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

染紅霞自水中爬起,**各處無不掛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渾圓挺凸的峰巒、腰下賁如險丘的翹臀等,憑空自男子寬大的衣式底下浮現;襟口雖被高高撐起,然而一擡腿邁步,袍面貼上溼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削平的魅惑曲線,比**更加撩人。

溼衣密裹分外難受,她索性不繫帶子,鬆鬆罩着外袍,赤腳踏上洞窟細勻舒適的地面,任由半溼的肌膚與衣布時分時黏,曲線若隱若現,一路往深處行去。

耿照轉入地宮時,恰見她俏立在五陰大師的題刻前,指尖撫着那氣勢縱橫的囂狂字跡,仰頭出神,直聽到他刻意踏沉的腳步聲才轉頭,慌亂一現而隱,如做錯事的孩子般咬了咬脣,暈紅雪靨道:

“好啊,你肯定沒乖乖數到一千,來得這樣快。”

“我數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這般俐落。”

染紅霞“噗哧”一聲,咬脣瞪他一眼:“嘴貧!吃我一劍!”食中二指遞出,逕取他兩眼間的鼻根筋。

她這下只是玩笑,無招無式不含內勁,誰知出手迅捷,寬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動,當中“嗤!”逸出一道白華,原來藕臂揮出,指尖風壓撐開袖管,衣布卻跟不上臂膀的動作,竟被留於半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臉煞白,驚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乃人身要害,雖不致稍觸即死,一旦被戳實了,難免要損傷腦識。偏偏她是無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應殺氣,總算鼎天劍脈發揮奇能,於不容一發的間隙中別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動,卻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許,及時擡臂,將她溫軟的小手握在掌裡,笑道:

“不是說‘嘴貧’麼,怎地戳人眼睛?”

染紅霞見他說得輕巧,略略放下心來,紅着臉啐道:

“呸!我師父說啦,徒手不打狗嘴。這手若是鐵鑄,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連連點頭:“杜掌門說話,就是這麼有道理。這手送到狗嘴邊,的確大大不妙。”捧起掌中柔荑,作勢欲咬。

染紅霞驚叫起來,又不禁咯咯直笑,渾身綿軟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絲實勁,既掙不開又逃不掉,與他一陣糾纏打鬧,忽被男兒自身後抱起,兩條長腿掀翻衣襬胡亂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虛點着地,渾似垂首的風鈴草,又像半懸的舞鞦韆,欲死欲飛,嬌慵得直要化了開去。

耿照與她鬧出一背汗浹,胸中燥熱難當,隔着溼衣摟她修長健美的**,只覺嬌軀如火,誘人的香澤自敞開的襟領間溢出,雙手所環,是堅挺的以及極富彈性的蛇腰,一時情動,張口咬她光裸的頸根。

染紅霞“嚶”的一聲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頸,如虎爪下無力掙扎的兔兒。男兒卻不肯饒,雙臂收緊,將女郎小羊似的鉗在臂間,手掌貼着平坦的溜下,一路撫過飽滿沃腴的小丘,沒入溫軟的圓弧盡處——

“紅兒……”粗糙的指尖揉着衣布上溼潤的凹陷,觸感像極了浸在熱酒中的蜂巢蜜,溫滑細膩。染紅霞緊並大腿,雙手死死抓他腕子,卻無法稍阻那靈活如鉤的食指,隔着袍面剝開蜜裂,滑入花脣。

她伸長頸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翹高美臀,欲逃離魔指侵入,不料男兒細而不斷的揉捻勾挑猶如蛇鱔,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兒與花脣間恣意肆虐,弄得她雙膝發軟,臀股脫力一沉,脣縫裡迸出“嗚”一聲短促哀鳴。若非隔着溼如塗漿的袍布,這下便要將愛郎的指頭悉數吞入。

“……你好溼啊。怎地……溼成這樣?”

耿照咬着她酥紅細嫩的耳蝸子喃喃道,充滿磁震的低語聲讓她半邊身子酥軟如泥,背脊一陣一陣地麻搐着。

“不是……纔不是……我沒有……”女郎咬着櫻脣艱難甩頭,兀自不認。

“是……是瀑布……遊……游水……弄溼了……嗚嗚嗚……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語,襯與欲蓋彌彰的抗辯,益發燎起男兒慾火,耿照右手食指依舊在她全身上下最嬌嫩處搔刮,左手卻自她腰後撩起了衣袍,露出渾圓挺翹的雪股;支起褲襠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這麼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褲布轉眼被黏滑的透明漿液浸透,滾燙的蜜肉被硬碩的巨物硬擠開來,窄小的入口撐成了渾圓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紅霞緊張起來,揪住魔爪身子前傾,不讓再進,苦苦維繫着一絲清明,喘息道:“不行……這兒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覺:“是了,這石壁後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長眠之地,若與紅兒……不免褻瀆了人家。這可不成。”忙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頭。

染紅霞本以爲愛郎會一逕用強,再以那駭人的滾燙粗長填滿她,料不到他說停就停,雖是鬆了口氣,心底卻隱有一絲失望。兩人靠着石壁劇喘,染紅霞見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說太過牽強,連自己都交代不過,氣急敗壞解釋:

“是……是汗!天熱……流汗……我……”越說聲音越小。兩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聲,一齊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你!”

