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

“佛魔雙休,纔是突破境界的捷徑。我一聽茅塞頓開,難怪過往我同老鬼聯

手也打你不贏,明明都是集惡道本家出身,你年紀還比咱們輕些,老鬼又有降魔

青銅劍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剋星,這樣都教你穩壓咱們一頭……嘿嘿,

我現在總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當你是個殺人成性的瘋漢,委實小瞧了

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彎鐮似的骨質指甲,疏眉橫挑,洋洋得意。

“總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這賊廝鳥的老天爺才捨得給補償。

高人不只指點,還給了部改良過的《青狼訣》,比我弄丟的那本還厲害,倒像是

有人照本修煉,爲突破神功罩門,做了種種奇想天開、大膽至極的古怪試驗,其

中的創意、橫膽、以及喪心病狂處,連我都只有佩服的分。

“可能老天爺覺得,這裡頭多少有我一點功勞,才教旁人仔細錄下,又還給

了老狼,卻讓我在時間翻江攪浪之餘,順便一展雄風!哈哈哈哈……”言語間胯

下那生滿倒鉤的猙獰醜物一跳一跳的,似爲主任的囂狂之姿做註腳。

《青狼訣》作爲功體之本,是將陰功練入陽脈,不惟練得性情陰狠暴戾,亦

損生育之能,過往聶冥途強姦婦女,須藉由加諸其上的殘忍凌虐方能得到宣泄,

與青狼訣的影響脫不了干係。

按說七水塵廢了他陰功後,聶冥途陽脈收的損傷再也不能復原,連付行人道

都有困難。昔日棲亡谷內羣邪肆虐,一同姦淫婦女的場面也沒少過,惡佛曾見他

裸呈的下體,印象中無甚特出,與眼前這條鮮紅粗長、生滿倒鉤,童臂兒也似恐

怖物事迥異,料想也是經‘高人’指點後纔得到的好處,無怪乎聶冥途不顧體面,

有機會便以之示人,張牙舞爪,卻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個悽慘的女子處來。

“南冥,我還是那句話。”聶冥途收了笑聲,面色一沉,陰測測的笑道:

“當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三冥中便只我倆,也足以橫行天下。那女

娃兒袖中之物歸我,咱倆狠狠玩夠了她,帶條豔屍往祭殿處回合,也算得上‘全

員到齊’啦。待那腦子灌水的胤家小兒吐出妖刀武學的秘密,咱們聯手將男的全

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帶着無雙利器與不世絕學殺出去,鬧它個天翻地覆!

“人生走這麼一遭,儘夠本了,血洗黑白兩道,當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

是誠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惡佛面無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錦望着他那異常高大、雙肩

極寬,賁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駭人背影,想象這樣的怪物同聶冥途聯手,揮

舞妖刀逢人便殺的畫面,不由打了個寒噤,幾乎忘記自己還陷於惡魔之手,忍不

住替東洲的未來捏把冷汗。

聶冥途也不生氣,嘿嘿幾聲,正欲再勸,忽滴雙目圓瞠,怒喝道:

“女娃兒你——!”惡佛眉目微動,霍然轉身,之間符赤錦玉容白慘,急喚

:“小心!他是使詐——”惡佛感應氣機的瞬息間,聶冥途的手掌已無聲息地印

上那巖壁一般的腰脅——

千鈞一髮之際,惡佛硬生生拱背擰腰,以揹負的刀匣砸向狼首,卻逼得他撤

掌閃避。

豈料聶冥途棉絮一般,隨他掀過的勁風偏轉,這輕飄飄無聲之掌仍是擊在木

匣未能盡掩的後腰上,勁力疾吐,本擬打得他腰腎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綿韌

的掌力竟如數反激,彷彿打的是堵厚厚的實心鐵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己掌力掀

了飛去,五枚彎鐮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帶,扯開五道暗豔血虹!

這一下砍死狼首偷襲得手,其實是偷雞不着,吃了大虧。

南陵惡佛一身藝業,奠基於餓鬼道嫡傳魔功《破魔杵》,這路武學近似橫練

硬功,以秘藥、心決將兩條臂膀練得渾如鐵鑄,無堅不摧,施展時撮指成拳,突

出中指第二指節,凝力一貫,能硬生生穿胸透骨,擊出心肺,無論視覺效果或殺

傷力都極驚人。

身爲餓鬼道一脈兩百年來絕無僅有的器材,惡佛並不滿足於破魂杵的威力,

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內壯的法門,自行修成不遜役鬼令神功的陽

剛內力,其渾厚霸道,更壓過先代鬼王陰宿冥,雙掌以不相上下的剛勁反向運轉,

能將人活活磨成肉醬,故稱‘碎骨金輪’。

聶冥途壯年時與他戰過幾回,知之甚深,滿以爲‘白拂手’的柔勁能穿透碎

骨金輪的護體剛勁,傷及筋脈臟腑,哪知一掌印落,與昔日遭遇竟無二致,已來

不及撤勁,若非白拂手卸勁妙絕天下,怕要震得五臟糜碎,爆體而亡。

狼首如斷了線的紙鳶般倒飛出去,眼見要撞上林樹,驀地灰影晃搖,忽如雲

霧般繞樹轉回,乍現條隱連變幾匝,眨眼回到原地,渾如沒事人般,莫說丹紅,

連口痰都沒吐,對面的惡佛卻漸有些不妙。

腰間被骨甲抓出的五道傷口,淌出的鮮血顏色益深,隱泛青紫。符赤錦與他

相隔一丈有餘,依稀嗅得一股爬蟲黏液似的腥臭,暗凜道:“……爪上有毒!”

見惡佛並不點穴止血,按住傷口一運潛勁,指縫間噴出大蓬污血,灑得一地怵目

黑紅,草枝灼彎、煙焦縷縷,可見其毒;傷口再出之血即轉殷朱,腥臭大減,點

了幾處大穴,撕衣紮緊。

這個袪毒的法子雖即見效,卻非導行真氣逼出毒素,乃以強橫無匹的潛勁施

於血肉筋脈,加壓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拳,傷上加傷。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

辣,不惜加重傷勢,也要逼出腐屍爪毒,無論如何,得益的總是自己,豎起了大

拇指,嘿嘿獰笑:

“了得。如此狠絕,纔是我所認識的南冥惡佛。看來咱們哥倆是話不投機啦,

我一直以爲老鬼是叛徒,不與我站一邊的,最後通通都要死,也不差早晚了。”

活動活動筋骨。拗得指節噼啪作響,沉腰坐馬,涵胸拔背,拉開‘薜荔鬼手’的

功架,凝如淵渟獄峙,氣度恢弘,放佛化身阿羅漢。

他長長吸了口氣,發出刺耳怪嘯,頭頸不自然地扭動起來,喉底‘格格格’

地滾着恐怖的怪聲,上半身如鼓風帆,誇張賁起的肌肉撐開暗青色的肌膚,將僅

存的上衫漲裂,硬毛戟出,連頭顱骨相都產生微妙的變化……

符赤錦從未親眼、近距離地看過《青狼訣》的化獸異象,饒是她膽大心高,

也嚇得目瞪口呆,這與二師父修煉‘白虎摧心爪’。日積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終

如立獸般不同,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如此距離地改變身軀外形,她腦海中只能反

復出現‘妖怪’二字,縱使隔了高達魁梧的惡佛,符赤錦仍不由自主地向後倒爬,

直到手足發軟,再怎麼扭動都不能奏效爲止。

惡佛的眼光識見高出她十倍不止,只一瞥便明白:聶冥途並非只是運起《青

狼訣》,以不死之軀運使‘薜荔鬼手’。

他拉開功架時,已運氣對應的佛門內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賜的異版《青 wωω▪ Tтka n▪ C○

狼訣》心法;且不說物異必有妖,能於忒短時間內‘恢復’被廢邪功的,肯定不

是什麼好東西,同運兩套質性相異、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

上奮勇精進,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體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聶冥途體內兩股真氣相互激盪,甚至在粗硬的皮膚表面,依稀見得鼓起的氣

脈氣節如蛇鰻般竄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於筋骨皮肉,何止凌遲而已?其痛難

以形容,換了他人,幾團水銀似的異物循皮下遍走全身、不住衝撞,光切剮都能

硬生生將腔子裡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訣》異乎尋常的再生癒合只能,才令

聶冥途猶可挺立,並未倒地氣絕。

而佛魔二氣的衝撞,也將產生結果。

聶冥途怪嘯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漲大了一倍有餘,尤以肩臂肌肉最爲

誇張,暗青色的皮膚表面生滿硬毛;頭顱大小倒並未變改,只是吻尖眼斜、犬牙

暴出,呼嚕嚕地吐唾間,撐薄的嘴皮邊上不住翻出赤紅牙齦,看似一頭活生生的

犬妖,只下半身還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惡佛面前,骨甲揮落,招式難似‘白拂手’,勁力卻陰狠

橫霸,是以陰功駕馭陽手,招正而勁邪,惡佛的速度略遜獸化的狼首一籌,‘嚓

’的一聲,前襟破裂,鮮血釃空,才趕上揮拳卻敵。

青狼訣奈何不了強橫的《破魂杵》硬功,陽剛的佛門武學卻未必,惡佛重拳

轟至,聶冥途上半身打了一號不止,動作卻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貼拳讓過,輕如

柳絮般,似被拳罡推開,盡得白拂手精要;閃至惡佛身側,‘狼荒蚩魂爪’中一

式‘倒斷肝腸’應手而出,這回卻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搗!

