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

那脛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絕非仿作,此間崇山峻嶺,耿照忽從密林鑽出,豈能預先

備下如此肖真的贗品?他背上所負,定是雪豔青的衣甲無疑。

見包袱往火裡一摜,縱使甲材無懼火煉,難保鐫刻不會受損──那可是獨一無二

、錄有虎帥絕學《玄囂八陣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紅霞,點足掠

前,飛也似的撲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以不遜鬼先生的速度向前衝,兩人抵肩交錯,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騰出手

玩些暗箭傷人的把戲,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則搶過染紅霞着地一滾,三步

並兩步竄入花幔──

「轟」的一聲巨響,火堆突然炸開,衝擊的力道之強,頓將鬼先生整個人逆向彈

飛!

滾滾灰煙如浪,熱流炙得最外層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煙條火星的碎

柴飛入懸花長隧。本要衝出的鬱小娥驚叫折回,抱頭閃躲,模樣十分狼狽;林採茵怔

然跪坐,瞠目結舌,飛擊的火炮木碎卻都避開了她,居然毫髮無損,連鬢毛都未炙卷

一綹。

蘇合薰搶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從他懷裡跌出的染紅霞,沒忘了追問:「

……你把金甲怎麼了?」

耿照笑道:「多虧前頭林子裡有大把腐土、幹松針,還有妳們不吃的黃豆渣,混

合起來遇火即炸,居家須得謹慎,以免釀災。」

定字部日常餘棄,多由僕婦挑出,於林間覓地堆置;天羅香這十幾年來頗有積攢

,門人浪費成性,竟連豆渣也不吃。耿照見左近壘着幾畚箕的豆渣,靈機一動,就地

將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脛甲做餌,在包袱裡裝滿了廢料柴枝。

當然,光靠豆渣與腐植沃土混合,並不能有如許威力,須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慮到女子好潔,這點就不打算告訴蘇合薰了。

鑄煉房中兩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樣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試過,毫不稀奇,直到此際,打鐵師傅

們仍不停嘗試各種敷裹劍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麼混什麼會炸開來」的清單,

可說是耿照最初開始學習識字背誦的小人兒書,以免不小心丟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黴,幾種常見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從野郊鋪裡要來的燈

油,教他吃了個熱火朝天的炙面虧。

鬱小娥見得二人攀談,心頭倏凜:「原來她們早有勾結!」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

,若非鬼先生上門攪局,只怕谷外交甲換人之時,自己便現吃一塹,不由一背汗浹,

眸光倏冷,礙於「典衛大人」武功高強,威脅絕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輕搭染紅霞脈門,只覺脈象微紊,卻非重傷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

潑喇!」一聲繁花飛散,背後勁風又至──

來人逸着滿身煙焦,厲笑:「典衛大人,你這手帥得很哪!」卻不是鬼先生是誰?

耿照沒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來得如此飛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風已然

襲體。正欲硬接,驀地一人搶上,拳刺如風、宛若劍點,全然不理掌勢,藕臂一切一

轉,以奇詭的角度穿透對手臂圍,正中鬼先生面門!

「……蘇姑娘!」耿照回頭目睹,喜動顏色。

「進去!」蘇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舊帶着不耐,毫無得手之欣喜。耿照如夢初

醒,抱起染紅霞拔腿就跑,一溜煙竄進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頸,關注洞外

戰局。

適才爆炸時,鬼先生的糊紙面具首當其衝,被彈出的碎柴火苗直擊,本該化爲灰

燼。然而臨危潛能激發,護體真氣自生反應,一陣嗶剝細響,脆弱的紙面爬滿冰霜,

火星遇之即滅,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蘇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應聲碎裂,散落一地

冰華。

鬼先生吃痛摀臉,驚覺面上空空,「啪!」靴底陷地,硬生生頓住身形,回臂掩

臉,另一手利落地撕下了短褐衣襬,伸入臂間夾纏圈轉,勉強遮住了半張面孔,只露

出細眉如畫,還有一雙堪稱「明媚」的澄澈眼眸。

蘇合薰微怔:「是……女人?」想起他姦淫林採茵的情景,心底一絲困惑隨之冰

消,卻已誤了抽身良機,驀見鬼先生形影微動,那秀氣姣美的額頭鼻樑倏地迫近眼前!

這不是能夠周旋的敵手──蘇合薰總結前度交手的心得,奮力疾退,無奈鬼先生

的身法內力勝她豈止一籌,不容她輕易脫逃,揮掌拍落,蘇合薰握拳並肘,勉強一格

,被轟得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幾匝,一口鮮血濺滿雪靨黃沙,還未起身,鬼先生已至

身前!

