,會長。”語畢,就見瑾瑜張開小嘴兒打了個呵欠,她愉悅地笑出聲來,“怎麼啦?被我們絮叨得打瞌睡了?”

“特別貪睡。”裴羽笑着走到皇后近前,“一整日差不多要睡十來個時辰,這幾天醒着的時候略多了一點兒。”

“都是這樣。”皇后停下腳步,“雲斐和晗嫣也是這樣。現在算是最省心的時候,等他們精氣神好了,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但長大一些更可愛。”

“嗯!這倒是。”皇后擡手輕撫着瑾瑜的小臉兒,繼而輕輕摩挲着孩子的下巴。

瑾瑜因爲覺得有點兒癢,不自主地抿嘴,脣角上揚成笑容的弧度,小腦瓜也隨着動了動。

“笑了,笑了呢。”皇后欣喜不已,“噯,我今日真是走運啊,沒多想就來了,來了就正趕上你們母女兩個都醒着。”隨後念及自己稱病的事情,解釋道,“我先前說不舒坦,是找個由頭躲清閒,相熟的你們這幾個人,不是生孩子,就是在家帶孩子,不相熟的也不需見。”

“都知道您最喜歡清靜。”裴羽道,“臣妾就不行,平日裡慣於迎來送往的。”

皇后就笑,“我那是孤僻,不好,還是要熱熱鬧鬧的過日子。”

“皇后娘娘喝杯茶吧?”裴羽道,“抱了瑾瑜這麼久,累了吧?”

“不累。”皇后搖頭,“高興還來不及呢,讓我多抱會兒。”

裴羽見皇后的語氣誠摯,便沒再客套。

皇后便問起瑾瑜平日的小事,例如夜間醒幾次,平時愛不愛哭,有沒有過發脾氣哭個不停的時候。

說起這些,怎麼樣的女子都是一樣,有着說不完的話。

過了一陣子,瑾瑜自顧自地睡着了。

皇后這纔將襁褓交給吳媽媽,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宮,再晚的話,太后定是不依的。等來年天氣暖和了,一定要帶着瑾瑜進宮去玩兒。”

裴羽稱是,送到門口,被皇后攔下,“快回去歇着。這時候着涼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又吩咐芳菲,“服侍着蕭夫人歇息。”自己則轉出去,到廳堂披上斗篷,徑自離開。

兩女子說話期間,蕭錯一直在外院書房與幕僚商議事情,皇后離開時,他去送了送,隨即回到房裡,先問裴羽:“累不累?”

“不累。”裴羽這會兒已經上了牀,倚着牀頭與他說話,“皇后教了我很多照顧孩子的經驗——別人雖說都是過來人,但總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皇后卻是正帶着一雙兒女。”

“那就好。”蕭錯走到牀前,斂目瞧着瑾瑜,“我們阿瑾也沒見多少人,長得好看的名聲卻傳出去了。”

“是麼?”裴羽想了想,“那不算是好事吧?”

蕭錯道:“也不是壞事。我的阿瑾,本就最好看。”

裴羽忍俊不禁,“這種話往後不準說,慣得阿瑾從小就自大可怎麼辦。”

“你不愛聽麼?”

“……”裴羽想了想,“嗯,只准跟我說。”這樣的言語,也算是在誇她,她怎麼會不愛聽。

他輕輕地笑起來,坐到牀邊,把她摟在懷裡,“我的阿羽最好看——換這句更好一些。”

裴羽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

對於裴羽而言,日子一直很平靜地過着。

十一月初六,瑾瑜滿月。在那日之前,蕭府回事處備好的請帖如雪片一般飛到各家。

當日,賓客盈門,熱鬧喧囂喜樂的程度,不比蕭錯與裴羽成親時遜色。

裴羽由二夫人幫忙應承賓客,又有張夫人、阮夫人照應着,整日下來,仍是覺得很是疲倦。

是太久沒有這般忙碌了,猛然恢復到以前的情形,總會覺得很是吃力。

外院那邊,蕭銳、蕭錚自動幫蕭錯應承晚間到來的各路官員,分量重的那些人,都交給蕭錯,稍次一等的,便由他們二人招呼,再往下的,便由管家管事款待。

這樣的喜事,這樣的場合,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蕭錯並沒縱着一班好友灌自己酒,早有準備——京衛指揮使司裡面,有幾個屬下酒量頗佳,今日蕭錯就把擋酒的差事託付給了他們,自己只是點到爲止。