她鼓着腮幫子單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來,嬌媚有餘狠厲不足,興師問罪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還不都是你!壞……壞蛋!”

耿照耷着食拇兩指一分,拉開一條剔瑩瑩的膩潤液絲,理直氣壯道:“有這麼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鹹的,哪有這般香!”染紅霞羞不可抑,恐他還要胡說,情急下抓住愛郎手掌,張口咬落!

她上下兩排貝齒瑩白巧致,猶如精雕細琢的玉顆,咬上耿照佈滿硬繭、粗糙黝黑的指節,牙牀隱隱生疼;回神對自己孩子氣的舉動亦覺意外,又羞又惱,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麼?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這般小巧齊整,好看得緊,我還怕給咬崩了,一動也不敢動。”染紅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慣了代師傳藝的師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軟,嬌嬌瞪他一眼,咬脣輕斥道:

“瞧你得意!教我師父撞見,定說你輕薄無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惱,笑嘻嘻道:“杜掌門教訓得是。我悔不聽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紅霞會過意來,大發嬌嗔:“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說‘夫唱婦隨’,也就是這樣了。”

言笑之間,綺念次第散去,兩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細勘查起地宮各處來。

據五陰大師的手札所載,石壁後那間密室——袁悲田愛女慰生姑娘的長眠處、被稱作“白骨陷坑”的——貯滿各種飛禽走獸的屍骨,非是血肉爛去、胡亂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塊水精中,再置於獨立的白玉座臺上。

水精中的禽獸骨架頭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彷彿於瞬息間被奪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連生前的姿態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這樣的骨骼,白骨陷坑計有數千具,齊列在長隧般的洞室內,禽歸禽、獸歸獸,乃至魚蛇龜黿,分門別類,一絲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處盛產的江豚分明是魚,卻與獸類歸作一處,在一片四足骨架當中格外顯眼。五陰大師提及此事,寫道:“殊類雜錯,疑有蹊蹺。吾友細查其座,未見機關,不亦怪哉!餘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數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獸類骨架,白骨陷坑內收藏的人骨亦是封於等身高的整塊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臥等,一應俱全;初看不免覺得詭秘恐怖,時間一長,又生出置身陵寢的肅穆莊嚴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謂“紅顏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陰大師頗受啓發,日夜觀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獨步天下的“出離劍葬”,其劍過留骨、血肉俱失的奇異特徵,可說是生生地復現了白骨陷坑內的離奇景況。

“難怪五陰大師的劍……我是說他的字,看來總是這樣奇異,這樣引人注目。裡頭好像……好像藏着什麼,但越想望進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紅霞擡頭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爲是一意取命的殺心,還是問道決絕之類。說不定我全想錯啦,都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會是什麼?”

“我猜什麼也沒有。”

見愛郎滿面狐疑,她緊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讀了札裡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五陰大師之所以縱橫天下,便在於他的劍裡什麼也沒有,無愛無憎,無有殺心……什麼都沒有。大師追求的,是更簡單、更純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適才你隨手一劍,卻凌厲快絕,原來是自大師石刻所悟。好紅兒,你真能幹,要換了我,便在石壁前爛上幾輩子,也決計瞧不出什麼凌厲的劍法來。”

“真心佩服的話要喊‘紅姊’,纔不是好紅兒!”

染紅霞淘氣一笑,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狹神情,旋又嘆了口氣,斂容道:“這些話咱們私下說笑便罷,若教旁人聽去,我可要找地洞鑽啦!任一門劍法,無不是創制者苦心孤詣、再經無數人千錘百煉,由實戰中淬得,哪這麼容易學會?

“方纔那劍,要我依樣畫葫蘆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說什麼‘自大師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親眼一見白骨陷坑就好了。”並起劍指比劃,果不復那異樣的凌厲迅疾。

耿照撫壁嘆道:“是啊,要能親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說,陷坑裡藏了副巨大的龍形骸骨哩。”他自小多聽龍皇鱗族的故事,便即長大成人,內心深處仍是希望世上有龍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獸骨骸長逾十丈,吻部尖長如水鳥,腹有雙鰭,長長的脊骨末端接了條魚尾,模樣與民間傳說的龍頗有出入。大師認爲是龍,袁悲田卻頗有異議,以爲是古籍所載的北溟巨魚“鯤”,而非龍皇真身。

兩人相持多年,甚至爲此訂了賭約,後來五陰大師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奇谷,便以此約將摯友誘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宮,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緊閉的石門沒點辦法。眼見“接天宮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將尋路出谷的希望寄託於“洞中藏月”一項。

兩人站上白玉祭壇,一前一後圍着大如磨盤的菸絲水精,不住上下打量。“這便是大師所說的第三奇?”耿照將雙掌輕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覺觸感寒涼,宛若融冰。“奇在何處?”

染紅霞多識經書,記心又好,兩人既無法將手札攜入瀑布,最關鍵的幾本內容便由她反覆看熟,充作二探地宮的依據。聽耿照相詢,她卻不禁微露遲疑,輕搖螓首。

“大師說得很玄,我讀了一夜,實難領會其中奧妙。”看着耿照滿面錯愕,染紅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說這塊水精有時會莫名放出異光,被異光一照,人便突生變化。”

“突生變……是什麼樣的變化?”