蘇合薰單膝撐起,一抹烏影忽自腰後戟出,絕難想象的角度與速度,赫然是她先

前掉落的長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與翻滾起身的動作連成一氣,全無停頓,彷佛

這奇詭的招數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爲了這一刺。

耿照只覺此招甚熟,纔想起盈幼玉使過,相較之下,蘇合薰對兵器運使不及她精

熟,但那股毫無猶豫的決絕卻壓勝優柔寡斷的盈幼玉,兩相對照,高下立判。

這一刺所蘊「敗中求勝」的決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雲,間不容一發,連

鬼先生這等高手亦不能攖,猛地側身一頓,無奈前衝之勢過猛,着地的膝蓋與腳跟不

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兩道淺軌,卻無停住的跡象。

眼看將撞上杖劍,驀地扭腰拱背,以揹負的狹長布囊接敵,「鏗」的一聲激越清

響,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連着杖內的蛇骨劍斷成數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

傳到蘇合薰手裡殘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噴鮮血,黑紗鬆脫

,露出一張蒼白俏麗的瓜子臉。

「……蘇姑娘!」耿照上前欲扶,蘇合薰一把掙開,咬牙道:「走!」雙手扶牆

,往禁道深處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紅霞緊緊跟隨,唯恐下個轉角便不見了她窈窕

修長的纖麗背影。

蘇合薰步履蹣跚,速度卻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陣解下腰索,將一

頭扔給耿照。「系在腰上。」她低聲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場了。」

耿照依言將繩索繫於腰上,揹着染紅霞手扶石壁,隨她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中。冷爐禁道與他所知的地窟巖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彎繞、深入地底的長隧,卻沒

有陰冷溼滑之感,通風良好,乾爽舒適,自也無苔濃蘚綠、鍾乳涓流。

蘇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吸心跳,遑論跫音。耿照只能憑着腰索

上張馳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絲安心之感,平生怕只

有此時此刻,並不覺無邊無際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靜下來,步履寧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蘇合薰忽道:「等一下。」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

往前摸索,想知前頭是什麼地方,料不到一掌撲空,差點跌跤,才知長隧已盡,不知

爲何仍不見光。

「嘶」的一聲焰華驟亮,耿照反手掩目,雙眼幾欲流淚,片刻好不容易適應了光

,見身前竟是一間石室,尚不及兩丈見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長方石臺鋪着墊褥,便算

是睡覺的牀榻,四面鑿出的石牆齊列着櫃篋衣架等,所用雖簡單,仍能瞧出是女子閨

房。

「先歇會兒。晚點,我再帶你們上去。」

蘇合薰點亮壁燈,微瞇美眸閃避燈焰,習慣似地蹙起柳眉。

銅架上嵌着細磨水精的燈罩形制古樸,作工卻精,與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圓宮

的祭壇有着相類的風格,似是一時之物;唯水精燈罩上的薰痕淡薄,顯非經常使用。

「我只有剛來的時候才點。」蘇合薰似是讀出他心底的疑問,淡然道:

「日子久了,就不再這麼依賴眼睛,覺得黑一點似乎也不壞。」

耿照會過意來,原來此間便是她日常所居,餘光環視,心頭一緊:「她芳華正茂

,一個人孤伶伶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豈非屈死了她?」唯恐憐憫之意刺傷了她,

笑道:「妳這讀心術是跟姥姥學的罷?我還沒開口哩。」

蘇合薰沒搭理,從櫃篋裡取了只瓷瓶,傾藥入口,將瓶子扔給耿照,閉目調息片

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裡端着一碗清水,還有兩隻包着月桃葉的菰米糰子

,見耿照還拿着瓷瓶,微一蹙眉:

「愣着做甚?吃呀。」將水碗擱上石臺,尖細巧致的下頷一比臥於臺上的染紅霞。「你自吃了,再喂她吃。那水給你對藥,一枚對一碗。」耿照拔開瓶口布塞,但覺

藥氣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沒問是什麼,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開染

紅霞的牙關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無法吞嚥,耿照餵了小半碗,泰半順着嘴角頸頷流到襟上。蘇合薰

看不過眼,皺眉道:「這樣不行。」耿照愕然擡頭:「什麼?」

「用嘴。」見少年瞠目結舌、黝黑的臉蛋「唰!」脹得通紅,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麼,有什麼關係?」蘇合薰等閒不開口,一說話就讓

他難以招架。耿照與染紅霞關係親密,以口相就,本就沒什麼不可以,只是礙於有外

人在一旁,儘管外人毫無自覺,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來。

「你不肯麼?」蘇合薰不耐煩了,一把將染紅霞搶過,冷道:「我來。」舉碗飲

了一口,低頭俯頸,將柔軟溼涼的脣瓣摁在染紅霞的小嘴上,以靈巧的舌尖撬開脣齒

,微微一吮,吸得兩人檀口相連,再無間隙,才徐徐哺入染紅霞喉中。

耿照臉紅心跳,但見兩張絕美的容顏相迭,染紅霞濃睫輕顫、眉角低垂,眉心似

糾結似苦悶,又像無法抵擋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轉承受;蘇合薰卻是專心一意,

側面見她鼻樑挺直,微噘的上脣又尖又翹,腮幫骨削細勻薄,下頷線條美不勝收,襯

與脣畔的血漬,竟有股無心的出塵之美。

蘇合薰動作極快,對嘴不過三兩度,已將剩下的大半碗藥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漬

,將兩片薄雪似的嬌嫩脣瓣濡得溼亮,原本蒼白的脣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層雪色梅妝

