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視着榻上蒼白憔悴的男子。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遲鳳鈞都該是他的傳人。老人猶得當年秉燭伏案、在貢院成摞的試卷裡讀到其策論時,那股子銑利爍人的詫豔——

抨擊四鎮開府的論據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邊政實務所致,兼且不懂公門裡諸多稽覈撫賞的貓膩;然而由朝廷財政着手,說明這年輕人腦筋清楚,非是被黃舊古書薰壞了的腐儒。更難得的是不畏權貴、不苟全冬烘的勇氣,一如試卷上瘦硬遒勁,偏又大開大闔的酣暢墨跡。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韓閥、北關染公不消說,就連新到東海的慕容柔,誰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個應試舉子惹得起的?還想“革其旌節,復歸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臺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閱讀至天明。爲遲鳳鈞前程着想,他本該將這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根生機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三十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試”云云,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日後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塊心病,日積月累,幾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苟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只餘染蒼羣、慕容柔之流的後生小輩。他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

陶元崢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根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將老人困於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於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的龍牀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

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像中絕跡,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虛使然,身爲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乾淨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

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詔的字裡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鍼氈,與以定王身份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詔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着酒罈踏月行深,直至山後荒谷,倚鬆飲罷瓦酲一飛,應着滿山迴盪的匡當聲長笑不絕。那是自他離京以來,頭一次如此開懷,胸中濁鬱盡吐,彷彿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日胡鬧的日子。

——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覬覦大位,可見獨孤容的憂畏並非無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無敵的道理。要不要練下去,你須考慮清楚,這路走了便不能回頭。”傳授他倆本領的異人難得斂起平日的輕佻,說這話時雙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進的深,連濱岸巖洞外的驕陽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溫度,變成幽影般觸摸不着的怪異存在。

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阿旮卻笑起來。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贏!老輸有什麼意思?”濃眉軒起,叼着草杆一逕抖腳:“不過天下無敵什麼……你吹的吧!這麼厲害打擂都來不及了,在這兒同我們瞎攪和?騙老子沒讀書啊,我!”

“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異人冷笑。

“媽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來了。“老子連宰七個,一個都沒走脫,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

“象山七鱷”可不是什麼市井混混。他們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懸紅,在其魚肉橫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紳爭相走避,白道劃地自清,任由郡內喋血哀鴻、荒煙縷縷,宛若爲世所遺的一處小小煉獄。

除掉象山七鱷的計劃出於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觀察佈置,分別製造七鱷落單的時機,讓阿旮在一日內一個接一個挑了七名劇寇,銜接之精、脫身之巧,可謂見縫插針,滴水不漏。

而這三個月裡,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魚,就只和異人打架。他在鯤鵬學府和玉霄派都學過武功,知上乘內功莫不是寓大道於行走坐臥、呼吸吐納之間,於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異人對阿旮做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拳對拳、眼還眼,濺血臥沙,負隅頑抗……如兩頭野獸相互撕咬,每回衝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別僅在於彼此間懸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勝利,而是生存。

異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遲,不僅折磨少年的身體,更不斷打擊其意志。起初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瘋了:學藝而已,至於往死裡打麼?後來漸漸看出端倪,從阿旮越發驚人的傷愈速度,以及那獸一般的熾亮眼眸。

說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武學,未免太小看了異人的能爲。

他隱約察覺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該說是與世人所知全然兩樣的系譜,而博大精深處猶有過之,足以在三個月內,令一名不懂武藝的漁埠少年脫胎換骨,徒手粉碎了“鐵爪攫池”沙無臉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斬殺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殺”惡如儂;連稱霸一方、坐擁血食山三千徒衆的鱷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於單挑中落敗,落得身死收場。

鱷首常峻骨慘絕,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惡徒魂飛魄散,逃的逃、斗的鬥,這會兒東海道臬臺司衙門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職責,點齊大隊殺上山,一把火燒了城砦,衙差四處搜捕餘寇,與過往縮首遮眼的簡直不是一幫人。

他從市井帶回消息,連同給阿旮買的傷藥食水。阿旮渾身是傷,呼吸、說笑還不時吐出少許鮮血沫子,瘀腫的頭臉四肢繃得紫亮,猶如灌水豬腰,看來不比一具浮屍好上多少。但說起昨兒的驚險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條命的人,眉飛色舞,十分精神。

異人陪着瞎扯一陣,突然轉頭,銳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隱於幕後,想不想也無敵一下?”

““八表游龍劍”……算不算無敵的武功?”

“經我修補就算。”異人笑道:“不過仲驤玉那娃娃留給你的,你這一生都不想放棄,對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異人續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念舊是好,只是憑鯤鵬學府的玩意兒,便教你有幸練成,日後要同這渾小子一爭雄長,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裡缺的,沒法靠皮毛血肉來補強,天下無敵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樣。”

“聽聽人家說話,怎就是這麼有道理!”阿旮嘖嘖讚歎,腫得像豬頭的臉上居然還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沒生出翅膀飛上天去。他卻被異人帶笑的銳眼盯得頭皮發麻,強自收斂,以嗤笑來掩飾心旌動搖。

“像這種無敵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

異人凝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垂落視線。他不由鬆了口氣,眼底像是還插着什麼冷銳硬物似的隱隱作痛着,暗自下定決心,將來也要練出這般宛如實劍、足以隔空殺人的目光,光憑氣勢便能威懾對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個儘夠了,總得有人留得命來,做點聊益蒼生之事。我並不以智謀自負,幸好活得夠久,看過許多,多少有些東西可與你交換下心得,待得閒時咱們聊聊。”

“你慘了,神棍。”阿旮露出猥褻的笑容,豈料一動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騙她們要講心事的……”

“講心事!”