耿照心中浮現鱗族化龍、飛捲入雲的壯闊場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紅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聯,一本正經道:

“大師說是外表看不出、卻與原先差異極大的變化,有時得到一些,使殘缺變圓滿;有時則會失去一些,又使圓滿變殘缺,如月盈虧,故稱‘藏月’。至於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緣法。

“此外,異光對人的效用,似乎僅限一度,推測是因爲這變化極端劇烈,血肉之軀無法反覆承受;只要受過異光好處、因而產生變化者,其後無論如何照射,都不會再有改變。袁前輩罹病之初,五陰大師想過用異光治療他的失心症,卻不見效果,方有此論。”

染紅霞素來實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記載自她口中說出,平添飄渺虛無,可見其無所適從,萬分苦惱。

“這麼說來,醫怪前輩也受過異光的好處,以致再照無用,癲症難愈。”耿照靈機一動:“那麼……大師自己呢?他可曾被異光照過,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麼?”

玉人的笑容益發苦澀。

“大師說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無法確定是哪一個,總之結果是一樣的。”星眸半閉,喃喃低誦:“‘自此,餘見飛鳥奔泉,如如不動;風過林薄,能見絲縷。恃以片血吹毛,不問鋒快,出劍益專,漸至刃過留骨之境。’”說完輕嘆了口氣。

“這幾句我都能背啦,詞意無不能解,然而大師通篇所論,我竟不知說的是什麼。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見風?足以吹毛片血的劍,又何以‘不問鋒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雙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紅兒留神!”右手五指一併,倏忽即至,逕斬女郎頸側,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紅霞臨敵經驗豐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轉出,輕巧巧地一勾一攬,以水月嫡傳“小閣藏春手”化去刀勢,忽搶進半步,溫融融的懷香逆風襲至,一式“蕭蕭楓葉飛”運出,劍指連戳他臂內胸口。

刀弧走長而劍刺取短,此消彼長,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窩等先她的雪頸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紅霞滿擬一招將他迫退,誰知耿照左掌又出,“無雙快斬”一經施展,連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揮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來真的!)

染紅霞被激起了好勝心,撮起粉拳扭轉蜂腰,香肩旋如搖鼓,兩條粉光緻緻的藕臂不住自“潑喇”激響的袍袖中穿出,將斬落的手刀一一擊回,彷彿兩人於此對練過千百回,竟無一刀遺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實還是那一式“蕭蕭楓葉飛”,恐劍指的反擊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紅霞身量不遜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圍仍與耿照勢均力敵,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一輪競快,誰也不放鬆,但無雙快斬畢竟比不上由“青楓十三”七言變五言、拋去枷鎖精煉而成的“十三楓字劍”,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網,打得耿照重心潰散身子後仰,染紅霞易拳爲指,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戳了兩記,秀眉一揚,心中得意:

“……我贏啦!”正要躍開取笑,驀地頸背微悚,一股異樣掠過心版,餘光見耿照腳跟踏地,力量瞬間爆發如熱浪,撐擠着靴靿褲管向上衝,沿脊間喀喇喇地一滾,男兒背門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貫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這時纔跟上了眼睛——

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鬆懈的體勢重又繃緊,對抗性略有不足,男兒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雖未吐勁,風壓仍吹分她汗溼的蓬鬆瀏海。

這招她從未見過,然而精煉處絕非“無雙快斬”可比。耿郎與她之間的招式差距,或許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蓮臺上愛郎所使的路數,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間迸出光華的質樸剛健,使人無法視而不見。

此際撼動她的卻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這輪交手當中,她忽然明白五陰大師那些玄之又玄的話語,所指究竟爲何。

“我部隊裡有位同僚,他修爲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藝我縱使能勝,卻贏得不多,他總能及時閃過最難抵擋的攻擊,或在挨拳的時候讓我打偏一些些,避開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

“一開始,我甚至懷疑他也練了碧火神功。兩個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他很快發現羅燁沒有一丁點《火碧丹絕》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論法大會上,耿照不知蠶娘利用羅燁練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戲,但私下切磋之際,他便察覺羅燁藉以躲過致命攻擊、僅稍遜碧火真氣感知一籌者,乃是視奔馬如靜石的驚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僅能視遠如近,視蝨蚤如車輪,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銳捕捉高速之物的動態追視。羅燁的身體雖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過毫釐,說到避重就輕、破招尋隙,目力的好處可大了。

“五陰大師的劍招動輒削肉剔骨,絕非是殘忍好殺。我猜想,大師可能從水精異光中得到了好處,雙眼能捕捉極快、極細微之物,再加上長久觀察坑裡的各式白骨,對人體於行走坐臥間的骨隙脆弱之處瞭如指掌,出手必擊之,這才練出了名滿江湖的‘出離劍葬’。”耿照沉吟道:

“大師說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餘骨隙,要解釋成得到了‘無’也未嘗不可。會干擾出劍取命的皮相、殘影等,在大師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無。”

染紅霞聽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暈紅雙頰。

“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乍聽委實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極啦。我怎麼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話不能說‘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夢!”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輕咬櫻脣,狠狠瞪了他一眼。

時光於說說笑笑間流逝,兩人面對冰冷的菸絲水精仍舊一籌莫展,耿照索性放棄無謂的摸索踱下祭壇,繞着地宮兜起圈子來,一邊抱臂喃喃:“水精不會自行放光,莫非該用燭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異光來?”