,分外精神。「你給她推血過宮,」一手抵着染紅霞背心,另一手作勢在高聳的乳峰

之間摩挲。「她昏迷不醒,無法自行化散藥力。」

此舉未必較對口喂藥更不尷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給她實也說不過去,耿照忙將

玉人接過,對蘇合薰點頭道:「多謝妳了,蘇姑娘。」蘇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

別再瞧我,也別和我說話。此藥甚靈驗,她醒來會聽見。」

耿照本無輕褻之意,至此才得細看她本來面目,有些驚奇罷了,心想:「紅兒知

我,不會無端見怪的。」仍是感激她的心細體貼,別開視線,專心替染紅霞推血過宮。

蘇合薰在角落坐下,隨意倚牆、盤起一腿,手捏蓮訣運氣。看來她所學的這一派

內功並不講究「三花聚頂」、「五心朝天」之類的玄門功法,閉目如眠,便能搬運周

天化散藥力,調愈所受的內傷。

他三人遁入禁道後,鬼先生即未再追,因爲還有一個法子,能使他搶在耿照一行

的前頭,在冷爐谷中等他們,毋須涉險。

若過去是林採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攜鬼先生入谷,那麼現在,她只須走到玄

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喚來領路使即可──身爲現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領路使

者帶路,將鬱小娥及鬼先生帶回谷中。

但即使是鬱小娥,沒有蘇合薰帶路,亦無法於定字部禁道中來去自如。若說此際

冷爐谷中,有什麼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隱密,大概也只有蘇合薰的地底

閨房了。

蘇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規則,立時便想到這一處,才未貿然回到定字部分壇;耿

照心思機敏,靜下心來一思索,亦明白她此舉用心。兩人隔着石臺,分據石室兩頭,

各自調息,忽聽聞一陣清脆鈴響,耿照睜眼擡頭,見石室頂上掠過一抹五色迷離的淡

細光暈,與前夜在密道所見相類,驀地想起了鬱小娥的那隻水精鈴鐺,不由一凜。

蘇合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扶牆起身。

這種利用石英礦脈共鳴來傳遞訊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獨門秘術,以長杖抵住共

鳴處,或輕輕敲擊,由聲音的變化便能推知來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鳴、代表何

義,皆可判讀。黑蜘蛛彼此間絕少交談,往往兩人於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

,權作交流,意思無不通達,久而久之已無人語的必要,漸漸忘棄舊習。

而蘇合薰的聽音杖已於戰鬥中毀去,無法叩牆諦聽──爲不泄漏己方所在,原也

不該這麼做──但召喚之源來自適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總是沒錯的。她示意耿照不

可妄動,吹滅兩盞壁燈,安靜走了出去,片刻後迴轉,神色漠然。

「……她們倆還在外頭。」

「鬱小娥和林採茵?」這就怪了。「在做什麼?」

「吵架。」蘇合薰蹙着眉聳了聳肩,似覺無聊。耿照心頭一寬,不好當着她的面

嗤笑出聲,忍着笑意道:「看來鬼先生是離開啦。我們這會兒怎麼辦?」其實鬼先生

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尋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虧,知脛甲非是贗品,當

能推出是耿照偷龍轉鳳,藏起其它甲片;將這些線索連起來,藏甲處呼之欲出。

無論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爐谷,眼下便是脫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時

機。兩人更無二話,由耿照背起染紅霞,一前一後、扶牆而行,快步出了幽長的甬道。

出口望臺的漢白玉欄杆前,一人揹負長囊,負手而立,聞跫音從容回頭,怡然道

:「二位怎麼纔來?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罷?哎呀呀,

典衛大人你真壞。」瞧得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揉揉眼睛。

非只耿照錯愕,連蘇合薰亦不敢置信。林採茵還在外頭,這是她親眼所見,決計

不能有假,沒有織羅使帶領,黑蜘蛛怎會放這個威脅進來?「快……快進去!」她猛

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迴轉禁道。

兩人發足急奔,至漆黑無以視物處才停下,蘇合薰嬌喘細細,正欲解下腰繩,回

見一抹碧光盪漾而來,非燭非炬,倏地轉出鬼先生頎長的身形,手裡一束三尺來長的

妖異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熒,映得甬道里水光粼粼,一股寒涼溼潤的水氣撲

面而至。

鬼先生半臉泛綠,雙眸極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無瞳,眼洞中彷佛有兩團

異火在燃燒;身後人影隱動,如烏霾翻攪。蘇合薰望之不清,全憑直覺:「……是黑

蜘蛛!」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連教門都摸不清她們的底細,怎能無端爲一

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駭絕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卻是南轅北轍。那波粼粼的青熒光源,來自鬼