“……我也要聽!”阿旮歡呼。

異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廣極,遠勝過他在鯤鵬學府跟過的任一位經師,怕連仲夫子亦多有不如。聽異人頗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歡喜不置,但先前那幾句話卻不能不問個清楚。

“聽前輩之意,阿旮這門功夫……莫不是有什麼缺陷?”

“寰宇無敵,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異人聳肩一笑,淡然道:“天地運行,講究的是“平衡”二字,密雲而雨,積洪成澇,循環不休;過於陽剛的終將磨損,過於陰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剋,陰陽損益,無有獨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節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終將爲你所制呢,還是遭萬物齊噬,而後又復歸五行?”

他聞言一怔。阿旮卻舉手打岔。

“老頭,你說的話好難懂,可以給你錢再說一遍嗎?”

沒理阿旮,他定定回望異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輩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極力求肯,誰知才動念,身前彷彿生出一堵無形氣牆,既柔且韌,竟難逾分毫;一怔之間,雙膝再跪不落地。

異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無人堪做你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了,此爲“天劫”,是無情天地用以消弭幹常的手段。能招來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煩,死活輪不到賊老天。”

阿旮忽然擊掌。“這麼說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爲天下第一、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就來收我了,是不是?”

“真有這一天的話,你怕麼?”異人笑問。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現下沒什麼感覺,說不上怕或不怕,有點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說罷,世上有哪個不死的?”卻輪到異人縱聲大笑了。

他聽見那句“世上哪個不死”,不由一震,混亂的臆思彷彿打開缺口,迎入明光。

聰明如自己,還不如一名漁村頑童透徹!搖頭之餘,忍不住也笑起來。

阿旮摸不着腦袋,浮腫的眼皮一轉,嘿嘿笑道:“孃的,原來你們倆合起來玩我!編了忒大一套來誆老子,說得雲山霧罩的,我幹!你無敵,你無敵,那天劫怎麼不降他媽一道悶雷劈死你?玩你老子!”

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後俯,卻聽異人大笑道:“怎麼沒有?我都遇着幾次啦,一回比一回緊迫,真他媽的!上回天劫,我還引雷壞了一幫混蛋的好事,他們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嗎?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無敵”的代價就是招來天劫——到了世間無人堪爲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慾七情,人終究是鬥不過天的。

這不過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罷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罷手,不要走上異人的武道,無奈從鎮東將軍府打到白玉京、從抗擊異族打到央土大戰,在每個希望滅絕的當口,都賴有阿旮那渾無止盡的驚人突破打通關隘,領着衆人看見希望,從斷垣殘壁中重建家園——

白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換來的,無論別人知不知道。而他們倆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爲那一天做準備,雖然誰也沒說出口。

在白城山接獲噩耗時,他明白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卻料不到是這般天隔一方的景況,沒能在阿旮身邊,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還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裡許久許久的“對不住”。

獨孤容主政多時,早已是國家的實質主人,阿旮的猝逝於政令推行,影響可說微乎其微。老人在謫居之地靜待昔日政敵的肅清報復,等來的卻是新皇帝不曾間斷的試探與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幾乎也要懷疑是獨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長。

而霎眼間,竟連獨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區區幾名權臣所能把持,陶元崢引入的四郡集團在文官體系內生根抽芽、成長茁壯,陶五倚之排除勳舊,於立國之初的權力角逐發揮莫大作用。槍棒雖不比筆鋒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無弱點,同鬥獸棋一樣,一物降一物;他們懼怕的,是錢。

意識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崢,於執政後期着手抑制當初極力提拔的老鄉,可惜爲時已晚。平望日益活絡的銀錢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團的分割重組,孝明帝的各項內外措施亦須強大的經濟力爲後盾,權力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以央土任家爲首的乘羨派之手。

——“乘羨”者,逐利耳。

與其說乘羨派的手段溫和,倒不如說這個“和”字纔是它們的本質——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針鋒相對或能激發若干火花,長遠來看,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這場遊戲,比的也只是誰更**而已。功臣雖**,其**之快之深卻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趕走了功臣,得以竊占朝廷;而商人富賈對於**的體悟猶在文官之上,最終文官亦非其對手,拱手交出大權,自甘爲**集團的一環,共同追求更平穩安定的**。

死若有知,陶元崢該要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罷?每每想像陶五連腸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樣,總能令老人嘴角微揚,連幽冷寂靜的謫居地竟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老人與其畢生的政敵一樣,都對貪腐的官僚深惡痛絕,卻不得不承認,由乘羨派領導的**之“和”,是王朝自來未有的文明安穩,起碼權力嬗遞時已不怎麼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幾位中書令的更迭都平和寧靜,檯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慮眼下政治氣氛的微妙變化,老人決定任性一回,將遲鳳鈞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碼給個“同進士出身”罷,他心想。相較於躍然紙上的才華與熱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寶的小皇帝吃錯了藥,無端端發起雞瘟,竟將五甲試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麪點了遲鳳鈞,對他那篇《礎汗風壯策》讚不絕口,信捻來,居然分毫無錯,也不知反覆讀了幾回,能牢記如斯。