染紅霞遠遠聽見,蹙眉道:“休說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絨,也帶不過瀑布來,如何有燭火炬焰?”

耿照擡望折射進地宮的濛濛微光,嘆道:“你說得對極啦。水精若需光源,鑿建地宮的前輩大可把光引至祭壇,以他們技藝之巧,不過是舉手之勞。既無設置,代表不是這個想頭。”旋又陷入苦思。

染紅霞非是匠藝出身,不懂這些計較,按着冰涼的菸絲水精,童心忽起,淘氣笑道:“要我說啊,也不用什麼鑿壁引光,就這麼運功一送,力強於金石之堅者,自能逼出水精裡的精粹,方顯武者的手段!否則,當年五陰大師等也未必懂機關,怎地便能迫出異光?”

耿照衝她豎起拇指。

“好威風、好煞氣!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聽得我雙膝有些軟,直想趴下來磕幾個響頭,萬劍朝宗一番。”染紅霞香肩發顫,忍俊抿脣:“怎麼你這個‘萬劍朝宗’聽來,總覺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劍座不甚雅觀,連累了朝宗之劍……”忽然閉口不

語。

“怎麼?”染紅霞微凜。

“座子!”耿照擊掌道:“五陰大師那時,珂雪寶刀還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寶刀的刀座。現下雖然沒有刀,當時卻是有的。”

“刀座……”她心頭似被什麼觸動了,一下卻難以抓實。

“珂雪寶刀本是聖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於巖窟憑空孕育聖藻巨蓮,而珂雪寶刀則源源供應屍體生機,使之不腐不壞,溫軟如生。兩者皆能維生續命,可見寶刀還在水精之上時,正是水精能放異光的關鍵!”耿照雙眼發亮,越說越是興奮,一邊快步奔回祭壇:

“眼下雖無珂雪,卻有一樣也能維生續命的替代之物——”

“……內力!”

染紅霞省悟過來,不意自己隨口的一句玩笑竟爾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獨力破解謎團,想出瞭如此驚人的推論,自己卻無片羽之助,不待愛郎奔回,搶道:“我來試試!”圈轉藕臂,運起水月正宗內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屬,本利於導行內氣,染紅霞內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壞了它,雖是搶先動手,卻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勁徐徐圖之。果然內息一經灌入,不似施於死物,水精內頗有腹笥,灌進去的內力轉了一圈,竟未損耗,又增強了小半成反饋回來,藉着按在表面的雙掌,隱隱與體內百脈諸息形成循環。

“有意思!”染紅霞聽人說過水精於練氣一道的輔益,然而水月停軒畢竟是佛脈,等閒不涉道秘的練氣士法門,今日初試,不覺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盡其妙。

豈料運行幾周後,漸有些施展不開,丹田中未覺空蕩,只是以水月心訣無法再提運更多內力,水精送回的內息團塊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如滾雪球一般;待染紅霞發覺不對,在她與水精間飛轉的內息已硬生生膨脹數倍,貼掌出入如風,連勻出一絲撤手的裕度也無。

不下於當日雷奮開鐵掌的宏大內力,如掙脫牢籠、無繮無轡的野獸,撐擠着經脈自右掌掌心衝出,經水精增幅之後又自左掌心闖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烏紅。

“紅兒!”耿照點足撲至,然而水精異力運行的軌跡止在染紅霞雙臂間,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迴旋;增幅的內息讓整塊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轉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觸及伊人肩頭,驀被一股熟悉的寒勁震開,震得足底踉蹌,退下三階才站穩,赫見壇上染紅霞渾身煥發青芒,寬鬆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堅挺的雙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緊緻結實的翹臀與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輝月;袍布轉眼又覆上一層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纖毫畢現的嬌軀,只餘冰下起伏驚人的朦朧剪影,然而誘人的程度絲毫不減,令人血脈賁張。

定睛一瞧,染紅霞雙目緊閉,兩手仍按在水精上,內部的白光卻未如前度竄進玉人體內,反隨她掌中擴散的青芒不住縮減,威力被寒氣所抑,無由逞兇,不多時即完全消失,只餘青輝獨秀。

(這是……天覆神功!)

染紅霞每夜入睡後,蠶娘刻寫在她身子裡的天覆功訣便自行發動,除修練、增強功力,也將她原本修習的水月內功一點一滴磨去,故染紅霞運使水月心訣纔會有力不從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積聚厚實,卻調不出一丁半點。殊不知體內諸元早已易幟,前朝的虎符印劍,自無法調動新朝的大軍,縱有雄師百萬,也難以抵擋外敵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於碧火功,染紅霞神智一失,寒勁自行發動,轉眼便壓制住水精內不斷增幅的異種真氣,片刻後水精青芒大盛,染紅霞的身上卻不再放光,秀目緊閉的白皙瓜子臉上神完氣足,比嘔血之前還要精神,顯是天覆功威力發動,不僅護住心脈活化氣血,連先前受異種真氣衝擊的損害亦消弭於無形。