先生手裡的一柄寬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長,通體透明,宛如水精,但尋常水

精僅能折射光線,自身卻無法放光。

那奇刃寬約三寸,剖面似是拉長的六角形,雙邊鋒淺而中央平薄,怎麼看都是一

柄無棱的闊劍,偏生劍首卻被斜斜裁去一截,無有劍尖,成了斬馬刀的模樣。至於刀

柄則是鎏金飾玉,氣派非凡,頗有王者之器的架勢,可惜金銀珠寶的光華與碧熒熒的

水精刀身一襯,相形黯弱,不過死物罷了,無法與刀上的靈動生機並論。

此刀耿照原是初見,但形成刀刃的板狀水精、生機盎然的奇異寒涼,乃至特殊的

狹長六角斷面、寬闊的刀身等,不僅印象熟悉,各處細節更無比契合,不覺脫口道:

「這是……珂雪寶刀!你果然是狐異門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獰,難得不多廢話,將珂雪刀往地上一摜,大步朝兩人

行來。蘇合薰一咬銀牙,撮拳迎上,纖白秀氣的拳頭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發出

玉一般的瑩然光暈,說不出的巧致可愛;然而震腳一踏,拳風卻由兩側分三路並至,

分不清哪個纔是幻象,奇詭刁鑽之至。

豈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轉,無聲無息

地穿過三路拳勁,蘇合薰美眸一瞠,及時別過頭臉,仍被一拳擊中面頰,仰頭摔飛出

去!

(他……他怎麼也會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兩眼發白,萬斤鐵閘落下,不過便

是這樣,一股腦兒將肺中空氣俱都吐盡,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佛連臟腑都被擠壓

而出。

常人受此重擊,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暈過去,但蘇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遠

超尋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間避開頭頸,要害並未受創,落地時「嗚」的一聲,撐地疾

起,恰見耿照被一掌打飛,背上的染紅霞跌落在地,依舊不省人事。

「紅……紅兒……」少年口吐硃紅,奮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緩步前行

,從容的步伐卻予人極大的絕望之感,周圍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護,而是強者逞兇

撕剮的殘酷舞臺。

「走……」蘇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掙開,回首不見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視界裡只餘越來越大、越來越滿

的黑衣兇人,那綻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獸,姣好的形狀無法令人產生美感,只覺

逼人,說不出的殘忍妖異。

「走!」蘇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着,兩人一路

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時氣空力盡,雙雙仆倒,等待她們的卻不只是篝火前

一高一矮的兩抹窈窕身形。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蘇合薰攙着頻頻回頭的耿照勉力跪起,見林地周圍黑壓壓地一片,數不清有多少

人,手裡俱都提着兵刃,絕非善男信女。篝火邊,鬱小娥雙手抱胸,緊閉着線條姣好

的小嘴不發一語,面色陰沉;林採茵一見她倆出來,忙不迭地迎上去,淚眼汪汪:

「合薰!我……我沒騙妳,是不是?不是我帶他入谷……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個

兒進去的!」蘇合薰一抹脣血,深呼吸兩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漸息,壓低聲音道

:「妳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喚荊陌來,就說……說黑蜘蛛裡有叛徒。我適才親眼見得,

有她們的人替他引路,錯不了的。」

林採茵頭搖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邊……四邊都是他的人,已將此地重重

包圍,我……我去不了的。」擡眼一瞥遠處的鬱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語還休。

蘇合薰本欲說服她與鬱小娥連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遠,兩人熟悉地形

,多少有些優勢;但鬱小娥見風轉舵,原本就是不吃一點虧的性子,要她拼死突圍,

怕也無端。略一思索,取出兩枚鴿蛋大小的紅殼藥煙塞入她手中,低道:

「此物擲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這個,出手前記得閉氣。」又悄悄塞給她一顆

比櫻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採茵如見浮草,緊緊攢在手裡,顫聲道:「還有……還有沒有?他們人多,我

武功又不好……」蘇合薰艱難搖頭,低聲道:「快……快去!」

林採茵起身退開,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纖長的食指,含進小嘴裡濡溼,豎直

測了測風向,納水精珠入口,笑道:「這樣應該夠遠啦。合薰,我一直都聽妳的話。」甩手將兩枚藥煙擲在二人身前,砰砰兩聲,大股大股的烏濃煙柱順風揚起,眨眼將

耿蘇兩人吞沒。

那藥殼內所貯,乃黑蜘蛛的獨門迷煙,連蘇合薰都不知叫什麼,遑論天羅香教下

,但威力卻絕不在「七鱗麻筋散」之下。兩人傷疲交加,根本不及反應,蘇合薰連忙

摒住呼吸,便欲掙起,無奈兩腿發軟、眼冒金星,連上半身都擡不起來,勉力以手肘

撐持不倒,咬牙道:

「妳……爲何……」目光漸漸渙散,軟軟趴倒。

林採茵笑道:「妳別睡呀,我還要喚荊陌來呢,妳睡了,我讓她找哪個?」周圍

響起一陣轟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兩句話便撂倒了這雌兒,連刀都不用!」旁邊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誰的眼光!能得主人寵愛,哪能沒有本事?林姑娘小