出身寒門的遲鳳鈞,當年遠比此際更清瘦蒼白,卻不見一絲退縮,抑着興奮雀躍,對皇帝的垂詢應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滿朝文武不禁變了臉色,滿背汗浹。

一瞬間,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獨孤容的兒子毫無乃父之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棟樑,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未及親政,已動了烹犬折弓的心思。遲鳳鈞的文章好壞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說到了心坎兒裡,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爲他獨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鎮,宇內歸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沒能完成的偉業。

他早該在小皇帝傳抄《東海太平記》時發現的。

獨孤容駕崩未久,連“順慶”正朔都未更換,大學士們議定了新帝的年號“承宣”以及獨孤容的太宗廟號,科考、稅役等亦按遺旨如期舉行,除皇室須守孝三月,誰也不許放下手邊工作,以免誤了國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後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許;爲防讒佞,這道禁令白紙黑字寫進了遺詔,連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須何時立後、立何人爲後等事宜,錄了滿滿幾大卷;說是遺書,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難怪小皇帝心裡不舒坦。

孝期一過,獨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張旗鼓傳抄他老子前半生頭號政敵的史作,彷彿預告一般,起用謫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難不認爲是報復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氣。那是權柄止於皇城御宇、號令只行宮娥內侍,國政機要無以預聞,有志難伸蠢蠢欲動的躁鬱與激進。

可惜這毛孩連該拉攏誰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這樣拔擢一名寒門舉子非但無益於理想,只徒然置其於刀鋸鼎鑊,用不着韓閥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聞風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這頭初犢。

“朕喜歡這篇文章!說得好極啦。”脣上汗毛猶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環視金殿,朗朗說道,怪的是底下官員無一附和,連腦袋都沒擡幾顆。

獨孤英心底納悶,轉念便嗅着了其中滿滿的消極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頭一回金鑾殿試的場面——雖然名義上還不是他的科考。這場介於“順慶”與“承宣”兩個年號之間、在記錄上仍屬於太宗朝的國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揮之不去的陰魂,死後仍不肯放過他,無論怎麼掙扎,總能壓得他難以喘息。小皇帝強抑怒氣,咬着牙一字、一字對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爲天下法,且與朕說一說這篇文章的好壞,看做得狀元否。”

老人心念電轉,出列道:“回陛下的話,這篇文章自是極好的,陛下慧眼。”

獨孤英大喜過望。“臺丞與朕所想不謀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賜的相材!來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聽見你這麼說,不抽你耳刮子纔怪!

且不論老人屢屢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陰謀,彼此間苦大仇深,獨孤容絕不會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說他老子不惜開罪整個四郡集團、也要在陶元崢死後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這兒就算白費了。

生子如羊啊,獨孤容。九泉之下,諒必你也難瞑目罷?

“謝陛下。”他老實不客氣坐定,慢條斯理道:“依臣之見,這篇《礎汗風壯策》雖好,惜有若干不是處,點作狀元,恐寒了天下讀書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訓詁的“小學”一路說到經世致用的大道,將文章駁了個通體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只恨話說太滿,叫他閉嘴已來不及了,切齒咬牙地聽了大半個時辰,繃得渾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臺丞之意,誰可做得狀元?”

“一甲文章,臣以爲陳弘範最高。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個叫陳弘範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駢四驪六,洋洋灑灑一大篇,華麗處倒比一干四郡舉子更像他們的父兄爺祖。獨孤英本以爲此說將引來四郡出身的大學士不滿,誰知這幫裝模作樣的文蠹連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絕,彷彿全收了陳弘範的份子錢。

小皇帝被弄得暈頭轉向,其中來龍去脈遠超過他所知所想,匆匆結束鬧劇,從此對由新科進士中發掘“中興”的班底興趣缺缺。不過他並沒忘記在這回的慘痛教訓裡,誰扮演的角色最可惡。

獨孤英再沒召過老人進京,老人呈上的摺子,看也不看便讓人扔掉;有鑑於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無法叫各級衙署將正傳抄着的《東海太平記》燒燬,只讓燒了皇宮及國子監裡的那兩套——但真正燒掉的只有一套。國子監祭酒向任逐桑報告此事,在中書大人的授意下隨意燒了套半腐待銷的庫藏交差,打發了傳旨監毀的老太監。

因老人未舉四郡子弟爲狀元,小皇帝沒把氣出在四郡的新科進士頭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狀元的文章高手陳弘範,則根本沒有可被遷怒的後臺,很快就被氣消了的皇帝視爲“班底”,在東海歷練幾年縣郡丞即被召回,從此青雲直上,再沒有出過京城;不論品秩的話,官運比遲鳳鈞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極有爲官天賦的一號人物。

遲鳳鈞就沒這種運氣了。

殿試後的數年間,他成爲獨孤英對抗整個國家體制的功曹錄簿,不斷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後在新職位上遭到文官集團毫不留情的挾制與打擊。他的政敵日新月異,跨越一切朋黨地域的藩籬,端看皇帝這陣子又想找誰的麻煩,但衝撞的結果無一例外以“帝黨”的失敗收場。