而天覆功彷彿爲這枚頑石重新注入生命,菸絲水精發出碧粼粼的清幽水華,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絲絲煙氣不住旋繞糾纏,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耿照撟舌不下,心頭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飽生命元氣的水精皎如玉盤,波光映亮四壁,猶如置身龍宮,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間瞥見游魚竄閃,方覺前賢形容之貼切,實難增減一二。

更驚人的情景還在後頭。

隨着青芒越發鮮烈,水精忽射出一條筆直的亮紅絲線,直貫入染紅霞眉心!耿照魂飛魄散,搶上兩步,才發現不是什麼貫腦絲線,而是一道細細的紅光,刺亮如燒熾的烙鐵。

他出自鑄煉房,多見爐火烈焰,平生卻從未見過這般光源,如此纖細而凝聚,彷彿其中濃縮了絕大的力量,儘管憂心如焚,不敢也不知從何插手。所幸染紅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撐起袍面的渾圓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般,而是與日常行走說話時相差無幾,隨時都能動將起來。

染紅霞果然就動了起來。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壇,微觸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過,一路走到石壁前,腳步輕盈平穩;除了雙目緊閉,一切均與醒時無異。而那道筆直的亮紅異光始終連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轉身去,紅光依舊指着她腦後秀髮某處,差不多就是與眉心平齊的位置;無論相隔的遠近、高低如何變化,紅光的落點始終不變,宛若一根奇細奇堅決不彎折的長竹篾,穩穩推着她往前走。

閉着眼睛的染紅霞走到壁前約尺許,突然駐足,擡起左臂,像是要撥着一扇看不見的門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頸探出,眺進那虛構的門洞深處,緊蹙着濃細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這樣……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惱,片刻後竟又伸手邁步,夢遊般往石壁挨去。

這畫面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這時才忽然省覺:“不好!紅兒要撞傷自己啦。”忙飛身上前,攔腰將她抱住。染紅霞被他掉了個頭,側身對着石壁,依舊維持探臂向前的姿勢,懸空的一雙修長**不住邁出,異光連着她的腦側太陽,位置仍與眉心處相齊。

耿照靈機一動,本欲伸手遮斷異光,忽又猶豫起來:“萬一對紅兒造成了什麼損害,該如何是好?”正自爲難,那一束鮮紅熾亮的異光突然消失,染紅霞“嚶”的一聲睜開眼睛,軟軟癱倒在他懷裡,胸脯劇烈起伏,體力精神之損耗,還在適才短暫的交手之上。耿照這才發現她袍下既溫軟又結實的**竟已溼濡一片,彷彿剛自水中撈起似的,將玉人扶坐於地,急問道:

“你……覺得怎樣?身子可有什麼不適?”

染紅霞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脈度入些許內息,並未察覺異樣;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勁自生,染紅霞盤起右腳隨意趺坐,左手捏了個蓮訣,輕輕擱在膝上,卻未運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閉星眸,放任寒氣遍走諸脈,襯與溼濡的濃髮與晶瑩白皙的肌膚,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觀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該已發覺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斷難再隱瞞天覆神功於她的種種異行了。染紅霞倚牆閉目片刻,衣上結了層薄霜,旋又如煙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見,空氣中充滿她馥郁幽甜的肌膚香澤。

她睜眼吐息,微露一絲慘笑。“我發誓我從未習練過這樣的功訣,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門的內功,我所能發揮的,已不足往昔的三成之力。要說沒有偷偷修習外道功法、欺師滅祖,莫說是我師姐,連我自個兒都快不信啦。”

耿照無比心疼,安慰道:“紅兒,若我猜測無差,你身上的這門異種功法,乃是宵明島桑木陰的嫡傳絕學‘天覆神功’。我與桑木陰的蠶娘前輩有舊,待出得谷去,我帶你去尋她老人家,求她給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門自不會怪罪於你。蠶娘前輩雖喜歡惡作劇了些,卻不是爲非作歹之人,尤其喜愛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會害你纔是。”

染紅霞似是沒聽見,跏坐着呆呆出神,並未接口。

耿照確定她身心無礙,爲移轉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壇上,單掌按着菸絲水精一用勁,卻覺石中隱約有股抗力,不惟無法輸送內息,水精內如凝冰般的雪白煙絲旋繞越發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渾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動,正迎着階下染紅霞的凜然目光,顯然兩人想到了同一處。“紅兒,它不受我的內力……驅動這塊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紅霞一躍而起,飛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時卻不禁蹙眉,扭頭詫道:“你說我身上的奇寒真氣,是胤丹書的天覆神功?”

耿照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傳授胤丹書天覆神功的蠶娘前輩,與我有數面之緣,我見她施展天覆神功時,所發寒氣與你身上的頗爲相似,猜是蠶娘前輩做了手腳,倒沒有什麼確切的實據。”桑木陰份屬七玄,亦是鱗族末裔之一,這三奇谷若是天佛使者爲龍皇玄鱗所建,天覆神功與這特異的菸絲水精之間有所牽連,似也非絕難想像之事。

染紅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問道:“是了,你方纔被異光照射,身子可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見染紅霞滿頭霧水,將方纔的情形扼要說了。

“沒什麼不尋常的。”染紅霞刻意運功內視,又活動了四肢,仍是搖頭。“除了那或爲天覆功的陰寒內勁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樣,無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時間不夠長?”