方式不重要,賓主盡歡就好。

**

長平郡主那邊的事情——或者說江夏王府那邊的事情,蕭錯與韓越霖聯手命人查實,得到消息的速度很快。

三日後,便有屬下將整理好了的長平郡主的生平交到了蕭錯手裡。

除去皇后告知的那些陳年舊事,蕭錯從中還了解到了一些值得重視的信息:

長平郡主的生母蘇氏,最早是一名六品官的妻子,生下兒子那一年,成了下堂婦,因着時隔太久,沒人還記得原因——那名官員已經埋骨地下,明面上的說法是江夏王封地曾出過一次民亂,那官員就是在紛亂的環境中死於非命。至於到底死於誰手,無從查實。

官員身死兩年之後,江夏王看中了蘇氏的美貌,將她帶到江夏王府。

蘇氏生下長平郡主之後,再無所出。

蘇側妃在江夏王府最初十餘年還算安生,給人以溫柔敦厚的感覺。在長平郡主與人私定終身的事情之後,整個人焦慮暴躁起來,與女兒要死要活地鬧了那麼久,最終以上吊自盡收場。

長平郡主在外結識的那名男子,與蘇側妃同姓,名峰。

蘇峰在母女兩個尋死覓活窩裡斗的時候,另娶了別家女,但是很快和離,並且就此消失,以前相熟的同僚,至今都沒再見過他。

但是蘇峰的身世無從查證,因爲蘇側妃就是身世不詳之人——所以二人到底是不是近親,無從知曉。

蘇峰出現在人前的時候,名不見經傳,但有人保舉他做了一個七品武職。

他莫名其小消失之後,上峰只當他是出意外死在了什麼地方,也沒查過。

——從這些情形來看,不難想見江夏王治理封地的能力有多糟糕。

——但如果就這一點反過頭來考慮,蕭錯便又忍不住懷疑這一切是江夏王一手安排的。

而那二十名突襲簡讓及其手下的高手,目前而言,在江夏王府那邊還找不到值得懷疑的證據。

凡事要循序漸進,着急也沒用。

是因此,蕭錯眼下最爲注意的是蘇峰這個人。

平白消失不見了,而長平郡主這些年最在意的便是這名男子。

回想長平郡主那種寧可魚死網破也要害他和崔振的勢頭,這男子不是死了,就是生不如死。

橫豎也沒別的事情,不妨查一查。

這個名字,蕭錯毫無印象,那麼,蘇峰一定是頂着另一個名字、身份出現在他周圍的。

並且,先後惹惱了他和崔振。

這人肯定是要不得——蕭錯自認不是好人,死在他手裡的人不見得就都是毫無可取之處,崔振亦是如此。但是,若同一個人是他們兩個都看不上容不得的,便絕對是個該死的人渣。

他總要知道,長平郡主是爲了怎樣的一個貨色,瘋魔到了這個地步。

斟酌之後,蕭錯喚來管家,先讓他看了長平郡主的生平,繼而道:“問問韓國公能不能弄到蘇峰的畫像。”他的手下,也有善於畫像的人,但是韓越霖的人在江夏王封地的時間更久一些,辦成這件事的速度更快一些。

管家會意,稱是而去。

益明不解,問道:“若是如此,還不如直接審訊長平郡主呢。”

蕭錯失笑,“審訊女子?誰精於此道?”皇后倒是擅長這類事情,但誰也不能擔保一定能問出來,“各方面都準備着,沒壞處。”