獨孤英不乏支持者,且個個十分有力:號稱半個央土的錢囊上都繡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幹練的大太監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團人稱“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論對獨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東二鎮將軍等。但這些人都不會被稱作“帝黨”。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監,帝國裡唯一被賦予這個戲謔稱號的,就只有遲鳳鈞。

在皇帝徹底對政事失去興趣以前,遲鳳鈞的官場資歷簡直是一場噩夢,歷練過的職位、被賦予的任務充滿不切實際的想像,更多時候則是被當成對“敵人”的懲罰——小皇帝同誰鬧意氣,就把該他的拿走,無論官職、預算或資源,御筆一劃,全將原主兒改成“遲鳳鈞”三字。只要不到動搖國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會順着皇帝的意思,而檯面下的挪移乾坤,自來是中書大人的拿手好戲,總能將派系間的利益糾葛一一擺平,弄得人人歡喜,沒出過什麼亂子。

只苦了遲鳳鈞遲大人。

風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參軍戲”裡,總有個身穿官服的角色“參軍”,專責被另一名喚作“蒼鶻”的藝人調侃戲弄,以娛樂觀衆。遲鳳鈞留京的那幾年,無論哪家的參軍戲,劇裡“參軍”的服色總隨着遲大人的升遷更換,一出場便引得鬨堂大笑,連開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無話可說。

以遲鳳鈞的才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這個局面的獨孤英卻缺乏相同的自覺,隨着年紀增長,他漸漸察覺針對體制的反動往往收效甚微,轉而將目標轉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難近、奏摺裡的措辭經常令皇帝下不了臺的鎮東將軍,成爲提煉昇華後的“中興”標的。由此遲鳳鈞邁向他宦途的最高點,成爲無兵無權、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員,將這臺滑稽劇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臺。

多年來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觀遲鳳鈞浮沉宦海,一旦下定決心,幾乎不費什麼思量,便決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動。只消翻看那一紙蛀黃斑斑的《礎汗風壯策》,看着上頭被無端端消磨的濟民之忱、被徹底辜負了的青春血熱,就能明白何以遲鳳鈞是他最忠誠的信徒,願爲摧毀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戲臺,奉獻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終信任遲鳳鈞,直到現在。

慕容柔是刑訊的一把手,昔日就靠這行混飯吃,老人須知他從遲鳳鈞口裡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

“慕容……問過你了?”

榻上的男子搖搖頭。

“他來見了你,卻什麼也沒問?”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鳥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實劍。遲鳳鈞彷彿被那奇銳的視線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裡的痙攣抽搐,艱難地點點頭。

事實上慕容柔每天都來。推門而入,拂膝落座,雙手交疊在腰腹間,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這麼定定坐在榻前與他對望着,一句話也不說;倏忽而來,又倏忽離開,連日來皆如是。

頭兩天遲鳳鈞多少鬆了口氣,他傷勢沉重,精神委靡,久聞鎮東將軍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現下的身子,實無堅不吐真的把握,見慕容無用強之意,心頭大石稍稍落地。

持續數日後,他才發現情況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麼?有沒有把我當成疑犯?外頭情況如何?“姑射”究竟有無暴露……雜識隨着漸復的體力紛至沓來,令他難以成眠。

有時一睜眼,赫見慕容靜靜坐在對面,仍帶着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惡夢抑或現實,悚慄到令人發笑;有時忽在深宵被搖醒,刀甲鮮明的武裝衛士蜂擁而入,一言不發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應訊,更像要秘密處決似的,然後又莫名其妙退去……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非常之舉,讓他慢慢失去正確的時序,無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好幾次他忍不住想開口,才驚覺一旦打破禁制,他沒把握自己會吐露到何種程度——悚慄與身體的孱弱痛苦合而爲一,持續折磨着撫司大人的意志。

更駭人的是,遲鳳鈞突然發現:就算“姑射”冒險將他劫了出去,面對衆多同志及古木鳶,“慕容柔什麼都沒問”會讓他聽來更像個泄密的背叛者,荒謬到連自己都無法取信。連這點……都早在他的算計之中麼?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訊房裡沒有鞭鋸血腥,卻能有效瓦解俘虜的意志,斷去他們的歸屬與互信,使之孤立,最後只有投降一途。

“從現在開始,”老人告訴他。“當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斷告訴自己:這人什麼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讓他知道的,不只言語文字,還包括面色形容、進退反應……對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都別想。不要想騙他,不要想圓謊,不要想細節;抓住的東西越簡單越好,但要抓緊不放。”

“是……是,屬下明白。”他掙扎起身:“屬……屬下有一事……咳咳!阿……阿蘭山……咳咳……蓮臺……不是……屬下不知……咳咳……罪……罪該萬死……咳咳咳……”

一隻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綿和內力透體而入,緩解了遲鳳鈞的劇咳。老人瞥了瞥窗櫺隙間,確定這小小意外沒引來什麼人,才接口道:“蓮臺之事與你無涉,我已查清。”取出幾張紙頭遞去。