染紅霞道:“我足足瞧了一個多時辰……啊!便是這兒。”一手按着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剛纔做了個夢,夢到那面石壁是打開的,裡頭有個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劍,周圍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塊或水精一類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處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無論如何邁步,身子仍是一動也不動……當時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現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這兒,視界還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動,單膝跪了下來,視線約與菸絲水精相齊,才長吁一口氣,滿意點頭:

“便是這兒了。在夢裡,我該是蹲在這裡看的,那人的劍法好極啦,簡直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好,我反覆看了幾次,心裡想:‘如此凌厲的氣勢,我得趕緊練一練,免得印象消淡,難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過來。我是什麼時候下的祭壇?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麼?”雪靨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沒再繼續說下去。

耿照搖頭。“不是我。是你自己走過去的。”染紅霞不禁愕然。

“紅兒,我有個異想天開的荒誕念頭,你姑且一聽,別笑話我。”他正色道:

“我覺得你非是白日發夢,而是看見了貯存於水精裡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劍法凌厲,又在白骨陷坑內練劍……我猜你看見的那人,正是五陰大師。你且回想一下,將那人的模樣說與我聽。”

染紅霞強忍着質疑的衝動,微側螓首,喃喃道:“那人沒有蓄鬍,膚色極白,看不太出年紀,神情極是嚴峻,很瘦……不過個頭不高,遠遠看來有些羸弱之感。我只記得這麼多啦。還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紅光似的,有些怕人。”回過神來,懊惱地微一跺腳,赧然道:

“都是你!讓我說出這麼丟人的話。這誰來聽都知道是夢囈啊,怎做得數?”

耿照一本正經地搖頭。

“紅兒,你的話只是再三佐證了我那荒謬的想頭而已,絕非夢中囈語。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看了五陰大師的手札,在夢中會出現石壁解封、坑中白骨,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無一字提及五陰大師的容貌,你卻要如何憑空幻想?”他沉聲道:

“五陰大師乃是絕世劍者,我們後輩遙想先人風采,總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兒想像中的母親最美、父親最是強壯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蠶娘前輩對我說過死魔盛五陰的形貌,那是胤丹書前輩與她說的,是自兩人閒話家常中擷取,多涉細節。

“五陰大師極瘦,身量卻不高,與素有美男子之稱、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輩站在一塊兒,硬生生矮了半個頭。此外,五陰大師有一雙‘血眼’,即眼白處血絲密佈,我剛剛之所以想到大師的眼力或許異於常人,亦根源於此。這些訊息你從未聽聞,如何空想而得?”

染紅霞無法反駁,片刻才道:“那麼……影像又是如何貯於水精之中?這般伎倆,我也從未聽聞過。”

“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實道:“不過開鑿出這座瀑布地宮的工藝,在來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過,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我聽說在海邊拾撿的螺貝里,經常留有濤浪的聲響;玉石水精,亦能貯存練氣士的些許真氣。能貯影像的手段,說不定也是有的。”

“你說的這些,只有一個法子能證明。”

染紅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經脈裡的陰勁——她藉適才真氣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運行之法。這門功法就像烙進了她的身子深處,上手毫無困難——玉掌青芒繚繞、肌瑩欲透,二度印上菸絲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氣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氣竟以染紅霞雙腳所踏爲中心擴散,凍得地面發出輕微的“嗶剝”聲響,同時水精也發出刺目青華,紅亮異光自中心射出,筆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這次持續的時間遠比前度更加短暫。片刻異光消失,水精內的青芒略微收斂,染紅霞的雙掌仍按在水精上,緩緩睜開眼睛。“你說得沒錯,五陰大師真有一雙血絲密佈的奇異眼瞳。”她輕嘆了口氣,卻非遺憾或驚懼之意,而是又欣賞了一次死魔之劍的歡喜滿足。

“你能自由進出水精了麼?”耿照實想不出更恰當的說法,姑且將水精當成谷中那座貯藏殘簡拓片的院舍,讀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紅霞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須多費脣舌,頷首道:

“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頭,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適才又看了一遍大師之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壇邊上的白玉雕欄坐下,仍是**半跏輕捏蓮訣,運起天覆功調復真氣。

耿照注意到她額際汗珠點點,顯是消耗甚鉅,看來運使這塊菸絲水精的代價與時間長短無關,關鍵在於看了多少東西。水精與女郎的玉手分離後,便不再煥發耀眼青芒,但中心的菸絲霧團仍不住旋繞,生機滿蘊,並未回覆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樣。

耿照不敢離開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範圍內爲她護法,一面打量着這枚可貯影像的特異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見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內力較紅兒渾厚,說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閉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線索。”

自習得碧火神功,這是頭一回在內力的計較上使不上力,過往對手中,縱是修爲遠勝於他如嶽宸風、李寒陽等,也不得不對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這水精只對天覆神功有反應,耿照無奈之餘,亦頗不是滋味,直到一個大膽絕倫、卻又入情入理的念頭掠過腦海——

論與鱗族之淵源,什麼比得上他臍中的化驪珠!