試牛刀,本該手到擒來。」

林採茵暈紅雙頰,啐了一口,把玩胸前烏亮柔潤的魚骨辮,笑得眼如月彎,頰畔

露出一抹淺淺梨渦。

「嚴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罷?這位蘇姑娘可是天羅香內四部的教使出身

,千金萬貴,甚得寵愛,更難得的是守身如玉,還是冰清玉潔的身子。你用心辦差,

我請主人賞了給你罷?」

那被喚作「嚴老二」的江湖客聞言大喜,見蘇合薰嬌軀玲瓏、雙腿修長,相貌更

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貴模樣,若能將她四肢縛起,恣意姦淫

,幹得她嘶聲哭喊,尊嚴掃地,不知該有多麼痛快!想着褲襠都脹起來,嘿嘿笑道:

「那老嚴就先謝過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話之人,遠的不說,先將這雌兒抓回

來,交由姑娘發落。」不遠處一名手持狼牙戰錘、身材奇偉的醜漢笑道:「不是吧嚴

人峒,逮個被藥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說功勞?」衆人盡笑。

那「嚴老二」嚴人峒呸的一聲:「鄧一轟,關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訂行不?」不

理四周鼓譟,將剉子斧往肩後一背,大步走下場中,長滿粗卷硬毛的熊臂徑往蘇合薰

肩頭伸去。

蘇合薰奮力欲起,卻連半分氣力也擠不出,遠方的林採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

漸次模糊的視界裡,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見……還有鬱小娥那還胸僵立的朦朧輪廓。她終於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一切皆因先入爲主的定見──

(這一回,並非鬱小娥壓制林採茵,而是她挾制了鬱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將至,溫溼腥濃的男子臭氣竄入鼻腔,驀地一隻手掌橫裡伸

來,拿住嚴人峒的腕子,嚴人峒一掙之下居然難以甩脫,熱辣辣地如陷火鉗,本能伸

手取斧,一隻拳頭已轟上他的面門!

這一拳並未用上內勁,然而氣力奇大,正中脣齒,嚴人峒頓覺滿口腥鹹,痛得迸

淚,不由激起獸性,腳跟一踏,後仰的胖大身軀猛然折回,正要以鐵額撞對手個出其

不意,第二拳、第三拳連至,打得他涕泗橫流暈頭轉向,忍不住吐氣開聲,吸入一縷

藥煙,「轟」的一聲仰天栽倒,滿面是血。

耿照揮散濃煙,將半昏半醒的蘇合薰抱起來,霍然轉身、旁若無人,大步向前行

去。

地上嚴人峒掙扎伸手,還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腳踏落,「啪!」將他右

掌骨輪連指根一起踩碎,起腳時留下個靴印大的陷坑,形狀宛然,難想象坑裡還有隻

肉掌,或者它已變成何種形狀──

骨碎聲落,靜默不過一霎,嚴人峒駭人的嚎叫聲迴盪于山風野林間,驚起林鳥無

數,棲棲遑遑,說不盡的悽慘恐怖。

剎那間,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衆人眼裡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劈

啪勁響的篝火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佛有無數妖魔鬼怪掙扎欲出,不住變形

扭曲、劇烈晃搖,在場數百人無一敢攖,眼睜睜看少年走近,卻沒有一丁點雜音,似

連呼吸都忘了。

林採茵簌簌顫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臉上,嚇得幾乎失禁。驀聽一把熟悉的聲音笑

道:「典衛大人好氣魄!我就是欣賞這點,才教你活到現在。」只見鬼先生撥開花幔

,悠然而出,被耿照懾住的滿場子人像突然回魂,齊聲歡叫道:「主人!」林採茵身

子一顫,破涕爲笑,若非當中還隔着一個耿照,早已飛撲過去,縱入主人懷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這種戲劇性的場面,此際卻無意細品,舉起手掌,止住了滿林喧

嚷,環顧衆人道:

「諸位出身三教九流,從未受過大門大派之庇護,在入我金環谷前,可說漂泊江

湖,受盡衙門道上白眼。我承諾過各位,這樣的日子將會結束,今夜便是一個開端。

「眼前這位耿典衛,乃白日流影城一脈、鎮東將軍跟前的紅人,不久前纔在三乘

論法大會上,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等豪傑,威震天下;說是將軍左膀右臂,只怕

不算誇大。諸位若還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後想必要多多見識這位典衛大人的手段。」

全場寂然,只餘風咆鳥驚,不知何處忽有人罵道:「……走狗!」砰的一聲,扔

來一塊幹泥。耿照未曾轉頭,微一側首,任其飛落,周圍才涌起一陣嗡嗡低響,衆人

紛紛交頭接耳,雖未能盡聽,料想沒有什麼好話。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厲,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鎮東將軍整肅的對象。