遲鳳鈞好不容易緩過氣,抹去眼角嗆淚,定睛一瞧,見是從帳簿撕下的幾頁,紙質筆跡乃至格式張張不同,顯是來源各異,唯一的共通點只有“黃舊半腐”一節。

陳紙中夾了張新箋,老人龍飛鳳舞地列了幾項條陳,幹墨皸如飛白,其中兩行以炭枝書就,應是部分簿冊無法撕下帶走,故謄於箋上。

綜合紙上訊息,顯示出一筆鉅款的流向,總數近三千兩白銀。款項的終點,是到越浦票號“三江號”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這筆錢的,卻是大跋難陀寺的毗盧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遲鳳鈞非常熟悉。當初徴用九品蓮臺時,便是這廝極力阻擋,連難陀寺的住持濂光長老都點頭應可,湛光仍不依不饒,逼得遲鳳鈞向鎮東將軍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蓮臺拆了,原湯原食運至阿蘭山,重新砌建起來。

由這堆故紙新箋看來,湛光在九年前花費鉅款,以層層轉匯的方式掩人耳目,買了一樣見不得人的東西,問題是他究竟買了什麼,與阿蘭山九品蓮臺的意外又有甚牽連?

彷彿聽見他心裡的疑問,老人枯瘦的手指落於“江水盛”三字之上。

“這號裡都是單筆六百兩以上的鉅款流入,只提不匯,十數年來皆然。”

遲鳳鈞畢竟是東海道的父母官,與越浦豪商打慣交道,於行商的瞭解不比尋常文僚,登時會意:“是了,這“江水盛”是掛名的人頭號,專收那些個見不得光的黑錢。”翻看那幾頁帳簿,沉吟道:“要說幫會黑帳,數目是儘夠了,頻次卻太不活絡。幫派的錢都是魚肉橫行得來,進出細瑣,沒工夫將一筆大錢拆也不拆,到處轉匯。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聽打聽,便知這三江號“江水盛”,是有求於四極明府時,供你打銀子的去處。湛光買的,乃是“數聖”逄宮的設計,打算在蓮臺啓用之際,教濂光長老葬身崩石,將住持寶座讓了給他。”

“我徴用的……”遲鳳鈞爲之愕然:“竟是一座兇器?”

“這個殺人的法子極有耐性,幾乎萬無一失,若非九年後鳳駕突然東行,以致蓮臺被東海臬臺司衙門強徴,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湛光賊禿運氣太壞,白饒了銀錢不算,還有九年的好等。”

遲鳳鈞像是想起了什麼,掙扎着滾下牀來,伏地道:“學生無能,卻要恩師耗費心力,爲學生證明清白……我……學生萬死也不足……”說到後來聲音哽咽,只能一逕叩首,淚沾青衿。

老人靜靜將他攙起,注視着他的眼神淡卻寧定。

“我頭一個懷疑的便是你。”無視於遲鳳鈞的錯愕,老人續道:“你和湛光一樣,不能在九年前便預知此事,按理並無嫌疑;但若在徴用蓮臺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機,那麼此事你也脫不了干係。”

“學生……屬下確實不知。”

“我的調查證實了這一點。”老人揚了揚紙片。

事實上,當蓮臺機關的線索指向四極明府時,老人便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麼運作的。以“幕後之人”的實力與關係,當可查出逄宮承接過大跋難陀寺湛光和尚的秘託,甚至連如何使蓮臺崩塌的方法亦瞭如指掌;接下來,只要暗示“姑射”徴用蓮臺即可。

而徴用蓮臺是老人自己的主意。當時遲鳳鈞列了幾個能支援論法大會的寺院建築,是他從中選了大跋難陀寺,無論誰來,結果恐怕都是一樣。遲鳳鈞暗示過他,或者在他決斷之際有過什麼推波助瀾的舉動麼?老人仔細回想,並未找到足以支持懷疑的印象。

這不足以洗清遲鳳鈞的嫌疑。但,說不定這便是“幕後之人”的盤算,讓老人開始懷疑起身邊的每一個人,認爲自己已窮途末路,然後被逼着賭上一切,豁命一擊……

那你就錯了,“權輿”。

在做爲“古木鳶”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鯤鵬學府的最後明宗、威震東洲的兩大軍師之一,異人此世唯一的智謀之傳、被稱作“龍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熾焰驚響任意驅策的傷獸!拿出你的敬意來,然後,我會給你一個屈膝俯首的機會,讓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麼樣的對手!

“接下來,你的任務就是留在這裡,等待機會。”

“等待機會……做什麼?”遲鳳鈞有些茫然。

老人沒有回答,從懷裡取出一隻錦囊。“慕容柔會持續擾亂你的意志,一點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飢飽、寒暖、張馳等感知,使你無法思考;到最後,無論他問什麼,你都將如實回答,等驚覺時話已出口,無可挽回。”

遲鳳鈞“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發涼。老人的話幽如鬼魅,然而經過連日光景,他毫不懷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貯,想是鶴頂紅一類的劇毒罷?走到這一步,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辦法,老人沒趁今夜會面親自滅口,已足見情份。

“屬下已有覺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復將錦囊握入掌中。“這囊裡裝的,足以使你開脫一切罪責,從你加入“姑射”起,我便爲你備好了這條脫身計,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脫……脫身之計?”

“你該不會以爲,我從沒想過“姑射”失敗時,要如何善後吧?”