‘金剛杵手’的純陽剛勁,打穿了破魂杵的護體真氣,正中惡佛未受傷的那

一側,餘力所及,另一邊的腰側創口鮮血噴出,強如南冥惡佛,也捱不住接連兩

度失血,巨軀微佝,踉蹌退了開來。

危急之間,惡佛腳跟踏地,臂橫如井欄,雖是前所未見的狼狽,聶冥途一見

這‘五百由旬勢’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輪’裡的守禦極招,能令拱手轉瞬易位,

冒進決計討不了好,卻不能教惡佛就此喘過氣來,惡念徒生,陰陰一笑,轉身撲

向符赤錦。

“卑……卑鄙!”

兩人雖才交手片刻,且行動如風難以悉見,符赤錦畢竟是遊屍門三尸的高足,

一見那蝸角極爭,妙到毫巔的攻守進退,神之所凝,懼怕鬼怪的心思便即消淡,

眼見狼首翻身掠近,知是圍魏救趙的伎倆,只恨身子半軟力氣未恢復,不能教他

這條詭計落空。

果然惡佛不得不棄金湯之守,飛撲來救,聶冥途速度較他更快,停步、轉身,

尚有調息提勁的餘裕,惡佛卻不及頓止,‘破魂杵’重拳迎面轟至。

狼首不閃不避,亦是雙拳齊上。兩人打得天愁地慘,四周地面被拳罡、轟擊

聲所波及,激得飛沙走石,明明無一拳轟至地面,周遭卻無一方爿角之平整,宛

若地龍翻身;震波透體,更令胸中氣血翻騰,難以遏制。

符赤錦以袖掩面,苦苦調復,這等剛力對剛力、毫無花巧的重拳對轟,若出

自惡佛與玉面蠨祖之手,倒也還罷了,聶冥途卻明顯是以敏捷取勝的主兒,豈有

這般囂狂橫霸的硬功?

片刻轟擊聲頓止,塵沙消散,卻是惡佛踉蹌倒退,胸口的傷處黑血汨溢,連

嘴脣都泛着青紫,脖頸面頰爬着物攻般的細細紫脈,顯是毒素藉血擴散;而頭頸

胸腹距離心臟都近極,劇毒攻心之際,便是惡佛斷魂時。

南冥惡佛之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除以爪毒削減其力,四拳對撼的當兒,聶

冥途更不住變換招勁的陰陽組合,有幾下陰勁趁隙而入,是紮紮實實傷了對手。

惡佛倒退兩步,卻不能點穴止血,以免將毒素封在體內,加速入心;又不能效法

前度,施力迫出,畢竟胸口有膻中等諸多要害,一個拿捏不準打死了自己,可就

貽笑天下了。

聶冥途緩過氣來,驅動青狼訣與鬼手心法,獰笑着走上前去。“南冥,到了

陰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對質,看看到底是哪個欠了餘二人六十年牢獄之災!”倏

地點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將惡佛撕成兩爿。

惡佛雙掌相對,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掄臂如磨盤,兩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

臂間最中心出鑽絞——即使已是強弩之末,‘碎骨金輪’畢竟還是結下了狼首的

佛魔合一之招。

聶冥途本就沒想一招能結果他,加倍輸出陰陽二勁明顯感受到對手的力量慢

慢被壓了下去,惡佛卻仍面無表情,連汗漬都沒淌一滴,遑論懊悔驚惶、討饒求

存的可憐相。實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還是這副死樣,’狼首忍不住‘嘖’

的一聲,微微一絲索然:“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啊!死到臨頭,害怕點好麼?”

沒想到惡佛突然開口。

“你怎會以爲,自己贏了這局?”

“就憑我這佛魔合一——”聶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覺到‘碎骨金輪’全集

中到了右掌之上。兩人單臂相交時,薜荔鬼手的威力穩穩壓倒了碎骨金輪,他自

覺穩操勝券;但此際右掌承受的金輪之力徒地增強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漸難

支,已呈潰象。

更恐怖的還在後頭。

惡佛原本分施於雙頭的碎骨掌勁集中至左臂,右手理當空空如也,然而聶冥

途左手蚩魂爪上的壓力不減反增,竟比右手承接的碎骨掌勁更強,其力極剛、牢

不可破,而無堅不能摧……聶冥途突然發現這股盡力異常熟悉,只是在自己手裡

使將開來,遠不及這般驚心動魄——

“不退……不退金輪手!”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聽來宛若

哀嚎。“你、你……你使的是‘不退金輪手’!”

南冥惡佛猛然擡頭,濃眉之下精光暴綻,雙掌間的輪轉勁力再度攀升一倍,

張口低喝道:“阿彌陀佛!”啪啪啪啪一陣炒豆裂響,伴隨着聶冥途的嘶聲慘叫,

他兩條肌肉狂賁、比成年男子大腿還粗的暗青色手臂依然折成數段,節節對反,

猶如扭曲的珊瑚枝;絞磨的勁力之強,將聶冥途整個人從雙掌間彈擠而出,如廻

彈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樹,恰是狼首初初現身處。

‘啪’的一聲,也不知是骨斷或樹裂,聶冥途大半個背門嵌在樹幹裡,雙腿

癱伸,胯間物事如軟蟲一般,早已不復雄風,肩臂間不住竄出藥氣濃烈的白煙,

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訣》名震天下的復原奇能。

惡佛正欲跨出,腳下一軟,心知聶冥途爪毒厲害,只得就地盤膝,運功逼出

體外,忽察覺一抹若有似無的氣機飛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拳,大步流星地

走向籠於嫋嫋白霧中的聶冥途。

——除惡務盡!

一抹黑影忽至樹幹後冒出,揮掌如撥絃,嗤嗤幾聲銳響,無形劍氣在惡佛衣

褲上削出幾條平滑切口、斬下無數粗細參差的枝椏,捲草帶葉,一路飆向符赤錦。

惡佛知其所以,點足飛退,大鵬鳥般落於豔麗的紅衣少婦身畔,揮袖擋下幾道薄

銳氣勁,一把將符赤錦拽起。

來人立於聶冥途身後,單掌五指仍在不住彈動,劍氣縱橫,兩丈方圓不住有

枝葉落下,砂石激起。這意思已夠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殺了那名女子!

以惡佛此際毒患傷勢,莫說這等級數的高手,便來一窩土匪三腳貓,只消拖

得片刻,毒液毒死了他,南冥惡佛當機立斷,低道:“……走!”挾着符赤錦揚

長而去,眨眼即不見蹤影。

那人靜靜看着,窸窣一陣,緩步走出了暗影。但見它身量不高,堪稱矮壯,

雖披着一襲烏絨大氅,仍看得出肩寬膀闊肌肉結實,整個人精悍如一柄脫鞘霜刃,

頭戴玄冠,額前烏綢垂面,正式血甲門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樹後一眼,微微歪頭的動作似覺嫌惡,遠遠行至兩丈開外回頭駐足,

專等聶冥途復原。約莫盞茶工夫,嗆鼻的藥煙漸漸消淡,空氣中充斥着濃濃汗臭

與受潮的狗毛氣味,聶冥途像泄了氣的皮球,又恢復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慘的模

樣,扭曲變形的臂膀看起來正常多了,卻只有一條左臂勉強能動。

聶冥途將穿出右肘後的半截斷骨塞回肉裡,竄起的藥煙掩去傷處血肉模糊,

但收口癒合的速度已明顯慢了下來。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亡命之徒,喏,拿去!”袍氅揚動,一隻小小的瓷瓶

飛過去。聶冥途信手掃落,並不領情,啞聲蔑笑:

“我自備了吃食,不勞你費心。”奇銳奇堅的骨甲一劃,從樹後切下半截白

生生的物事,擎在嘴邊嚼得汁血淋漓,卻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沒聽見胤家的說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須再議?”祭血魔君的聲音聽

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滿,赤裸裸地毫不掩飾。“這桑木陰的使者一離無央寺,便遭

你的毒手……看來,你是成心對着狐異門了,是不是?”

聶冥途嘶聲戾笑。

“這花娘不是桑木陰的,我認得桑木陰的婆娘。此番前來,本想尋她晦氣,

一報當日之仇,沒想到遇到一名西貝貨,我本欲快活夠了在問口供,料不到傢伙

太過厲害,沒幾下變乾死了她,兩頭落空。”

他擡起青黃怪眼,笑得既囂狂又挑釁,彷彿此際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

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過,我敢問你打包票,這小花娘是天羅蚳狩雲的人,我逮着她的時

候,那摸樣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這停下的,除她之外,便只有天羅香啦。你

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馬屁,屁顛屁顛地給人擡轎去,也沒有想到人家佈下天羅地網,

專等你送上門去?”