黑白兩道各大勢力也還罷了,仗着幾代、乃至幾十代經營地方的人脈與實力,尚

能與官府周旋一二,諭令子弟收斂少惹事端便是,尋常武人哪有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輕則繳銀罰役,重則刺金繫獄,說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

形容慕容柔的苛厲。再愚魯的江湖粗漢,也知將軍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下家大

業大、目標顯著,不敢將腦袋往褲腰一掖,與官府朝廷拚命的莊園大戶,以便要挾宰

制。

金環谷所招募的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過官府的虧,身帶金印的便達三四成之多

,懸榜緝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當中確有十惡不赦之徒,更多卻是如鄲州的「地

水天刀」陳三五之類,因細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辮子,不問情由,便往死裡逼迫的可憐

人,連家鄉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鎮之暗處,苦苦掙扎求生,活得比乞丐還不如。

一聽是鎮東將軍的手下,十之八九數得出恩怨,現場氣氛倏然一變,射向場中的

幾百道目光突然險惡起來,連瞎子也感覺得出那股子悚慄;若非「連敗『鼎天劍主』

、『文舞鈞天』」的名頭太過駭人,來的怕不僅僅是幹泥而已。

「耿典衛,」鬼先生轉過頭來,怡然道:「在場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飽受鎮東將

軍府的欺凌,實在想討個公道。你若是肯替將軍大人陪個不是,承認過去對不起大家

,你和那位蘇姑娘自可離去,我也不爲難你。」

金環谷衆人料不到他竟開出如此寬厚的條件,原本沒火的這下也不依了,紛紛鼓

噪:「主人萬萬不可!」「鷹犬豺性,畜生不如!」「放他回去,明日谷城鐵騎即至

,左右是個死!」

耿照當然不信他會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閉口不答,忽見

他身後花幔撥開,走出三名黑紗蒙臉的女子,服色與蘇合薰如出一轍,後面兩人一左

一右,分扛紅衫女郎的兩條臂膀,耿照不用細看覆於垂發下的面孔,也知是染紅霞無

疑,咬牙握拳,不敢輕舉妄動。

忽聽懷裡一聲咕噥,蘇合薰掙扎欲起,只可惜氣力弱極,不過就是輕輕一搐的程

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荊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

蛛……背……背叛……天……羅……」雪頸一斜,終於昏死過去。

耿照並沒有震驚的餘裕。紅兒落在對方手裡,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絕不會逃,無論

提出多麼荒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這一出。「典衛大人,你也聽見啦,要放

你二人離開,何其傷衆人之心!」鬼先生瞇眼道:

「然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話已出口,便無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你,讓

你磕頭認錯,只要你同大夥陪個不是,罵慕容柔兩聲『混帳』,給衆家弟兄解解氣,

咱們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麼樣?」

(卑鄙!)

耿照嘴脣微歙,正欲開口,驀地染紅霞嗚咽一聲,身子顫抖,不知被下了什麼隱

密手段,正承受極大的痛苦。他鐵青着臉緊閉雙脣,伊人才又垂頸不動,鬼先生竟連

一句話也不讓他說。

周圍之人不明所以,只見耿照居然毫不領情,想起官府種種欺壓刁難,不禁激憤

起來,交頭接耳成了開聲唾罵,幾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礙於主人之面,便要各持兵

刃圍將上來,將這不識好歹的朝廷鷹犬剁成肉醬。

鬼先生雙手一立,止住洶涌羣情,肅然道:「典衛大人自恃武功,是沒把我等放

在眼裡了。也罷!今日我便親手爲大夥兒討還公道,你若能戰勝我,依舊任你等自去

;若不能勝,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衆人歡呼起來,吼聲震動山谷:

「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耿照別無選擇,只得將蘇合薰放落,忽地點足俯首,猛然衝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金環谷衆人破口大罵,再憋不住草莽習性,不住朝場中丟擲

樹枝石塊,一連串污言穢語未曾中絕。耿照自忖並無一斗的本錢,先發制人,奔至鬼

先生身前時一揚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勞,見灰翳兜頭,想起那隻包袱的厲害,豈會笨得再中第二次

招?身形微晃,側向滾了開來;這俄頃間的一個旋身,竟教他翻出兩丈開外,身法之

快距離之長,堪稱「縮地」,迅敏處直若鬼神。

場邊衆人眨眼間便見主人立於遠處,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覺奇怪:一蓬草灰

泥沙,犯得着躲這麼遠?施展這般絕頂輕功,未免小題大作。耿照騙得他遠遠避開,

瞬間加速疾衝,直撲黑蜘蛛手中的染紅霞!