遲鳳鈞一直認爲那個答案應該是“一死而已”。誰會爲一羣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預留後路?“倘若我願意,隨時能讓你們任一個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現在依然如此。”老人輕描淡寫,卻比教千軍萬馬齊列眼前,更令遲鳳鈞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計中!)

——這便是東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軍師的能爲!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頭皮陣陣發麻,肅然道:“請主人交付任務。”

老人微眯的銳目裡迸出一絲激賞。

“我已教過你應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續抵抗他那些無聊細瑣的小花巧,直到被一舉突破,再無法堅持。這個過程不會太舒服,你要做好準備。”

好不容易恢復的信心須臾間又被動搖。“無法堅持……那之後呢?屬下該當如何?”遲鳳鈞瞠目結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訴他。”

耿照終究沒告訴染紅霞,何以她會是整件妖刀陰謀中,已知的最大破綻;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染紅霞並沒有打破沙鍋璺到底。

那夜談話至此,飽餐後的濃重睡意襲上了女郎嬌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應答隨着慢慢闔上的彎睫益發含糊,散亂的單詞逐漸變成毫無意義的咕噥,被情郎輕放在腿上,蜷着嬌軀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後方纔起身,似忘了前夜談話的後半段。耿照不欲打擾她休養,自未再提。

染紅霞長年練武,本就十分壯健,復有蠶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宮中待得兩日,元氣已大見起色。

地宮中無柴薪可生火,自非療養之地。耿照見她恢復些許氣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門,以碧火真氣刺激天覆功運轉,在沉入水瀑前臂圍一緊,將她玲瓏浮凸的**擁入懷中,低頭堵住柔軟的脣瓣,不住度入氣息,摟着她潛過千鈞瀑簾,一口氣泅至潭邊。染紅霞雙目緊閉,掛着水珠的面龐彤勝棲霞,一向剛健婀娜、緊繃如百鍊的薄鋼,柔韌而富彈性的身子,此際卻溫軟如綿,小鳥般偎在他懷裡,彷彿全身都沒了力氣。

耿照鬆開她的櫻脣,心底隱有幾分不捨,只覺懷中玉人渾身火燙,非比尋常,直覺她並非身子不適,強抑着胸膛裡的鼓動,抄着她的膝彎橫抱而起。染紅霞“嚶”的細聲嬌呼,卻未睜眼,依舊臥於他肌肉賁起的**胸前,將滾燙的小臉埋入頸窩。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腳“砰!”踢開蓬門,屋外鮮濃的草青水氣隨風捲入,陽光被兩人身形所遮,只餘滿室深幽,剎那間竟生出合巹交杯後、擁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掛念她創傷未復,直想分開那雙修長筆直的**,再痛嘗她誘人的嬌軀幾回。

總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麼衝動之舉,將女郎溼衣除去,細細擦乾身子,小心放在乾草鋪就的榻墊上,調整她螓首枕處的疊衣,覆上外袍保暖。“紅兒,”他踞於草墊旁,伸手理她溼濡的髮鬢,嘆息道:“將來咱們洞房花燭時,我還想這般抱你。”

染紅霞玉頰酡紅,兀自閉目,不欲與他相對;姣好的脣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狹似的狡黠神氣,佯嗔道:“你纔不想抱我。你想對我做很無禮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舊緊閉美眸,彷彿這樣就能自外於他“無禮下流”的想像,負氣似的模樣益發可人,成熟的**洋溢着懷春少女般的誘人風情。

耿照口乾舌燥,腹下彷彿燒着熊熊烈火。他渾身上下僅餘一條貼身的犢鼻褲,怒龍昂起,似將擠裂而出;回過神時,一隻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滾燙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紅霞渾身劇顫,似被燒紅的烙鐵所灼,身子一彈,本能往榻裡瑟縮,脣間迸出一短聲驚叫,又像連自己也嚇一跳似的抿住,一雙翦水瞳眸睜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驚恐。

這就是他留在紅兒身上的痕跡,耿照想。

他們都以爲、或由衷希望那已經過去了,其實並沒有這麼容易。染紅霞回過神來,一瞬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向後縮退的動作硬生生止住,似想開口安慰或解釋什麼,但也只動了動,環着外袍的雙手緊掩着胸,裸背依舊靠着夯土牆,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現而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異的緊繃。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獵矛貫穿的野獸,迸出的嘶吼最是嚇人。他鬆開拳頭,卻想不起自己何時攢緊五指,將動作放輕,慢慢自草墊邊起身,退向門口。

“我不是……”開口才發現喉音喑啞。染紅霞卻搶先截住話頭,儘管仍帶一絲難抑的驚顫。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蒼白得令他想落淚。

“等我好了……就給你。我是你的……從頭到腳都是,你想怎麼要都行。只是現在我受傷了,有點兒疲累,你讓我歇會兒,好不好?”耿照一逕點頭,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遠都是染紅霞先恢復過來。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霧初散,他在滿山遍野的鶯啾燕囀中甦醒,映入眼簾的,除了金黃燦爛的晨曦,還有一張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靨。隔着半開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牆,與擁着外袍坐在屋內一側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對,染紅霞一邊從袍肩隙裡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細纖長的五指幾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亂的瀏海,既害羞又正經地衝他笑了笑,纔剛剛擺脫睡意的喉聲帶着些許鼻音,黏膩得惹人憐愛。“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頭既感寬慰,復覺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擁有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遠勝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該如何撫慰她、包容她,一如她爲他所做?