本擬先聲奪人,唬他個出其不意,怎料到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到:“我

管她是誰的人!你把自己個兒搞成這副熊樣,還好意思說嘴?我鑰匙你,有地洞

都鑽了,好這般現眼!笑?有甚好笑的?”

聶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還活着’這一點,就值得大笑特笑。”狼首呲牙咧嘴,意興遄飛,

顯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歡喜。“我多活一天都是賺,白賺難道不開心麼?況且南

冥這回沒殺成本作,下回便換他倒黴啦,想到都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親非故,適才還鬥口一回,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爲謀。

“別以爲插手我便感謝你;老狼的閒事,你小子未必管的起。識相的快滾,待本

座起身,你想走就怕遲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補一記‘破魂血劍’,免瞧這副嘴臉,偏偏

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於今日。“聽好了:路上不管哪個,你都不許動手,包

括你在內,所有人都得抵達祭殿,一個都不能缺——你以爲我緣何救你?不知所

謂!”

聶冥途三兩口啃出脛骨的輪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條前臂來塞牙,一抹嘴上

汁血。“你個小傢伙想趁老狼窩囊,以爲有便宜可撿,就錯到姥姥家了。擇期不

如撞日,先宰你罷,總不是殺之不盡的西貝貨。”

祭血魔君單手負後,冷哼道:“講話這麼狂,不怕後悔麼?你那條狗雞巴就

算日日推血過宮,按我的吩咐導引通氣,也要三個月後才能與自身血脈融合;才

過月餘,你便忍不住了,萬一……沒有萬一,是肯定。

“待過得兩日,移植的縫合處肯定潰爛生膿,若不截下換條新的、讓你再規

規矩矩登上三四個月,膿瘡蔓延到腿股時,下半身都得截掉。但,無論是換條雞

巴或截半身,還都得靠我。現在,你要不在改改同我說話的口氣?”

聶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過片刻,將肉臂一扔,飛也似地掠向前去,從草叢

裡摸出那隻小瓷瓶——於視夜如白畫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飛落的軌跡自

是毫無困難——拔開瓶塞,果然透出的甘冽藥氣異常熟悉,正是曾服過的療傷聖

藥,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難言,心中一凜,回頭道:

“是你……讓我賣胤小子平安符的那個?”

“不是。”祭血魔君哼道:“我只是受託操刀,替你換上那條雪獒的陽物。

這麼噁心無聊的要求,我一輩子都沒遇見過,世上怎會有你這般齷齪下流的東西?

這條眼看要報廢了,下回給你換條馬的可好?”

“你得多謝我,纔有機會經手這麼厲害的雞巴。”

聶冥途再無異議,嘿嘿陰笑。“原來你也是給人打零工啊,嘖嘖。那人呢?

怎不自個兒來尋我?”轉念明白過來:“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這局你

們給布的?是的話現講啊,要不老狼一股腦兒打爛場子,對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這話聽來可沒半點不好意思的況味。祭血魔君沒想讓他奴顏卑膝,卻也料不

到亮出底牌之後,他還這般嬉皮笑臉滿不在乎,不禁側目,忍着搖頭的衝動,冷

道:“本座不是什麼人的手下,狐異門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

四出搗亂,壞了大事。你若判斷不了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自好都別做。

“那人說了,桑木陰之主非是你能應付的對手,萬不幸見了,有多遠滾多遠,

省的還要人救你。沒想到我不及傳話,你的簍子已捅了個對穿,若胤小子沒多備

幾名‘桑木陰’使者,你是想讓這個局不明不白的完蛋在這裡麼?”

“……合着是來宣旨的。”

想到駁續巨陽還得靠他,聶冥途畢竟不敢太跋扈,生生將下一句‘還說不是

太監’咽落腹裡,老實不客氣地將滿瓶丹藥吃個精光,消淡的藥煙忽轉濃烈,不

住滾出肩臂傷處;不一會兒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漸恢復常形,全看不出曾受

過這麼嚴重的創傷。

“話講完了還不走,難道等着吃宵夜?”

聶冥途從樹影底下拖出殘缺不全的赤裸女屍,割下青慘慘的蒼白乳肉就口,

嚼得頗香。“說罷!還有什麼要我辦的?拿人好處,總有還的時候,老狼不至於

這般不上道,想讓我幹什麼,劃下道兒來。”

“這廂行事,一貫不使喚人。想不到該幹什麼,或幹不了該乾的,就不是一

邊的人。‘那人’何以挑你賣那保命符,我始終不解,卻也未特別詢問。”祭血

魔君冷冷道:“我留下來,只是想親眼確認一下,你那《青狼訣》癒合之能,究

竟快到何種地步。”

聶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說兩句挖苦言語,祭血魔君袍氅倏揚,嗤嗤幾聲,四

道劍氣準確無誤地打穿狼首的膝蓋肘關,幾無先後之別。饒是聶冥途囂悍絕倫,

也痛得倒地慘嚎,翻滾彈動,霎眼劍變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膝肘的構造在人體當中算是複雜,不僅有肌束骨骼,更有軟骨筋腱,如同一

具精密機關,即使《青狼訣》能透過吞噬血肉快速復原,這種程度的傷也僅次於

殘肢截體而已;能否盡復舊觀,聶冥途自己也沒把握。

他疼得瘦臉發白,這才明白祭血魔君從頭到尾都沒打算容忍他。

“算上癒合的時間,你差不多能在一個時辰內趕到,莫要遲了。”

黑氅高冠的陰人未多說一句,甚至沒恫嚇他遲到或不到後果如何,揹負雙手,

緩步行出林道。

因爲全無必要。

世間沒有什麼話語,比這四道劍氣傳達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聶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氣,難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淚橫流,精通

醫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別明白人體疼痛的生成來源,劍氣不僅打碎骨頭,更直接

從軟麻筋當中穿過,痛的程度大大開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過了多久,荒林間

才又響起老人嘶啞的瘋狂笑聲。

天羅香的車隊不快不慢地來到了渡口前,花費的時間與計劃裡出入不大;唯

一落下的盞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的等人的那一段。

負責假扮桑木陰使者的,是‘華’字部一名年紀稍長的教使,身手不弱,一

直沒得到升遷的原因連蚔狩雲自己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因爲孟庭殊一貫表現出色,

讓這些年紀大的姐姐們看起來益顯平庸,也可能只是蚔狩雲不喜歡她的某些地方,

譬如長相氣質之類。

也可能是梅玉華太規矩太文靜了,被晚於自己入谷的後輩輕易超過,也不覺

心焦,蚔狩雲討厭鑽營,但對消極自守的同樣沒有好感。

但梅玉華決計不敢、也不可能無故遲到,讓約定的集合處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蚔狩雲想。

無論是誰下的手,能從華玉梅口中拷略出來的有用訊息非常。非常少,這也

是他獲選參與這項任務的根本原因。“你準備一下,接替玉華。”她淡然道。

車廂對面的少女聽懂了命令——儘管她不懂這個命令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從座下取出預藏的桑木陰燈籠,換上一襲繡有建木圖騰的衣裳。

碼頭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糧船,四周戒護的金環谷精銳與蚔狩雲所攜數量

相若。糧船與碼頭間搭着浮板,前導的馬車至此便讓到了一旁,讓裝載着萬劫的

大型馬車直接駛上糧船。

其他兩輛車裡的女郎們下車登船,將裝着萬劫的馬車固定在甲板上。平底糧

船附近還有幾條小舟,看來便是供這些個隨性的戒護人員使用。接替梅玉華假扮

桑木陰使者的少女不便現身,姥姥本想叫車伕也將馬車駛上舟去,還未掀簾吩咐,

冷不防一陣箭雨颼颼飆落,連人帶馬,射倒了整排的金環谷錦帶!

“敵襲——!”車外舟中的天羅香女郎紛紛喊叫,就近尋找掩護。“保護姥

姥!”比起金環谷的烏合之衆,天羅香諸女訓練有素,傷亡相形少得多。這點在

緊接而來的第二波箭襲後益發明顯——

單打獨鬥,鬼先生自錦帶好手中挑選出來的這批精銳,可能勝過目前爐谷內

絕大多數的人,然而在夜間林邊猝然遇襲,精強的武藝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兩波

亂箭之後,還未拾取行動能力的,絕大多數都是女子。

可惜除了這些中看不中用的錦帶豪士,陷入混亂的還有拉車的馬匹。

包括蚔狩雲所乘,兩輛還在岸上的小型馬車被驚慌失措的馬兒拉得到處亂跑,

其中一輛被亂箭射倒了兩匹之一,轅前失駕,當場翻覆;蚔狩雲那輛卻只被射死

了車伕,一路往林間衝去,恰恰迎着箭壺射空、拔刀掩殺而來的埋伏大隊。

四面山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撐出的血豔燈籠,燈上繪着張翼的青色蝙蝠,

映出十數名坦露着暗青色赤裸上身、腰間僅圍皮裙,青面獠牙的猙獰小鬼,天羅

香的女郎一件,半數以上驚叫潰逃,僅少數人尚能沉着應接戰,此消彼長,形勢

更加嚴峻。

“是集惡道……‘鬼王’陰宿冥!”