擋在前頭的玄字部領路使荊陌身段豐潤,凹凸有致,顯非少艾,而是發育成熟的

婦人。

耿照估不准她的武功造詣,不冒一絲風險,照面劈落,見荊陌不閃不避,揮掌徑

格,連人帶掌繞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纏一轉,兩人腰腹相貼、胸脅交錯,如同兩條鬆

開的交股牛筋索,就這麼「颼!」一聲分了開來,耿照直撲身後二姝,目標仍是她們

手裡的染紅霞。

他這下所使,乍看是天羅香嫡傳的「懸網遊牆」,其實連身法都說不上,四肢乃

至肩胸腰脊的纏轉運用,全自「白拂手」變化而來,精熟處雖遠遠不及「玉匠」刁研

空,勝在創意大膽,便是刁研空親來也未必能防,遑論先入爲主、一口咬定是「懸網

遊牆」的黑蜘蛛。

荊陌冷哼一聲,依舊不動,回掌掃去,本想以隔空勁帶得他身形一滯,接着五六

着擒拿手段齊出,不容絲毫喘息,就連飛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況是人?沒想到耿照

跑得不夠遠,這一掌「砰!」結結實實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荊陌猝然不備,還怕便打死了他,豈料勁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沒轟得他口吐鮮

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憑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兩名黑衣女郎反

應不及,連着攙扶的染紅霞一齊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準備,比她倆都起身得早,一指一個,點得兩人咕咚栽

倒;正欲抱起倒臥地上的染紅霞,赫見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滿了與荊陌、蘇合薰同

樣裝束的身影,環肥燕瘦各擅勝場,清一色都是黑紗裹面、手持長杖,未發出一絲聲

響,簡直不似活物。

蘇姑娘臥底以來鮮少見過,連姥姥都沒瞧過幾回的禁道一脈,居然站滿了整個甬

道,漆黑之中難以盡數,但最起碼也有幾十人之譜,總之非是咬牙便能闖過去的程度。況且荊陌的武功實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這樣的對手只要當

中再有一兩個,便是內功未失時的耿照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擡頭,忽聽荊陌的覆面黑紗輕輕顫動,似是開口說話,只是

她許久未與人語,聲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難以悉聽,本能道:「什麼?」再想去抱染

紅霞,禁道里的黑影便聚攏而來;他鬆手起身,她們便不再逼近,連荊陌都讓了開來

,不欲涉入他與鬼先生的決鬥。

禁道之外,意識到受騙了的鬼先生怒極反笑,拗了拗雙手指節,揚聲道:「典衛

大人空有無敵之名,卻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是瞧不起咱們江湖人麼?」金環谷衆人

益發激憤,詬罵不絕於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動手也不還口,不理會旁人粗言辱罵

,鬼先生心想:「這小子弄什麼玄虛?」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縱無必勝的把握,也不

致玩心機花樣到這般田地,除非──

山風撲面,驀地一陣甜香竄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蹌,居然立足不穩,內息隱隱

渙散,不由心驚:「……有人放毒!」趕緊摒息運氣,冷不防耿照衝至身前,膝頂肘

擊,照面便是一陣不要命的狠打!

原來黑蜘蛛的藥煙含有獨門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於林間時觀察谷中迴風

,一陣刮向山壁後不久,另一陣便由峰頂反刮谷中。他等的就是這陣落山風,好將殘

餘的藥煙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機發動攻擊。

金環谷那廂,都見林採茵以藥煙放倒蘇合薰,紛紛鼓譟:「好卑鄙!」「兀那鷹

犬,使得這般陰謀詭計!」只林採茵一人暗暗心驚,忖道:「主人若知那藥煙是我投

的……這該如何是好?」

場中耿照以拳腿施展「無雙快斬」,一招緊似一招,一息之間絕無停頓,心知內

息衰弱難以克敵,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藥煙的一霎,以指節、膝肘等堅硬處攻他頭臉

要害,如兩額、咽喉等,縱無內力,一旦被手肘擊實了,照樣能重創對手。

他明白鬼先生決計不會遵守約定,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將其制服,以要挾衆人讓

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計,此一盤算自是千難萬難,但人在佔盡上風之際,難免輕疏

,果然鬼先生一時失察,沒想到落山風會將藥煙刮回頭,給攻了個措手不及。

耿照內力未復,全憑過人的勇力耐力閉氣施展,本不可久,眼見氣力已衰,忙照

定額咽眼耳等柔軟處狂擊,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蹌,防禦漸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

腿躍起,右拳中指指節突出,認準對方雙肘一開的瞬間狠命一勾,「啪!」一聲貼肉

勁響,骨節入肉近半寸,這是連腦殼都能敲開的程度──

(得手了!)

耿照幾乎脫力跪倒,全憑意志撐持,但見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見這致勝的一指竟

打在他豎於睛畔的右掌中。

「你連對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樣啊!」他依稀聽得鬼先生喃喃道,語聲

裡帶着一絲自嘲般的苦澀,幾欲搖頭。

「什麼?」耿照心知失敗立時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將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衛大人之磊落,這回的花樣委實也太多了些……」他呢喃不

過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間,將耿照試圖脫困的腿掃膝頂一一擊回,右腕忽一旋,

竟將他整個人凌空轉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敵,只好智取了,是也不

耿照咬牙躍起,右拳卻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仆倒在地,剎那間還以爲壓

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來。「你是阿蘭山三戰中受的內傷,還是被倒塌的蓮臺給壓

壞了,內功修爲倒退如斯,我便不問啦。對比典衛大人的收場……」猛將耿照甩高,

箝制一鬆,掌轟他胸口:

「……這些可算不了什麼。破你膻中,廢任督二脈之氣!」

耿照口中鮮血狂噴,身軀猶如斷線的紙鳶,亂旋着倒飛出去,鬼先生卻仍不放過

,身形一晃,竟搶在他拋飛的路徑之前,擡腳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將人重轟落地!