寶寶錦兒當日在阿蘭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頭;耿照只猶豫了短短一霎,咬牙運起驪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驀地水精大放光明,卻非是見過的蒼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綠光!

與適才的滿室粼波相比,此際的水精簡直就是一團綠色烈日,耿照完全無法直視,兩眼被刺得淚水直流,痛苦閉目,隔着眼簾仍覺光熾,慌忙後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隨即摸到一團溫香綿軟、卻又極富彈性的玲瓏嬌軀,原來是退到了雕欄邊。

耳邊依稀聽到染紅霞“怎麼了”的殷殷嬌呼,腦子裡熱烘烘地全然無法思考,勉力想睜開被烈光刺傷的眼睛,朦朧的視界驟爾一亮,滿目鮮綠倏然轉紅。那熟悉的熾亮剝奪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鋪板消失不見,身子急遽墜落;彷彿過了許久,又似於頃刻之間,“砰!”雙腳才又踏着了實地。

耿照本以爲自己摔出了個大坑,才得這般轟然;低頭瞧去,見一雙白皙的赤腳踏在地上,兩端略扁、中間鼓起的視野看什麼都很怪,花了好些時間才恢復,耿照卻只有驚駭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腳。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裡,不知洗了幾回腳,從小姊姊耿縈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習性,無論玩得多髒多野,總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腳才準進屋。他對自己的雙腳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這雙腳雖亦是男子所有,卻比他見過的都要白而修長,小腿肌肉結實虯勁,細長的足趾不帶一絲陰柔氣息,只覺雍容高貴。他平生所識,指劍奇宮的聶二、沐四皆是膚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孫貴胄之氣,然而與這雙赤腳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這決計不是耿照的腳,雖然長到了他的身上。

隨着視線裡的物件形狀恢復正常,五感知覺也逐一復甦:風,空氣很溼很潤,水氣覆在肌膚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隆聲響,火炬的焦油與燒煙氣息……

他穿了件繭綢似的厚袍子,觸感卻比他所知的綢緞都要粗礪,輕颳着肌膚的感覺有種出人意表的熨貼與舒適,一如走入地宮的那條路。耿照想低頭檢查身上的衣物,才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並非四肢百骸癱軟無力,相反的在身體深處,差不多就是自臍間直直貫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潛伏,光察其氣息,就不敢再想像釋放時該有多麼驚人——

耿照開始明白,方纔爲何會有“撞破地面”的錯覺了。

與這具蓄滿力量的軀體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張薄紙,僅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險!自得鼎天劍脈以來,耿照對自己的強韌極具信心,然而和這個身體比起來,他弱小得宛若嬰孩,連跪伏在這雙赤腳邊的資格都沒有,遑論與之並立於大地上。

(力量……絕對無敵的蓋世之力,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想仰天大吼,或動一動臂膀、運勁躍起——只要能明白這身體運用力量的法門,哪怕一下也好,將窺得一處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嶄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宮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並非什麼精怪化身非人惡魔,那人不過是突破了武學上的某個檻,進而掌握力量的真諦,一如這具軀殼的主人。

——若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能辦得到!

(要是能動上一動、親自運使一下這個身體,勝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難以想像的境界啊!)

他不知染紅霞透過水精看到了什麼,但他完全無法控制這幻境裡的身軀,連轉動眼球亦不能,只能隨原主的動作見其所見,聞其所聞。

打着赤腳、身穿異服的男子視線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終都昂着頭,只能從餘光瞥見星垂四野,兩側一支接一支的焰頂燃向遠方。那正是瀑布水聲的方向。

這裡是三奇谷麼?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明明白白告訴他:此間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這裡。就是你想的地方。

還來不及深究,男子雙臂一振,身後披風獵響,向前邁開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塊肌肉的方式,以及舉手投足間重心的巧妙移轉所迷,彷彿有人正爲他試演一套極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覺的形式,就連最幽微的疑問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無一處不明,那種痛快的感覺簡直難以言說。

若非周圍爆出轟天價響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這絕妙的奇境中。他被此起彼落的呼聲喚回神,才發現聽不懂呼喊的內容;語調似曾相識,像是從小聽慣的本地方言,卻無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將土話轉了調子,以更快的頻率說出,怕連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都無法聽懂。

強橫無匹的內力修爲,使五感提升到耿照無法想像的境地,幾可一層一層聽見人們的歡呼、心跳、氣息,乃至低聲交談時牙齒磕碰、舌尖翻攪的聲響,當然也包括刻意壓低、自以爲安全無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處拉起篩子,將這些混錯又鉅細靡遺的聲響一層一層地篩開,想聽見左後方約三丈遠、那匿於山呼不息的人牆背後竊竊私語的任兩人,不過是轉念間事。

然而連篩選的權力,亦縱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動聆聽。聽不懂,耿照泄氣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

念頭方生,鴃舌般的異地言語忽然顯出了意義,自夾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話語全然沒變,發音、語調、抑揚頓挫……等等,都與印象中的一模一樣——至少在耿照聽來是這樣——只是他霎時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彷彿這些人說的是朝廷官話、東海方言,或耿老鐵遠方家鄉的土腔。