蚔狩雲攀着東倒西歪、拋甩彈撞的車廂,拔下頭頂金釵,越過對面玉容白慘

的銀衫少女,素手一揚,金芒穿簾而出,貫入一匹健馬的後腦!那馬兒立時氣絕,

屈膝跪倒,扯得並肩狂奔的另一匹馬身子一側,齊齊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狂奔,&狩雲偕少女破廂面出,隨手放倒三名鬼卒,揚聲道:

“保護萬劫,切莫慌張!”戰場之上無分遠近,女郎們精神大振,展開反擊,居

然鬥了個旗鼓相當。&狩雲控制住了局面,一使眼色,喬裝後的銀衫少女趕緊戴

上面紗,提着桑木陰的燈籠離開。老婦人在戰團間移動,一邊找尋陰宿冥的蹤跡,

邊忖道:“這批鬼卒的箭術比刀劍拳腳要厲害,夜間引弓,能有這樣的速度與準

頭,且箭壺中的&箭不多,顯對自身的箭藝深具信心……連官差都未必有這樣的

功夫,莫非集惡道的寄身之處,竟在行伍這中?

&狩雲老謀深算,不是沒料到會有人來搶刀,卻萬料不到有這麼的粗糙莽撞、

老着臉皮硬搶的法兒,一時間頗有措手不及之嘆,正欲留下幾名活口,綁回細細

審問,見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裝滿柴火的箭舟順風而來,泊於碼頭的平底糧船已

不及起錨解纜,遑論掉頭。

三艘中的前兩艘點起易燃之物,操舟之人隨即跳船逃生,兩艘小船頓成兩枚

噴着火焰的大&石,轟轟兩聲,接連朝糧船的船頭嵌撞進去,火舌跳動接引,亦

隨之攀線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紗襆頭、碧綠蟒衣,肩&如駝峰的鬼面

判官,卻不“鬼王”陰宿冥是誰?

但聽他一聲長笑,搶在船頭撞上平底糧船之前縱身一躍,掠過&耀不休的熊

熊火舌,輕輕巧巧落足甲板,“鏘”的一聲腰間降魔劍出鞘,所所經之處舵工水

手無不慘叫跌落,身肢斷離。

不過眨眼工夫,陰宿冥已來到船舷,揮劍連斬,搭着橋板的鐵鉤、連着船錨

的鐵鏈,乃至&岸的纜繩俱都分斷,再加上風借火勢,熱浪鼓風,偌大的船體緩

緩漂開,一陷入水道渦流,旋即加速往下游漂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陰宿冥似無懼烈火,粉底皁靴踏上船舷,拄劍

狂笑:“回去告訴雪&青那婊子,妖刀萬劫我收下了!不知怎的,他的聲音在風

中聽來意外地尖亢嘶溥,並無男子之沉厚,聽來頗有幾分少女粗嗓的刻意爲之感。

“……誰告訴你,萬劫已經是你的了?”

陰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頭,驀聽轟隆一聲,甲板上那巨型馬車的廂門連鉸

鏈一併彈飛,跨出一條膚光雪白,足脛修長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腿掌上趿着一隻金燦燦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斂、踝骨渾圓,十枚如

玉顆般小巧瑩潤的指甲之上,塗着彤豔豔的蔻丹,親興晶瑩如玉的傲人雪肌,非

但不顯一絲風塵,反而有種既純真又性感的誘人風情,美不勝收。

奇異的船形屐以金線縛住玉足,一路從腳背、踝脛纏上小腿,細細的金線微

微綁入雪肌,不但凸顯她結實的肌束,更有一絲極微妙的豐腴肉感,亦可略窺肌

膚的緊緻彈性……單這矢跨出廂門的長腿便足以顛倒衆生,況乎全豹?

陰宿冥與&祖不過數面之緣,對這身風騷的異域戰甲卻印象深刻,每回想起

無不恨得牙癢癢的,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覺,她對玉面&祖的鄙夷憎恨,很大一

部分是來自對這套金甲所呈現的女子胴體之美,懷抱着難以言喻的豔羨與妒忌。

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兒沒無聊到去留心天羅香的婊子生得什麼模樣,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豔豔的

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的妖妖嬈嬈、專勾男人的賤貨!然而,先前幾

度會面,雪豔青雖是衣甲暴露,確實英氣大過了嫵媚……不,簡直是毫無嫵媚可

言,就是個不巧生了副女子胴體,骨子裡卻嚴肅無聊的畸胎——媚兒喜歡誇大這

分想象,藉此得到一點小小的優越。

眼前的這條長腿,確是嫵媚、英風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

的美麗,自然而言地接受了它,與它相處和睦,以至一舉手一投足間,風情自在,

穠織合度,美得渾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蠨祖足尖點地,自車廂中站起身來。一樣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雙堅

挺乳峰,裸露出蠻腰玉臍;裙甲不過看看掩臀,前後兩片裙紗之間,音樂露出結

實修長的赤裸大腿……卻有兩處明顯與記憶不同。

‘雪豔青’臉上帶着一副蛛形半臉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顏;披着一襲猩紅

襯裡的雪貂大氅,頸間綴了圈雪白的蓬鬆兔絨,以金鎖系之,似卻遮掩過於暴露

的戰甲,兩隻渾圓高聳的玉乳卻將胸甲高高撐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緣,想裝作視

而不見都難,全身的甲冑只這處像硬生生小了一號,也不知底下墊了多少物事;

慣於腦後高高挽起馬尾的利落髮式也已不見,卻而代之的是放落烏溜如緞的秀髮,

只在鬢邊簪了朵金絲掐成的羽片珠花,更無其他餘贅,既華麗又簡約,嫵媚中偏

帶着大方貴氣,品味委實不壞……至於雙手指甲均染鳳丹這樣的小地方,她就懶

得算了。

“……虛榮!噁心!做作!”

喬扮成陰司判官的紅髮女郎在心底詬罵,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咬牙道:

“玉面蠨祖,這條船快沉啦。船首破這麼大個洞,又燒將起來,只怕到不了路觀

圓上的集合點,船上之人便已餵了魚蝦。

“今兒我也不來爲難你,快快棄船逃生,從本王眼前滾蛋罷!忒識時務,我

不會笑你夾着尾巴臨陣脫逃的。”

玉面蠨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單手叉腰,俏生生立於以鐵索固定在

甲板上的馬車之前,一身雪肌被烏沉沉的車廂一襯,更顯身段婀娜、玲瓏浮凸,

當真是一把細圓蛇腰,曲線緊緻,不似人間應有。

然而比之誘人胸腰,最攝注目的卻是她那雙渾圓結實,長的難以言喻的美腿,

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長已極,穿透噼啪做聲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

起伏的陰影,無論是氣勢或美麗,都壓的媚兒喘不過氣來,癡癡地怔瞧了幾眼,

忽生刑穢之赧,益發惱恨。

——讓她消失在火海里罷。

繪着猙獰花臉的地獄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來,再被寬袍墊肩、濃墨油

彩盡掩美貌的紅髮麗人心中,終於找到了平衡這股惱火與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變注意啦!”她活動臂膀,提劍上前,狠笑道:

“你還是留在這裡好了,同這艘破船一起沉入水底,爛成一堆白骨罷。萬劫

留下!”殺意涌現,心神激盪之下,一時竟忘了以內力壓抑喉音,這幾句卻是以

原本的聲音說出,尖亢細薄,盡顯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膚麗人記不起是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總之與眼前形容全然無

法聯繫起來,卻非蛾眉微皺之故。“你就爲這種理由殺人?”一指遠方水面載浮

載沉的稅收殘屍,沉聲道:

“那些連江湖人都不是,與你有何冤仇,僅能如此切菜砍瓜一般,隨手斬殺?”

媚兒聽得一怔,尖聲厲笑:“你個腦子燒壞的婊子,說得什麼蠢話!那些個

螻蟻廢物,殺便殺了,有甚好糾結的?你的那杆黃金杖呢?快亮出來,你可知本

王殺人,還管待你是不是手無寸鐵!”惡念徒生,不待對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

魔青鋼劍和身撲去,身前一抹青芒倏化洪流,轟然而生,正是《役鬼令》的一式

‘山河板蕩開玄冥’!

《役鬼令》神功並無常形,以鋒銳無匹、蒸汽浩然的降魔青鋼劍施爲,威力

益發難當,便有金甲護身,玉面蠨祖亦未敢正纓其鋒,身形一轉、貂氅倏揚,原

本所在處的車廂便成替死鬼,青芒過後,如遭萬箭攢射,遍體巢穿,旋即轟隆一

響,半邊馬車僅餘車構,廂板化作一地木屑銅件,全然無法想象本來形狀。

媚兒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於丹田裡的精純陽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

到‘無心而動’的境界,超越了她現今對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極招一出,連自己

都有些錯愕,復感驚喜:

“這是小和尚留給我的……”眼前浮現那張稚氣未脫的黝黑麪孔,胸中劇痛

如絞,霎時只覺世間無一物不可恨,心頭攸冷,一瞥滿地殘碎,纔想起並非見得

那口貯裝萬劫的木棺,不禁一怔:“刀呢?”