耿照沒有答案。所以只能盡力做他做得到的。

“魚生吃膩了罷?二掌院今兒,想換什麼口味?”

“嗯,讓我想想。”染紅霞一本正經地抱臂支頤,居然認真考慮起來。“龍肝鳳髓子虛烏有,就不爲難你啦;豹胎鯉尾倒不算罕見,怕是小瞧了你;猩脣熊掌的模樣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鴞炙聽人說就是烤貓頭鷹,光想到就沒什麼胃口。”

耿照苦着一張臉道:“奇饈八珍裡二掌院就嫌了七樣,想來是要吃“酥酪蟬”了。”

染紅霞雙掌在袍裡一合,發出“啪!”的清脆響聲,不意動作稍大,環裹的外袍滑落些個,裸出一雙渾圓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蟬,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來。無論這道菜多美味,我是萬不敢將蟲子吃進肚裡的。小時候生病,我見了藥方裡的蟬蛻,死活不肯吃,據說後來是奶媽給我做了蟬蛻猴兒,我一歡喜才吃了藥。”似是懷念起兒時情境,不覺露出微笑:“連蟬蛻都不成,別說是整隻蟬啦。”

“蟬蛻猴兒”乃是一種童玩,以辛夷與蟬蛻兩種藥材製成。“辛夷”即是木蘭花的花蕾,通體裹滿了銀色細絨,恰可當作毛猴兒的軀幹;“蟬蛻”則是蚱蟬羽化後蛻下的外殼,剪下兩對腹足充當猴兒的四肢,吻部即爲猴頭。

耿照見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溫柔中透着一絲淘氣,不由看癡了,片刻纔回過神來,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蟬”卻不是蟲子,而是種精製的酥酪,頗類乳飴,香甜溫潤,入口即化。只是外表製成蟬腹的模樣,才喚作“酥酪蟬”。”

染紅霞抿嘴笑道:“掌櫃的如數家珍,貴寶號肯定有賣。且來一盤嚐嚐,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溫潤,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討饒:“二掌院青天在上,這八珍的名目、材料錄於本城執敬司的簿冊中,人人背得滾瓜爛熟。小的連侍席傳膳的資格也無,真沒見過這等珍饈。”

染紅霞憋着笑,死撐一副客倌作派,點頭道:“瞧你說得可憐。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強來一道鯉尾湊合罷。就算那水潭裡沒有鯉魚,隨便捕條白鱗魚也成。”

豈料耿照的臉垮得一塌糊塗,都快哭出來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饈八珍裡的“鯉尾”指的非是鯉魚,而是穿山甲,古書中喚作“鯪鯉”的便是。這穿山甲掘地成,全靠尾部清掃泥土,故肌肉異常結實,裹於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韌彈牙,且富有濃厚脂香。以醬反覆浸塗使之入味,再縛上香草,裹以調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燒炙,待醬、脂交融,滲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說我要翻臉啦。”染紅霞俏臉一沉,悻悻道:“明知這兒沒得吃,淨說來饞人做甚?”

“是、是。”耿照忍笑道:“合著二掌院是吃膩了河鮮,這好辦,小的給您弄些山珍野味來。”染紅霞噗哧一笑,嬌嬌瞪他一眼:“這話還算中聽。”

話雖如此,捕獸卻沒那麼容易。谷中無有弓箭獵網,就算要佈置陷阱,且不說材料難覓,便是獸夾繩弓俱都齊備,也須花費時間觀察野獸出沒的痕跡,才能在正確的獸徑撒下天羅地網。要是捕獵如此輕巧,還要獵戶何用?

耿照先採了些果子給她充飢,四下尋找獐兔之類的小獸,可惜這日三奇谷中的走獸彷彿預聞風聲,不見一隻半頭出來晃盪,直至日漸西斜,仍是一無所獲。耿照隨手拾了根拇指粗細的長枝,折去枝蔓雜蕪,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無感嘆:要是藏鋒未遺落在蓮臺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颳去毛,也比潭邊撿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連“剖颳去毛”的機會也無。

回到小屋時,染紅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門扉邊迎接,遠遠見他空着手胡亂打草,也不失望,雙手圈在口邊甜笑道:“辛苦啦。一會兒我給你捏捏胳膊。”耿照苦笑:“紅兒,看來獵戶也不甚好做,我還是比較適合下水捕魚。”

染紅霞笑道:“最多我們不吃山珍。待月頭升起,貓頭鷹出來了,不定能弄頭“鴞炙”嚐嚐。”耿照本就是無爭的性子,得失心淡,見她毫不在意,心頭歉咎略消,正欲笑話幾句,忽見草叢裡掠過一抹灰影,還未動念,身體已搶先反應——

左肩驟斜,指尖貼地抄起一枚鴿蛋大小的圓石,扭腰旋臂而出!脫手的石卵勁如響箭,筆直射入草叢,可惜灰影搶先一蹬,一雙柔軟的長耳逆風飄揚,瞬間又沒入樹影。

“兔子!”染紅霞失聲驚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飛石已然脫手,動作一氣呵成如相鄰的兩人以極小的時間差接連擲出,毫無停頓。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準。