「斷你龍骨,此生絕難自立!」

耿照連聲音都發不出,如礟石墜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圓坑;撞擊的力道之猛,又

將他高高彈起,一旁鬼先生飄然落地,雙掌好整以暇,劃圓運勁,側向並出,重重轟

「毀你氣海,世間再無你可練之功!」

耿照飛出數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挾着無數火星焦碎摔至場邊,餘

勢不停,滾到一株大樹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迤邐粗濃的血線,宛若掃帚刷就,

令人怵目驚心。

不只鬱小娥驚呆了,全場亦一片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爆出一聲喝采,如

點菸硝燃油,眨眼間轟響一片,震動山崗,連呼嘯不止的山風都被壓了下去,拱手讓

出了場子。

「主人!」林採茵喜不自勝,提裙奔去,縱體入懷。

鬼先生一手擁着她,一手高高舉起,向山呼者致意。

「諸位!」衆人聽他開口,吵鬧聲暫息,紛紛轉頭,專心聆聽。「公道自來不是

老天給的。世無公道,唯以刀劍問之!今日之事,便是現成榜樣!」聞者無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純看在衣食銀錢的供應上才入夥的,此際也頗覺得跟對了人,前

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飽穿暖、有餘錢供應家人外,似還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舉起手。

「金環谷『羨舟停』金碧輝煌、美女如雲,十九娘耗費偌大心力經營,諸位以爲

,我何以輕易棄之?」沒有人答話。鬼先生環顧四周,滿意地點了點頭,回身一指覆

滿紫花垂藤的山壁。

「因爲在這片山壁之後,有更富麗堂皇的屋宇,更標緻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

壁裡的迷宮機關錯綜複雜,千百年來試圖應闖者,從來沒有成功的。這冷爐谷可說是

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便是鎮東將軍的鐵騎,也奈它無何。」從背後裹着青布的黃

金鞘中擎出珂雪寶刀,迎着衆人的驚奇讚歎,以手中的碧熒青芒,指着立於禁道口的

荊陌,揚聲道:

「我要入谷。不只是我,還有我手下的弟兄們,也要隨我進入谷中。汝等聽清了

沒?」荊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啞的低沉喉音回答:

「鐵衛律令,自當遵從。」說着微微側身,讓出了進入禁道的通路。

金環谷衆人又驚又喜,天羅香總壇冷爐谷的傳說,江湖上多有流傳,「世上最牢

不可破的堡壘」云云,的確不是鬼先生隨口胡吹的,一直都有這說法。在他們眼中,

揮手即能教天羅香的婊子們敞開大腿,迎接衆人長驅直入,這本事簡直比鎮東將軍還

要大了,世間真有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將投來的敬畏眼神看在眼裡,益發躊躇滿志

,抖擻精神,振臂高呼:

「衆人隨我入谷!由今而後,由此而興,幹它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衆人轟

然響應。氣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樹坐起,渾身痛到再也沒有其它的感覺,連哪裡受傷

、傷重若何,通通感覺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聽到了下半截,呼嚕呼嚕地吐着

鮮血沫子,艱難開口:

「你……不會成功的……我……會……阻止……」

遠處被衆人簇擁着的鬼先生自聽不見,耿照睜開浮腫的眼皮,見蘇合薰與染紅霞

被人扛起,魚貫跟在隊伍之後,眼看離自己越來越遠,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隨便喊住

誰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況繼續惡化──

附近終於有人注意到噪音的來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視線逐漸模糊,摸索

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掙扎欲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話……」冷不

防被一塊硬石毆中顱側,整個人重擊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兇者正是那使狼牙戰錘的魁梧醜漢,與嚴人峒鬥口之人,名喚鄧一轟的。他隨

手扔掉沾滿血跡的石塊,吐出口中草枝,連着一口濃痰吐在少年頭頂上,與墨一般的

濃稠血污混作一塊兒。

「主人說了不能殺你,算你運氣背。這世上,比死還難受的事可多了。」

鄧一轟嘿嘿一笑,活動肩頸四肢,回頭叫道:「喂!有哪個閒得發慌的,我想到

個新的玩法兒──」衆人聞言大笑,紛紛圍了上來,如踢球賭戲一般,你一勾我一踹

的較起真來,把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當球踢……

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百六八 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第八十六 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樑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百五九 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九 折英雄夢醒奪舍龍息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百四四折驚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 疑愁片片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