攸地車構轟倒,固定用的鐵索飛散開來,一抹金芒雪影峭立於煙雲間,身段

出挑的玉面蠨祖單手提着長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只這麼一攔,刀頭已雜碎厚厚

的甲板,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條藕臂肌團鼓束,卻絲毫不覺粗硬獰悍,修長的

線條依舊潤滑如水,結合力量的美感益發動人心魄。

媚兒心頭微凜,並未想到要與妖刀對戰,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涌起,狂氣

發作,視世間諸物如寇仇,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阿蘭山論法之後,她恍恍惚惚過了一陣,什麼捭闔縱橫、諸國同盟,什麼七

玄聚會稱霸江湖……通通沒在心上,不吃不睡,連平素打罵侍女、拿諸小鬼出氣

的習慣也提不起勁,幾乎失去了時感。孤竹國的臣子們擔心公主絕食而死,急如

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她在時昏時醒間磐巖數日,終於明白自己怎麼也死不了。

因爲小和尚留在她丹田裡的那個,頑強地支撐她的生命,放佛它自己也有生

命似的。

“傻丫頭!活着,起碼還能想念;死後無知。就什麼也沒了呀。”那晚在恍

惚間,她依稀聽得耳畔有人這麼說,摸着她火紅捲髮的手兒好小好涼,放佛幼時

總不離身的布娃娃。

媚兒沒有嚎啕大哭的氣力,才明白自己虛弱到什麼程度,靜靜流了整晚的淚。

她很久、很久沒哭過了,師傅死時她都沒哭,那夜卻放佛流乾了一生的眼淚。

甦醒後她不僅不再拒食,反而冷靜的、無比沉着地往肚裡塞着食物,拼命攝

取營養,如帶烈恨一般,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現出前所未

有的積極,猛進到令羣臣憂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奪萬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宮衛隊裡的

精銳——以高效的圍殺殺之,不講黑道規矩,管它曲直道義。她認爲只有這樣,

才能算活着,以時時刻刻涌現、卻仍經常猝不及防地刺傷她的痛楚。

妖刀是麼?那就來啊!

降魔劍一橫,重新擺出接敵的架勢,運功凝神,切齒狠笑。

“來啊,那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即使掩蓋周身的女性特徽,

能死的話,那更好了。

第百七十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

兩人縱身躍下熊熊燃燒的江船,於岸邊林地間對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馳名天下,壓盡世間男兒,媚兒毫不懷疑她能掄使這柄足有八

尺長、石柱一般的巨刃。以萬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橫掃而來,縱是降魔

青鋼劍,也可能在對擊間輕易毀損。

媚兒不待對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圍內,一劍刺向「

玉面蠨祖」心口!這下並未用上役鬼令,甚至無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殺她個措

手不及。

修長健美的金甲麗人一轉石刃,以刀代盾,「鏹!」一聲火星飛濺,青鋼劍

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蠨祖單肩微側,讓開這逼命的一劍。

媚兒亦喜亦憂,憂的是雪婊子無論氣力反應,均遠超她的預期,這一仗並不

好打;喜的是萬劫枉稱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鋼劍堅利,儘管沒能刺

穿雪婊子的心口,卻削下她用以格擋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豔青避的及時,少不得

要被劃傷肩臂。

——若能毀去萬劫的話,我便贏了!

媚兒不肯放棄先手,右腕輕顫,青鋼劍抖落寸芒,照準蠨祖一徑飛刺。

玉面蠨祖仍是單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動長長的刀柄,徑拿厚重的刃末當盾

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飛,堅持不退,難說是誰佔了上風。

萬劫不抵降魔劍之利,花崗岩般的刃體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佔優,然

後鏖戰迄今,蠨祖始終單手接敵,石刃一次也未舉起,怎麼看都是他更從容些,

彷彿在觀察對手招式,還有厲害的後招未使。

役鬼令雄渾剛猛,卻不以速度稱著,媚兒幹舍不用,在求「及時」二字,不

予令他緩出手來;久戰無功,不免焦躁,圈轉長劍,一式「彌望泱莽衛后土」中

宮直進,同樣是當胸一劍,此番不見投機取利,嚴整如六軍催發,氣勢萬千!

蠨祖再不能穩立不動,疾退兩步、藕臂平舉,厚刃斜撩,地龍破土之勢對上

衛后土護民之劍,轟然一響青芒迸散,兩人雙雙退後,距離陡的拉開,而石刃的

反擊便於瞬間發動——

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長柄之末,抖開長柄鐵鏈,巨刃點、撥、挑、刺,

使得竟是長槍法!兵器形質雖頗不合,仗着萬劫の長一徑施展,居然法度嚴謹,

攻得媚兒連連倒退,降魔青鋼劍在身前舞成光團,哧聲不絕於耳,石屑紛飛,如

炮朽木。

(可……可惡!)

媚兒盤算落空,出劍不敢放鬆,竟連換氣的餘裕也無,眼看氣力將盡、胸中

悶脹如窒,幾欲短息,驀地腹中陽丹迸出一股精純無比的內力,推動周身內氣循

環,彷彿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從身後環住了她,抓着她痠軟無力的手臂持續出招,

再度於嚴峻的險勢中保護了她。

好勝的紅髮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覺腰腹間有異,似乎死小和尚

摟她圓腰的手臂緊了緊,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聲道:「媚兒,別

忙。等會……再等一會。」

(好……好。)

她沉穩運臂,化役鬼令於劍中,無爭無搶、不火不蘊,敵住矯矢而來的槍勢。

雪婊子的招式依舊神妙無方,甚較前度所見更爲精準,少了那股大開大合的

璞拙疏放,卻處理得更加細膩周折,看似以力壓服,所長卻在巨刃之外。

在那雙雪酥酥的袖長藕臂操縱下,石刃非如過去她手中的虛危の杖,化成一

條睥睨洪荒的巨龍旋尾掃來,勢足毀天,徑以一力降十會,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

如神龍騰至,撞上青鋼劍旋絞而成的光幕,一勢一龍,連綿不絕。

俄頃間,粗糙嶙峋的萬劫刃頭已數十度、乃至連擊過百,宛若千龍齊至,盡

管一頭頭全撞碎在鋒銳無比的劍幕上,巨大的壓力卻持續堆疊,竟無絲毫放鬆。

若媚兒於陽丹發動之初徑行反擊,即時擊潰槍勢,兩人間隔着一柄萬劫,蠨

祖身臂連動,隨時能組織第二、第三……乃至連綿不絕的攻勢,攻守極可能於剎

那間二度易位,屆時便只一敗塗地,再無轉圜餘地。

她穩穩扛住千龍之槍,沉着地承受劍上壓力,從環抱着自己的無形臂膀間得

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陽勁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體力量充盈,猶

不着急,半閉美眸,在對手氣勁着體前已經自行運腕擊回,五感空靈,漸至無心,

不知不覺佔據了主動。

至水到渠成時,降魔劍青芒一收,千百劍影倏凝,壓着萬劫舊力已盡、新力

未生的當兒,劍流轟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強一式——「直道皇天萬里平」!

雖是役鬼令中的最強一招,歷代鬼王卻幾乎無法使用,蓋因極招正氣之強,

未運內力,單以招式心訣,這些陰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臨敵強使等同自殺,只

得忍痛棄之。

媚兒以陽丹發の,配合無私無恨、勿固勿我的無心之境,一霎間宛若南驪五

祖再臨,數百年之間,再無一名集惡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氣,青冥劍流恢弘映

照,瞬間擊潰呼嘯千龍,吞噬萬劫!

巨刃爲青芒所捲,表面綻裂無數,隙間透出青光,摧平之勢已不可擋。媚兒

身上的鸚鵡綠綢袍逆勢激揚,宛若神臨,擊着青冥劍流踏前兩步,石刃似穿而過,

人於刃中,驀地青光迸散、碎石彈飛,萬劫刀刃只餘半截,不過三四尺長。

媚兒身子一抵,降魔劍已經能觸及蠨祖,「直道皇天萬里平」餘威未盡,鋒

銳的劍尖自她額際揮落——

(……贏了!)

紅髮女郎自「無心之境」回神,未及歡呼,忽覺胸腹間奇寒徹骨,餘光垂落,

赫見抵着身子的平鈍之物,非是被攔腰削斷的石刃,而是一小塊堅冰,才發現整

柄萬劫表面覆滿白霜,抵着腹間的冰殼裡凍着一小節圓錐狀的青鋼尖刺,似是自

削斷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氣成兵的奇寒凍封住尖銳部位,適才她

揮劍直進的剎那間,身子已遭尖錐洞穿。

這般奇寒真氣,媚兒非是初見。

——在三乘論法大會的蓮臺上,同小和尚最終一決的紅衫女郎,就曾使過這

種武功!