皇后給了長平郡主十日期限,這幾日是風平浪靜,之後就說不定了。如果有人來京城爲長平郡主出頭,那就不能動她了。倒也無妨,橫豎都已是個廢人。

**

瑾瑜滿月之後,裴羽起初以爲,自己一定會四處走動一番,孃家、張府、阮府、韓府、魏府等地方,都要去一趟,去看看這許久都沒見的親朋。

但是不行——她做不到。

初七那日,她坐着馬車出門的時候,便已開始掛念瑾瑜,走到半路,簡直是抓心撓肝了。到末了,她吩咐車伕打道回府,回到家裡之後,急匆匆地去看瑾瑜,看到女兒安安穩穩地睡着,心裡纔算安穩下來。

或許,這件事也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吧?畢竟,一整個月,她每日都與女兒朝夕相處,眼下真是一會兒也離不開。

是因此,她命管事媽媽給各家傳話,不想找別的託詞,這些人也都不是外人,便讓傳話的人照實說——就是放不下孩子,要是得空,還是來家裡看她吧。

之後幾日,親朋一個個笑着登門來看她和瑾瑜,總忍不住會打趣她幾句。

張夫人更是笑不可支,握着裴羽的手道:“你瞧瞧,讓我說中了吧?”

裴羽笑盈盈地承認:“是啊,當時都沒聽進去,這會兒可真是知道那個滋味了。”

“都是這樣過來的。”張夫人笑道,“第一個孩子,因着初爲人AA母的關係,起初凡事都會看得特別重。別說尋常人了,就是皇后娘娘,生下太子之後,可有多半年都沒離開過宮廷一步。到現在添了公主,情形便好一些。誰不是一樣呢,要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都不想出門,情願留在家裡哄孩子。”

裴夫人、阮夫人和裴大奶奶也是這麼說。

而張旭顏、阮素娥、魏燕怡雖然還沒出嫁,但在親戚之間見過類似的情形,也能全然理解。

裴羽孃家那邊,父親、二叔、二嬸和五個哥哥聞訊之後,偶爾得了空,便也來看看母女兩個。

就這樣,裴羽雖然足不出戶,連續幾日卻也是經常迎來送往的,又因重新將家事接到手裡,每日都不清閒。

**

十一月初十,長平郡主的妹妹師琳琅來到京城。

按大周律法,親王妾出之女不予冊封,長平郡主的封號是先帝破例冊封的。而師琳琅亦是江夏王一個侍妾所生,破例之事可一不可二,師琳琅便只是江夏王府二小姐。

長平郡主與方浩成親之前,師琳琅理應來京城送姐姐出嫁,但是途中病了兩場,便拖延至今方進宮面聖。

師琳琅在三兄妹中間,性情算是最和順的。進宮給帝后、太后請安之後,娓娓訴說行程中諸事。

這些都是可以查證的,皇后對她在何處停留將養、何時啓程趕路心知肚明,但是,隱隱覺得這女孩在這幾日進宮,應該是另有原因。

之於長平郡主這邊的事情,其實已經有了眉目:江夏王再對長女惱恨,心裡也還是惦記着,等到知曉長平郡主變成現在這副情形的原由之後,怕是要暴跳如雷,說不定就會請旨進京。

進京好啊。進京說明的是江夏王只顧着父女情分和自己的顏面,沒有別的心思。皇后想着,花名在外的江夏王,她早就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模樣了。

如果長平郡主成了這樣樣子,江夏王還窩在封地的話,心跡反倒難以揣測。要麼就是他已放棄長女,要麼就是他起了怨恨之心——越是怨恨,越不能離開封地,一旦離開,他就只是皇帝的皇叔,不再是掌控一方勢力的親王。

平心而論,師琳琅爲人處世給人感覺挺舒服的,說話時語氣柔和,舉止大方從容,樣貌嬌柔,氣質婉約客人。

但願,這樣一個女孩子,不是下棋亦或當棋子的人。

師琳琅請安之後便道辭,要去方家看望姐姐。

皇后命芳菲陪同她前去。

芳菲回話時道:“二小姐看到郡主變成了那個樣子,掉了一陣子眼淚,卻沒詢問是怎麼回事,只是說要即刻前去江夏王世子的住處。”

皇后笑着頷首,心裡則有點兒同情師庭迪:他這兩年是不是在走背運?怎麼倒黴的堵心的事兒都落到他頭上了?