耿照擁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遜盡得“翼爪無敵門”真傳的羅燁,身負碧火功絕學,復得鼎天劍主之助重鑄筋脈,這兩枚石頭擲實了,能打死一流好手。無奈於捕兔一節,未必及得上經驗豐富的老獵戶。

眼看兔子要逸出視界,他幾無停頓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颼”的一聲風快,灰白色的殘影與兔子跳躍的軌跡差一毫便要相疊,竟是染紅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復原,手勁與耿照天差地遠,準頭卻強得多,水月停軒雖不以暗器聞名,畢竟也是玄門正宗,非是耿照這等半路出家的門外漢可比。

耿照擔心她勞累傷身,豈料轉念間染紅霞已連擲兩石,粉頰酡紅,美眸放光,顯是好勝心起,不覺失笑;見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動,索性不與兔奔較準,雙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龍捲風般轟去,當中一縷灰芒穿過,半空裡脫兔忽地滾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紅霞興奮回頭,紅撲撲的玉靨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籬撿拾;奔出兩步,雙腿驟軟,被趕上的耿照及時攙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絲不甘,止不住意氣昂揚,自顧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滿天花雨下餛飩”,從來只能濺得一臉熱湯。”染紅霞噗哧一聲,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語聲未落,天上一團黑影直撲而落,攫兔復起,卻是一頭翼展如臂張的蒼鷹!

“……扁毛畜生!”

耿照彎腰欲尋尖石,才發現蒼鷹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過樹冠,即將消失天際,忙踏樹而起,如平地奔跑,三兩步“唰!”穿過茂密枝葉,躍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難見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無奔跑助勢之下,這已是輕功的極限。

人畢竟不是蒼鷹。

耿照胸中真氣雖豐盈,卻無法在虛空中不墜,身形一滯,就在將跌落的剎那間,右臂長枝揮出,末端掠過蒼鷹尾羽下方分許,那攫着灰兔的大鷹忽像被捲入一團黏膩的氣旋般,身軀一沉,縱使極力揮動翅膀,仍無法如先前那樣乘風直上。

一人一鷹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紅霞看來又彷彿極漫長,然而不動之物,決計無法長留虛空——

下一瞬間,耿照如失去依託的鉛錘急速墜落,離奇的是:即使蒼鷹舍了鉤爪間的獵物,拼命拍擊翅膀,依舊無法擺脫虛黏尾羽的長枝。耿照彷彿舉着一隻鷹形花燈,直到雙腳踏着樹冠一借力,穩穩倒翻落地,隨手一甩,將沾着的大鷹“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蒼蠅。

那鷹已是精疲力竭,毋須縛繩樊籠,連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還你。”耿照笑道:“這扁毛畜生是我的。”

染紅霞撫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蓮臺上使過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時還未有這般厲害的黏纏勁兒……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尋隙施勁,說不定我便輸啦。”

耿照笑道:“你這般說法,別人會以爲蓮臺上是你打贏了我。”

染紅霞揚眉。“等我身子好了,再來打過!定教你輸得心服口服。”耿照連連討饒,益激起她的好勝心。

這頓晚餐自是豐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剝乾淨後串在長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竄起絲絲煙焦,野味四溢。兩人吃了幾日魚生酸果,撕下油燙鮮香的兔肉就口時,差點沒把舌頭給吞了。

至於那頭大鷹皮粗肉韌,放了血肉色隱隱泛黑,不似雞鴨淺淡,倒比野兔要更像獸肉些,腥味亦濃。料想烤熟了亦難入口,索性剔下淨肉浸水,待日出後再曬成肉脯保存。

兩人着實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圍着篝火隨興閒聊。染紅霞問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對她並無保留,直說是由“無雙快斬”中悟得,連蠶孃的天狐刀推論亦和盤托出,卻顧及老胡的私隱,並未說是從他那兒學來的。

“這麼說來,”染紅霞眉目一動。“這刀法也算是你的創制啦,畢竟無論是教你“無雙快斬”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兒,都使不出這十二式來。我水月停軒的武學出自佛門,脈絡相因,卻不能便說功夫不是我們的,是也不是?”

耿照有些難爲情,搔了搔頭道:“要我自個兒想的話,是決計想不出這等武功來的,怎麼說也是得了別人的好處,不好佔爲己有。”

“錄了圖譜,題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紅霞正色道:

“是仿作劣作,還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會過這套刀法的人自有評說,也不是我們自個兒說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適,流傳下去,也才能得到實實在在的評價。

“況且整理譜寫,有助於釐清、反省與改進,這纔是寫譜的真正目的。畢竟世人評價與我無甚干係,重要的是自我精進。本門鼓勵弟子創招錄譜,着眼便在於這一層。”

耿照一向欽佩讀書做學問的人,笑道:“紅兒,你真了不起,懂得這許多。我連字都寫不好,別說錄譜了,讓我照抄一遍都費神。”染紅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話要叫“紅姊”。”隨手撥着炭枝,出了會兒神,才支頤笑道:

“不然這樣,我替你錄譜,咱們一塊來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誰也搶不走。你說好不好?”

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五九 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百四四折驚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八二 折獸伏而出蛇蠍心計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九 折英雄夢醒奪舍龍息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