心念一動,急急撤劍,劍尖已將她的蛛紋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紅自女郎發尖

淌下,幸好並未傷及面孔。媚兒疾退兩步,降魔青鋼劍斜斜指地,顫聲道:「果

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軒的……是鎮北將軍染蒼羣的女兒!」

代替失蹤己久的雪豔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紅霞。鬼先生將存入腦海中的「

玄囂八陣字」槍法整理出來,由蚳守雲負責喂招,順便指點他的言行舉止,以免

露出破綻。

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動手過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則在一旁觀察,

將超卓的記性眼光輔以「思見身中」之能,修正染紅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

下,竟將玉面蠨祖出手的模樣仿了個七八成,起碼外觀上沒什麼問題。

染紅霞自小隨父親、舅舅耍弄旗槍,接觸北關「血雲都」獨門武藝的時間,

怕還早於水月嫡傳的武功,於長兵器一門本有基礎,非是一問三不知的外行。《

玄囂八陣字》槍法繁複精奧,充滿辯證反詰,極對她的脾性,雖只有鬼先生轉述

的外形模擬,已給她偌大啓發,與《青楓十三》《十三楓字劍》兩部新舊劍法相

互參照印證,又似有新的體悟。

鬼先生自不會傻到把珍貴的金甲正本與她過目,然而,以染紅霞融會貫通的

程度,雖無心法推動,威力全來自本身的內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囂八陣字

槍法在這名秀麗女郎的手裡,居然還是頗有威力的,並非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心中頗生忌憚:「此間事了,需得廢了她的內功,免生枝蔓。她最有價值處,在

於{染蒼羣之女}的身份,這點價值毋須如許武功。」鬼先生暗地裡下了決心。

染紅霞隨車押送萬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復有冷爐禁道の天險,鬼先生也不

怕她耍什麼花樣。她陡被叫破身份,心頭微凜,一抹額際液潤蜿蜒,才發覺覆面

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聲道:「我……我在阿蘭山見過你。你是那……

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媚兒大吃一驚,怕還在染紅霞之上,意識到腦頂的鳳翅烏紗璞頭早在適才抵

御巨刃連擊時,被呼嘯的勁風掃落地面,連裹發的紗網都碎裂開來,搖散一頭火

焰般的金紅捲髮;一抹面頰,油彩勾勒的花臉早被淚水衝出兩道軌跡,露出異常

白皙的雪肌,遑論心神激動下,毫無壓抑的本來喉音。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

實是女兒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護被揭,反倒稱了心意,當下再無顧忌,大聲道:「你……你沒死……

死在蓮臺下,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說不下去,喉頭哽

咽,益發惱火起來:這該死的喉嚨!什時候了,使什麼性子?怒火上衝,淚水難

以剋制的流下來。

染紅霞見她流淚,霎時什麼都懂了。明明立場相左,甚至纔剛於刀劍之上拼

過生死,不知怎的卻像遇見了極親近的人,鼻頭驀酸,也怔怔掉下淚來。

媚兒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滅,朝身畔矮灌叢一陣亂砍,

用力過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尤不解恨,起腳踢得一跤坐倒,縮膝

環抱,把臉埋進雙腿間,雙肩抖動,如小孩般嗚嗚哭起來。

染紅霞有些怔傻,數日見心力交瘁的疲憊、挫折……等一股腦兒涌上,膝間

一軟,坐倒在草叢裡,被不遠處抱腿痛哭的紅髮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淚不知怎的

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兒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禍首就在身邊,猛然擡頭,芊芊玉質一指,紅着眼

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麼?場邊忒多人你不撿,偏偏挑小和

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亂往身前臀後摸索,但降魔劍飛出甚遠,哪

裡有什麼稱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頭夾臉朝染紅霞擲去。

染紅霞本欲學她抱腿哭泣,發泄傷懷,聞言才警醒過來:「沒人知曉耿郎在

冷爐谷中的遭遇。」不閃不避,擡頭正色道:「他沒死。」

媚兒一怔,紅腫的美眸越睜越大,忽翻身躍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

的臂膀,顫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染紅霞嚇了一大跳,她來的這般迅捷,自己卻未感應絲毫殺氣,以致應變不

及,蓋因此姝全無惡意,心懷一寬,僅剩的一絲提防與惡感隨風化散,拉着她的

手,將冷爐谷事說了一遍。

媚兒越聽面色越沉,咬牙切齒,不是追問「他人呢」、「你有沒有見着」、

「確定是那個混蛋」等等,染紅霞總是如實回答。

「你怎能這般被他威脅?忒也好騙!」她瞪了染紅霞一眼,與其說不忿,倒

像嗔怪居多,總之非惡意敵視,氣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見他三回,少了一次,

就別想讓你幹什麼——現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麼?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

給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幾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機會,也才知上哪兒去救。」

染紅霞哪省得這些邪派手段?經陰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娥眉緊

蹙,忍着不讓淚水溢出。這種逞強的模樣,意外的贏得了媚兒的好感,心想這女

人也是個軟心腸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馬,不比那些妖妖嬈嬈的大奶紅衣毒婦

——

不過蓮臺倒塌後,大奶妖婦傷心欲絕的模樣挺動人,適才在無央寺見了,憤

世已極的媚兒竟未生出尋她晦氣的念頭,只覺「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決定將兩人先移除手絹黨,暫放入觀察名單內;心思單純、涉世未深

的邵芊芊,怕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殺手絹黨的名單首位,堪稱此際世上最該

死的女人。

「別擔心。」媚兒大方的安慰她。

「我這便糾集鬼卒,咱倆聯手殺進天羅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鬧它個天翻地覆!

把冷爐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將起來,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個三長

兩短,我全滅了狐異門天羅香給他填墳!」

這法子只義氣尚值稱許,其餘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說地獄道一派的實力能不

能挑了七玄中最強的兩大勢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軍萬馬也只能在谷

外乾瞪眼。

自從那回沿河搜尋耿照下落、意外與符赤錦交心後,染紅霞對「邪正不兩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碼在「身爲女人」這部分,她認可出身邪派的女

子也能有全心愛人的真性情。

陰宿冥對耿郎的情意看來不假,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沒

能阻止她蘊生愛苗,甘願爲他流淚,不惜一切也要替他報仇……這份坦率直接,

贏得了染紅霞的敬意。她握着紅髮女郎白皙綿軟的手掌,輕道:「冷爐禁道攻之

不破,便尋到了他,也無法將人救出。遊屍門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紅

顏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過她。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

裡應外合,我覺得成功的機會大些。」

媚兒想了想,點頭道:「那大奶妖婦一臉的聰明相,說不定能想出好法子來。

真要想不出的話那也不怕,你都說啦,七玄有其三,圍毆起來還怕他狐異門

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們先把妖刀武學搶將過來,斷他一條臂膀,再來個倚多勝

少,打輸都沒天理啦。」

染紅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錦,忽聽一把清脆動聽的笑語

銀鈴般飄來,明明近如附耳,卻又難以辨認來源方位。「你這丫頭好大口氣!成

天喊打喊殺的,當心難招駙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戲謔親暱、不帶一絲惡意的口吻,雙姝卻在不約而同地露出詭異神情的

同時,驚覺對方面上的怪異之色,忽然會意:興許並不是只有自己,曾經聽過這

個聲音,儘管聽聞的場合怪到了極點,是不管對誰說出,都只會招來嘲笑的程度

——

染紅霞以餘光遍掃四周,不見異狀,不知不覺轉過身,與綠袍紅髮的雪肌女

郎背倚着背,以防敵人偷襲。正欲開口,忽聽媚兒道:「你……也聽過這個聲音,

對罷?」

「……嗯。」染紅霞點點頭,忽然想起她看不見,輕輕應了一聲。

「醒來之後……」媚兒的聲音壓得更低:「有告訴過任何人麼?」

不會錯了,她跟我一樣。染紅霞心想。「沒有,說了也沒人信。」

「嗯。」媚兒放下心似的,拉開架勢,運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備,把背門要

害交給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皺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們就來瞧瞧,是什

麼人忒本事,竟能進入夢中同我倆說話。喂,有膽子就別藏頭露尾的,出來與本

座鬥上一鬥!你這妖怪!」

要說七玄中最受人覬覦「聖器」標的,五帝窟無疑是榜上有名。同時持有食

塵與玄母,怎麼說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標,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樣是攔

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這也是漱玉節邀請薛老神君同來的原因之一。

從進入棄兒領地界,「食塵」便以長刀的形態貯於匣中,由薛百勝負在身後,

細劍「玄母」則佩於漱玉節腰間,不過她另外準備了柄長劍,非到萬不得已時,

能不用上玄母就儘量別碰。

擼管圖所載的三條路線之中,漱玉節挑選了繞過大半個棄兒領的小路,原因

無他,「謹慎」二字罷了。水路那條一看就知道是天羅香必選,否則以萬劫之沉,

運到祭殿怕已天亮,什麼都不用談了;蠨祖既未現身,蚳守雲年事已高,這條路

是打劫妖刀的大熱門,犯不着攙和進去。

經萬安擎、萬姓義莊到無央寺的大陸是好走,不過居高臨下一眺,形跡一目

瞭然,亦非善選。

兩人各執一盞燈籠,于山徑林間施展輕功,一前一後沉默疾奔。這條路線畢

竟兜了圈子,沒有磨蹭的餘裕,中途若有耽擱,一個時辰內恐怕趕不到擼管圖裡

標識的集合處。

然而,要說沒有講上話的時間,未免自欺欺人。

輕功非薛百勝所擅,漱玉節自離無央寺,始終悶着頭一路狂奔,薛百勝年老

佝僂,個子比他還要矮得多,腿長相差更不只一丁半點,爲跟上速度,還真沒敢

開口說話。兩人就這麼繃着臉繞完大半座棄兒嶺,所幸一路無事,籍月色遠眺,

約莫里徐便能接上大陸。

薛百勝暗忖:「終不能堵着氣上那勞什子祭殿。此事關乎帝窟宗嗣,得同她

對個說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撣了撣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一屁