“那麼,”芳菲試探地問道,“依您看,這位二小姐與簡統領的事情有關麼?”

“我要是看得出就好了。”皇后無聲地嘆息一聲,“再觀望一兩日,看有無事情發生。實在不行,我就真要把長平郡主接進宮裡,跟人說起來是給江夏王府體面,暗地裡詢問她什麼事也容易些。”

她所謂的有無事情發生,是要等待師琳琅對長平郡主一事的態度:若是要將人接出方家,另尋地方安置起來的話,那就是另有打算;要是提出去方家親自陪伴、照看姐姐的話,倒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當晚京城就出了一檔子事,並且事態嚴重:崔毅遭遇突襲,身上背部、腰際兩處掛彩,皆是刀傷。

這晚,崔毅是出門赴宴,在醉仙樓裡流連到很晚。回往崔府的路上,二十名蒙面人攔路截殺。

他招架不住,倉皇逃離,隨從無一生還。

回到家中,他已滿身是血,嚇得崔耀祖險些當場暈厥過去,完全沒了主張。

崔振聽得小廝稟明此事,連忙尋了過去,喚人取來備用的藥箱,親自給崔毅處理傷口。

常年征戰過的人,只要有心,便能跟軍醫學會如何處理兵器導致的外傷。

在這期間,他自然對傷勢、手法留意,做到了心裡有數。

崔耀祖緩過神來之後問道:“要不要請大夫過來?”

“沒有性命之憂,我能處理。明早派人去宮裡請太醫。”

“對,是該請太醫!”崔耀祖恨聲道,“老五不明不白被人暗算成這樣,隨從大抵無一生還,於情於理都要嚴查!”

“正是這個道理。”

之後,崔振不再言語,手勢麻利地幫崔毅縫合傷口、敷藥、包紮起來。

崔耀祖一直在室內踱步,等崔振忙完,轉到崔毅牀前落座,靜靜地守着昏迷中的兒子。

崔振轉到臨窗的大炕上,盤膝而坐,等待着崔毅醒來。

到了後半夜,崔毅醒轉。

崔耀祖等他喝了幾口水,問道:“是怎麼回事?你仔細說來聽聽。”

崔毅強壓下心頭的火氣,忍着傷口的疼痛,把經過說了一遍:“那些人身懷絕技,腳步聲不明顯,離馬車很近的時候我才察覺。他們都用刀,招式並不花哨,但是出手的速度奇快。”

崔耀祖轉頭望向崔振,低聲問道:“老四,這般的人手,除了蕭府,你還能想到別家麼?”

崔振失笑。父親真是鑽進了牛角尖,只要遇到風波、不順心的事情,便會懷疑是蕭錯導致。

崔毅那點兒本事,還不如他出色一些的護衛,蕭錯再閒得發慌,也不需要對一個莽夫下狠手。

“爲時尚早,不需急着下定論。”崔振委婉地道。

崔毅滿臉怒容,望着崔振的視線冰冷,但並沒說話。

**

翌日,崔毅遇襲的事情傳到宮中,崔振亦在朝堂之上稟明皇帝。

皇帝當即道:“此事不可小覷,朕會指派專人查證。”又吩咐崔振,“你去見一見簡讓,他前幾日在外地也遇到過這類事情。”

崔振稱是,待得皇帝退朝之後,轉去找簡讓。

簡讓正要出門,見到崔振,笑了,“你五弟的事情,我已獲悉,正要去看望。正好,同你一起前去府上。”

崔振頷首,“正好,你也聽他說說經過。”

“嗯,正有此意。”

崔振深凝了簡讓一眼,牽了牽脣,“比以前白了不少。”

簡讓哈哈一笑。

崔振念及皇帝說過的話,問道:“掛彩了?”

“沒。”簡讓跟他開玩笑,“我學着姑娘家塗脂抹粉呢。”若無必要,他纔不會讓人知道自己受重傷的事情。怪丟臉的。

崔振輕笑出聲,“由着你嘴硬就是。”

簡讓轉移話題:“上我的車。想來你已經曉得事情經過,五公子的傷口應該也是你包紮的,先跟我說說?”