原來如此。耿照心念一動,想起了染紅霞自述脫離水精幻境的那些話。

她在幻境中亦無自由,視線始終定於一處,無論現實中她走出了多遠,所見的影像永遠是固定的那一點。假設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實記錄,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心識被吸入水精之人,無論他或紅兒,不過是檢閱記錄而已,不能任意改變內容;記錄中沒有的,自也無法憑空捏造。紅兒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縱這個身體任意行走,都是辦不到的事。但與檢閱之人切身相關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記錄者,如任意進出幻境等,則可依個人的意願而爲。

當他心中萌生疑問時,水精便就記錄的內容迴應了他。“這裡是不是三奇谷”如是,翻譯衆人的異邦土語亦若是。

此人是誰?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續進行着,並未中斷,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頭浮現某個強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問題的癥結:水精若是某人用來記錄過往的器物,當中唯一毋須解釋、甚至連提都不會提的,即“我是誰”一問。

因爲手札是寫給自己看的,關於自己的部分何須說明?

耿照遂絕了直問的心思,開始就眼前所見逕行推斷:

夾道兩旁黑壓壓地俯滿了人,披散着濃髮的頭顱趴得極低,可見男子的身份高貴,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狀的及膝寬袍子,赤足繫帶,狀似蠻夷;露出衣外的頸項、手腳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圖樣,又像獲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們呼喊的內容只有兩字,耿照聽了半天,終於聽出是“萬歲”。

“難道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來以武藝聞名的帝王,翻遍史冊也只一個獨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髮跣足的野蠻人組成,他本人到死連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論親臨番邦蠻族的部落,接受夾道的歡呼簇擁。

一股異樣的悚慄掠過心版,耿照知男子不會剛好也練過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詣,自有敏銳的感應,能預見殺氣一點也不奇怪。果然人羣中接連飛出烏影,數名口銜匕首、面刺黥印的漢子撲過來,可惜兩旁披着重甲的衛士搶先收攏陣形,將男子團團圍住,但距離主子始終有七八尺遠,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衛士們長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數之多,將刺客戳了個洞穿。原本道旁迎駕的人們四散驚逃,露出佇在原地不動的數十人,顯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們起出預藏的木棍石塊,結陣上前,打算趁其餘衛士還未聚集過來,將皇帝身邊的十幾名護衛隊衝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這第二批全是魁梧結實的力士,也不管對着自己的戈尖鋒銳猙獰,毫不猶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長戈洞穿,後面第二個、第三個已搶着疊撞上去。

護衛們縱有戈楯,卻料不到有這等捨生忘死的人肉戰術,被一連幾波撞得踉蹌後退,前排大楯脫手,而距離皇帝最近的那人則一下頓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處。

“停步。”耿照聽見自己如是說,聲音威嚴低沉,宛若獅咆。

那衛士悚然一驚,未及扶盔,回頭一瞧果然沒錯,自己竟踏入了陛下嚴令不逾的禁圈裡,面色灰敗,急急俯首:“是臣之過!請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道:“念你盡忠多年,準!”那衛士大喜道:“謝陛下!”回劍戮頸,濺血倒地。

耿照心下駭然:“哪有這樣的皇帝!衛士拼死替他擋下刺客,不過多退幾步而已,竟要叩謝他不殺家中妻兒!”忽覺刺客痛罵的“昏君”二字,絕非無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後繼,仍衝不破皇帝身邊的護衛,反使十餘名衛士攏聚更緊,挨着“不得逾進九尺”的禁圈將皇帝圍得鐵桶也似。沒拿身子當衝車、串死在長戈陣前的刺客們,很快便死於來自四面八方的長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錯插了四、五柄長戈,被衛士們高高架着,鮮血淋漓地撐舉起來,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腸流,兀自圓瞠雙目,不肯嚥氣。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帶上前來!朕倒要瞧瞧,是怎麼個鐵脊樑的好漢!”

衛士們長戈一甩,將那人摜進包圍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鮮血和着泥沙塵土四處濺灑,極是慘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卻是鐵石心腸,眼睛都不眨一下,驀地一點烏芒穿出塵沙,直標他肩頭!

男子以披風揮開沙塵,手捂左肩,嘴角微揚:“你忍着腹腸洞穿的劇痛不肯便死,就是爲了吐出這枚毒針暗算我麼?”刺客面黑如墨,已無聲息,應是噴出毒針之際擦破油皮,當場暴斃,可見其劇。

“用毒若殺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過一百遍、一千遍了。”塵沙散去,耿照只覺不可思議:原本團團圍着男子的十幾名衛士全都掉轉過頭,獰光閃閃的烏戈指着孤獨的君王。這一回,在刺客與目標之間,終於沒有了阻礙。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護着男子的貼身衛士,纔是這個計劃的真正殺着!

“我們處心積慮,含污忍垢地爲你賣命,爲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這殺千刀的昏君!這位万俟惡會義士,乃天下有數的‘口裡針’高手,他忍着長戈穿腹的劇痛與針毒,終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針,這是天要收你,爲世人討還公道!乖乖受死罷——”

爲首的衛士執戈怒目,慷慨激昂:

“……暴君玄鱗!”

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六八 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七九 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第八十六 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樑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四四折驚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華遙望奐若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 疑愁片片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十六 折逾子之牆明棧秋霜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