股坐下,捏着葛襟扇涼。

果然漱玉節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氣發作,揹着食塵迴轉還跳山,

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了;輕哼一聲,回頭道:「老神君且

忍耐片刻,得到龍皇祭殿,再歇息不遲。」

薛百勝悠哉悠哉,捫衫道:「我這把老骨頭毋須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輕功雖然佳妙,長途競力不競速,這般跑法最傷根本,一會兒在那什麼

祭殿須與人動手過招的話,宗主要以幾成的功力卻敵?是五成,還是三成?」

漱玉節一凜。她並非糊塗到不要命全力狂奔,只是餘怒未消,奔跑間帶上情

緒,的確略失節制,當然也不排除有刁難老人之意;陡聽此問,不覺有些慚愧,

心情稍平復了些,和聲道:「多謝老神君提醒。我們就在這歇一會罷。」尋一株

老樹稍倚調息,隔着林間地與薛百勝遙遙相對,也暗示他「這事沒完」。

站在薛百勝的立場,瓊飛是他與漱玉節……不,該說是金、水二神島間最大,

也是唯一的交集與共識。

若將瓊飛推上大位,長期因養不出繼承人而傷透腦筋的金神島薛家,形同一

氣由谷底反彈,躍上巔峰,這是十數年而爲將那廝逐出五島、一力促成薛尚與漱

玉節的盟約姻緣的薛老神君,當初始料未及的。

當然他懷疑過這孩紙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傳人、義子,同時也是血

緣極親的甥舅;若非薛百勝疼愛已極、從小資賦過人的幺妹難產而死,以她の天

分,今日五島由哪家呼風喚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純血斷絕的厄運自此纏上了白島,直到薛尚長大成人,練得一身出類拔萃的

武藝,幾乎繼承他的衣鉢,金神島仍沒個像樣的女神君。要漱玉節下嫁,不過是

想斷她黑島一條優秀血脈,稍稍拉近兩家的實力差距罷了,沒想到薛尚那孩子如

此爭氣,一舉讓她懷上了融合兩家血脈的天之嬌女。

近有符赤錦、楚嘯舟,純血結合雖極難受孕,可能性幾近於無,畢竟不是沒

有前例。況且瓊飛那孩子眉宇間頗有幾分薛尚的模樣,老神君的猜疑戒心並沒有

持續太久,隨着孫女一天天長成,早拋到了九霄雲外。

唯一的遺憾,就是薛尚沒捱到女兒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親眼見證純血融合

的奇蹟,教瓊飛一出世變成了遺腹女。

但只要瓊飛還在,他薛家與漱家的利益檯面上便即一致,無憂扞格,無論如

何薛百勝都必須支持她,否則漱玉節一旦失勢,瓊飛與寶座必將漸行漸遠。黃島

何家自是強大的競爭對手,何君盼那丫頭卻難得是個講道理的,御下堪稱有度,

漱玉節不以懷柔,反教黃島逮着藉口、積極備戰,不能不說是一着劣旗,令薛百

勝相當失望。

若她別花忒多心神在七玄會上,嚴格管束瓊飛的言行,說不定能推遲黃島翻

臉的時間,甚至說服何君盼放棄競爭,改走攜手共榮的路線。以薛百勝的年歲,

親歷過五島惡鬥、無所不用其極的時代,可能的話,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現在可好。五島尚且鬥個沒完,居然要改門七玄了——「我觀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氣開聲,嘶啞的嗓音驚飛林鳥,徒留一地鳥羽。

「是贊成七玄合併的提議,還是薛某老糊塗了,居然誤會了宗主?」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幾時看見的?我以爲老神君一門心思,全在讀書

上哩。」

薛百勝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就看了兩眼,能費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脣

槍舌戰,與那胤家小子你來我往,看似極鬥,實是大敲邊鼓。我擔心除我以外,

餘人皆以帝窟五島爲他狐異門暗樁。」

「是麼?」一身黑衣勁裝的溫婉麗人支頤輕笑,看似頗傷腦筋般,嘆息道:

「我以爲自己快逼死了那廝,正爲功虧一簣扼腕,老神君這要是安慰我的話,倒

相當成功的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一點兒都不覺得難過了呢。」

「高來高去就不必啦,漱玉節。咱們都省省吧,時間不多了。」老人收起笑

容,沉聲道:「胤家小子佈置這些,不是爲你擡轎。你真以爲爲你能當上七玄共

主?且不說南冥惡佛、玉面蠨祖,光是聶冥途、陰宿冥,就不是靠脣舌能宰制的

對象。你要放棄現成的宗主身份,去給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

卻要將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裡?」

漱玉節也不生氣——至少溫文嫺雅的俏臉上看不出來——怡然道:「老神君

過慮啦。現今所談,止於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門派,大夥兒同氣連枝、聲息相

通,出了事彼此幫忙,帝門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況於我帝窟五島,同盟

什麼的,不過引子罷了,但求分得好處,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爲遊屍

門青面神、天羅香蚳守雲,是能放下嗣派、無視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勝自知口才不及,沒想用說的駁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

心肝來瞧,隨你怎麼說。但合併也好,同盟也罷,我金神島薛氏俱都反對到底。

下回若須決斷,宗主記得這點就好。」解開胸前繫結,取下刀匣,雙手捧過

:「宗主信我不過,要討回食塵電話,薛百勝絕無二話。白島若要此刀,自會奪

下宗主大位,毋須趁便取之,宗主勿憂。」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實則重極,要

是漱玉節順着臺階走下,接過食塵那一刻,黑、白二島的合作關係從此走入歷史,

下回再見,恐怕是敵非友。

漱玉節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見疑之意,也決計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同他割袍

斷義。儘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舉乃是赤裸裸的裹脅,縱使心底將他罵上了千百

遍,面上也只能不露聲色,正想說幾句軟話先穩住他,驀聽一聲陰陽怪氣的蔑笑

:「爭什麼?留下便是!」一抹烏影自林間飛出,袍氅獵獵激揚,宛若一頭巨大

的烏鴉,袍底翻出一隻勁爪,扣向薛百勝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節與老人相距甚遠,欲救無從,足尖連環,朝那黑袍人

踢出兩枚圓石,和身撲捲過去,「鏹」的一響,自腰間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頭薛百勝首當其衝,卻無遇襲之狼狽,嘴角揚起一抹厲笑,十指扣緊,

匣身的厚重紫檀連着鉸鏈搭扣等銅件,如泥塑般無聲陷穿,牢牢嵌在雙掌間,勝

似盤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嘩啦!」掀飛整面匣蓋,匣刀卻絲紋不動,如澆鑄在薛

百勝一雙鐵臂之上。他身在半空,無以借力,兩枚石子挾着破空勁響接連飆至,

其後尚有漱玉節的劍尖追風而來;身下薛百勝運化雙掌,待甩脫刀匣、十指自由,

便是絕學「蛇虺百足」出手之際——

頭戴高冠、烏綢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這一霎。

袍底烏光一閃,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難辨,卻能由四周破壞的軌跡看出其

威力。兩枚飛石還未接近刀芒,便已憑空化爲塵粉,隨即「叮」的一響,漱玉節

的劍尖撞在黑袍客身側七八尺處,難在進分許,然而持劍疾衝的力道卻未消失,

青鋼劍刃猛被夾得彎曲拱起,「啪!」從中折斷,反彈的劍尖削過漱玉節頰畔,

差點片下一小塊耳垂來。

美婦人身形急墜,避得無比狼狽,若非她年少時因緣際會,曾見過天下三刀

中號稱「王者之刀」的「皇圖聖斷刀」,這下還以爲是「刀皇」武登庸親臨,才

得有這般威加九錫、睥睨宇內的皇者威儀。

援軍尚且如此,正當其勢的薛百勝承受壓力之大,周身爲轟然擴散的刀勁所

籠罩,莫說抽身,連挪動腳步亦有不能,須運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從天而降的罕

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顧什麼宗嗣什麼體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頂,徑以「食

塵」爲盾,硬扛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勁。

「咔擦」一響,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質絕佳的食塵,老人仍覺的十根指頭

彷彿被刀勁生生絞斷似的,劇痛難當,勉強接下這逼命的一招。只見半空中黑袍

人收刀倒縱,不忘飛出一腳,將拋懸在無數木碎之間的食塵踢飛,頗具份量的實

力如奔雷一線,颼然沒入深林!

(好橫的刀法……好強的內力!)