崔振頷首,上了馬車之後,把所見所聞詳細告知。橫豎崔毅也會說,他隱瞞又是何苦來。

簡讓聽完,心念數轉。直覺告訴他,自己和崔毅遇到的是相同的人。他這個受了重傷的人都已進京幾日之久,那些人自然也能悄無聲息地進到京城。

那麼,這樣一來,自己遇襲的事情,便能將先前對崔振的丁點懷疑完全排除在外。

而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先前是毫無頭緒,現在已經得知韓越霖和蕭錯正順着長平郡主那條線查江夏王府,加上崔毅這件事,讓他心裡千頭萬緒,短時間內無從梳理。

他暫且放下這件事,問崔振:“皇上怎麼跟你說的?”

崔振把皇帝的話重複一遍,“你也遇到了類似的情形,是怎麼回事?”

簡讓蹙眉,繼而嘆氣。

不能隱瞞崔振,皇帝已經把他賣了。

簡讓說道:“等我看望五公子之後,你隨我去看看前幾日手上的暗衛。到時你就明白了。”

崔振笑了,“我懶,你跟我說說就行。”

簡讓只好如實相告。

“情形這般相似,身手亦相似,不可能是兩路人。”

崔振一面思忖一面說出自己的想法,因而語速很慢:“針對你,或許就是在針對帝后,對他們有怨言,除掉你這個暗衛統領,再換新人的話,誰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遊刃有餘,可乘之機便會增多數倍。

“對我五弟下手,自然是針對崔家或是我,舊恨所致。可是……

“仇家不少,夠分量的,手裡有出色的人手,但招式都很毒辣。至於蕭錯那邊的人,是過於機敏,善於利用地勢佈陣,地勢不利在交手期間也能列陣,身手各不相同,手黑的居多,讓他挑出二十個招式相同的人,不可能。”

分析得頭頭是道。簡讓不得不承認,崔振頭腦過於冷靜,做不到這一點,便不能當即將蕭府排除在外。

崔振側目看着崔振,“依你看,有怎樣的仇家是我不自知的呢?”

你問我還不如去問蕭錯,他可是與你同病相憐。簡讓腹誹着,嘴裡道:“你倒是看得起我。我這幾天都快被這口窩囊氣憋死了,自己這頭都理不清楚。”

崔振一笑,“勝敗是兵家常事,誰還沒捱過幾刀?”

兩人說着話,到了崔府。簡讓去看望崔毅,問清楚情形之後,允諾道:“我一定會如實稟明皇上。”隨後道辭離開。

回程中,有內侍來尋簡讓:“皇上請您去宮裡一趟。”

簡讓應下,坐在車裡斟酌多時,揣度出了皇帝的打算。這一次,他不會跟皇帝擰着來,並且希望皇帝的打算不會落空。

轉過天來,皇帝召韓國公、蕭錯、崔振到養心殿,命他們三人徹查崔毅遇襲一事:“簡讓身負重傷,不請假將養已是難得。再者,他負傷時所遇到的情形,與崔毅情形相仿,身在局中,難免當局者迷、意氣用事,更需得避嫌。朕將此案交給你們三人,撥人手給韓越霖,蕭錯、崔振全力協助。”

蕭錯、崔振耐着性子聽完,俱是嘴角一抽,上前一步,行禮後同時道:

“啓稟皇上,臣公事繁忙。”

“啓稟皇上,臣也應避嫌。”

皇帝劍眉一挑,“只是讓你們協助,動動腦子動動嘴而已,辦實事、斟酌對錯的是韓國公,甭給我找轍。退下!”

蕭錯、崔振站在原地不動。讓他們兩個一同查案,等於讓他們休戰一段時間。合着他們苦心籌謀、安排的事情都要泡湯或延期?這不是胡鬧麼?

可只要聯手查案,便只能休戰,擱置所有的計劃。總不能明面上齊心協力,暗地裡繼續拼個你死我活。成爲笑柄事小,讓人們生出他們來往頻繁、一笑泯恩仇的錯覺事大。

皇帝見兩個人不動,索性拂袖起身,“韓國公,隨我到御書房。”心說你們愛走不走,我走總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