薛百勝掂量着雙方的實力差距,以空手對付那威力強大的刀式,委實託大,

但食塵刀到底是從自己手上丟的,責無旁貸,閃身攔住來人去路的,沉聲喝道:

「宗主請將寶刀取回!這廝交與老夫便是。」

漱玉節暗忖,就算拿出壓箱底的絕活兒,至多與那人鬥得五五平波,再遇方

才那式絕刀,恐無破招良法,也只能走爲上計,幾無猶豫,揚聲道:「此獠難鬥,

老神君留神!」回身如林,撥草急往寶刀消失的方向尋去。

黑衣人極招被硬接了下來,「咦」的一聲,尋思不過俄頃,徑朝薛百勝豎起

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虛傳。」撢了撢衣袍,擡起那塊垂覆額面、

織滿異花的烏綢來。

薛百勝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閣下,你既有天裂妖

刀在手,何苦來尋帝窟五島晦氣?」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頗有烈

日當空的威勢,若老夫修煉的武功摻了一絲陰邪,這會兒可有得瞧了。」蛇虺百

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並無邪正之別,修煉法門之嚴苛,勝卻無數以「名門正

道」自居的派別,比起陽剛正氣,在適才刀招之前亦絲毫不遜。

但漱玉節的黑島根基陰氣較重,宗主修習的絕學《三日並照》雖是浩氣湯湯,

畢竟不是打小練起,那刀對她的壓制效果明顯更強,這也是薛百勝挺身而出的原

因之一。

血甲門形式歹毒陰戾,久爲黑白兩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動的時間宛如曇花

一現,不旋踵即成爲武林公敵,不得不隱身幕後,甚至潛伏於江湖大派,從中吸

收新血陰植羽翼,乃至鳩佔鵲巢、借屍還魂;歷代祭血魔君中爲江湖所知者,多

半是身份敗露,惡貫滿盈,其中不乏在名門正派或黑道鉅幫內位居高位の耆宿,

竊據門派裡的絕學亦屬當然。

薛百勝見識非凡,一時卻認不出刀法來歷,看似有儒宗的絕藝《天性四式》

的恢弘,刁鑽處又不遜於狐異門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氣勢、先聲奪人的特色,則

近於西鯤學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間,驀聽血祭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

座並無他意,之所以出手,只因爲有些話想同神君私下說。」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與閣下沒甚需要私聊的閒話。請。」

隨意一拱手,轉身便要離開。祭血魔君也不惱火,陰陰一笑,從懷中摸出一

物,啪的一聲扔到薛百勝腳邊,卻是一隻小巧的軟綢布靴。

薛百勝倏然止步。

這隻鼠灰滾銀邊兒的軟靴便化成灰他也認得,正是這回瓊飛離開環跳山、隨

母親往阿蘭山之前,老人送給她的禮物。瓊飛自小嬌縱,什麼金珠寶貝、綾羅綢

緞全看不上眼,送小貓小狗乃至良駒獵鷹,那是活生生的造殺業;兵刃器械一類,

她倒是喜歡了,可五島的林樹櫞柱、甚至牲口婢僕怕都要倒大黴,漱玉節早已明

令禁止饋贈少主。

老人思前想後,好不容易纔想到送她一雙好看又實穿的武靴,爲此得意甚久。

瓊飛拿到時連聲謝也沒說,似乎難掩失望,然而自離山以來,始終都穿着沒

換,看來是漸漸瞧出眼緣,領略這般精細做工的好處,便捨不得脫了,薛百勝甚

感歡欣,便不計較寶貝孫女受贈時的無禮。

他緩緩轉身,目光極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飆來的殺氣,要喝阻老人似

的拿出一塊金鎖片,晾在掌裡。

「神君若要行什麼衝動之舉,請三思而後行。還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

如少宗主的褻衣之類——才能教神君正視這份威脅?」

真要拿出瓊飛的貼身小衣,薛百勝便幾乎能確定他在虛張聲勢,不足爲懼。

不幸的是:這鎖片亦是薛百勝所贈,與那隻軟靴一樣。這人並非只奪得瓊飛

的行囊——這也是褻衣全無威脅力的原因,不過是流品極低的裝腔作勢罷了——

還能從瓊飛的隨身物品中,撿出與薛百勝直接相關的,這也不是她的身邊潛行都

丫頭能提供。

至此瓊飛失陷於敵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綺鴛帶回來消息後,瓊飛一行

如斷音信,他與漱玉節都當瓊飛已迴轉黑島,沒想到半路遇襲的可能。

薛百勝心中一沉,表面卻哈哈大笑,回頭就走。「閣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

行李,也好拿來招搖撞騙,豈非愧對一門之尊的身份?既無別話,老夫少賠了,

魔君請。」

「神君若想先躲將起來,再尾隨本座找回孫女,趁早死了這條心。」祭血魔

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驚人,奈何輕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勁;及至本

座現身奪刀,二位方有所覺,便是漱宗主親來,於雙腳之上也非本座對手。神君

要拿寶貝孫女的性命,來賭着口氣麼?」

薛百勝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爲能騙過對手,不過心存僥倖罷了,回身之際,

暗忖道:「這人對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長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須知世上雖有

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輕功除快,還有長力、進退趨避等諸多考量,這廝

能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附近,只能說他匿蹤的本事一流,藉此推斷薛漱二人的輕功

造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況且,他在言談之間也還露了餡。

「蛇虺百足」薛百勝笑傲江湖三十餘年之賜,知者甚多,一般當是操使百兵

之術,無論黑白兩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個裡有十一個都說是「擅使奇兵」,

薛百勝索性將錯就錯,行走江湖時不辭勞苦,刻意帶着那套長短十八般的家生,

就連五島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節城府甚深,於小處格外上心,非無必要,絕不在人前顯露武功,這是

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聽到的風聲。連適才沿途狂奔,薛百勝都不敢斷定

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這般說法,若非對這兩位五帝窟首腦瞭若指掌,便是託大、

愚蠢到了極處。

「尊駕意欲何爲,劃下道兒來罷。」

祭血魔君的覆額綢巾下「嗤」的一聲,似是輕笑出聲,擺了擺手。「神君請

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賓,此際吃好喝好,莫說虐待荼毒,連一絲冒犯也無,

只消神君答應一事,我即刻將少宗主送回白島。」

薛百勝注意到他強調「送回白島」,顯然對金神、水神二島的競合知之甚詳,

這點從他挑選威脅的對象也能看出。漱玉節是瓊飛的母親,又是五帝窟五島名義

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麼想該被調虎離山的都是薛百勝,對方卻想方設法支開

肉票的母親,所圖必與二島的矛盾有關。

「廢話少說!」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別想了。接下來的話

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則你會知道:肉票在手還能丟了性命,這種笨

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滋味。」身足未動,周圍氣流爲之一凝,殺意彷彿具現

成枷,將人緊緊捆縛,動彈不得。

祭血魔君不認爲老人武功勝過自己,但在如此決絕的殺心之前,卻無全身而

退的把握,心頭微凜,強抑住應運而起的護體氣勁,平心靜氣道:「此事不僅不

違帝門利益,於神君而言,恐有一聽之必要——」

「我希望神君在龍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聯盟的提議。」

薛百勝聽他在無央寺的發言,縱非反對鬼先生,也不像是爲狐異門所籠絡的

暗樁,靈機一動,哼道:「要不順便在推選盟主之事,也投個下一票?」

「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這般賞臉,本作也無意走到衆人之前,當擋箭的出

頭鳥。」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說無妨,比起胤家小子,

本座寧可將前程交付在神君手裡。」

薛百勝不理會他過於露骨的討好,冷眼斜睨。

「……做這事,於你有什麼好處?」

「若我說{取下這條覆額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勝仰天打了個哈哈,眸中卻無笑意。

「那我就沒法子了,神君且當我無聊罷。」祭血魔君肅然道:「神君一生行

走在明處,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須於人未知處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雖

不甚靠譜,但他所言極是,七玄分崩離析,是非對錯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東西來

定,他們說我們是邪便是邪,說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覺得無所謂,血甲門卻不這

麼想。」

「瓊飛是我的孫女,卻不能叫我背叛宗門。」薛百勝冷笑:「這理由說服不

了我,那勞什子盟會你也別想去了。你眼下有兩個選擇:老實交代她的下落,然

後受死,或者沒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眼神雖淡卻冷,輕輕拗折指節,發出

令人牙酸的格格聲響。

「神君以爲能戰勝我?」

「我沒這麼說。」薛百勝大笑。「我是說你死定了,這事於勝負無關。」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鐵,以薛百勝的武功,要勝他可說是機會渺茫,但

拼個同歸於盡,則完全是另一回事;爲防老人走上極端,只得咬牙拿出壓箱寶。

「神君是想殺了我,或與我同歸於盡,留下訊息與漱玉節,如此一來雖仍有

風險,料想她倆母女天性,以漱玉節の狡智,必能將女兒救回……可惜神君失算

了。神君若然一死,則漱瓊飛再無利用的價值,她就算死在漱玉節面前,以宗主

肝腸の冷,怕連眼皮都不會多眨一下,遑論流淚。」

薛百勝聞言微怔,皺眉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瓊飛確是神君的義子兼愛徒、人稱「蛻骨風雷」的薛尚薛少俠骨肉,卻非

漱玉節所出。」祭血魔君氣定神閒,怡然道:「瓊飛的母親,乃一山樵之女,薛

尚瞞着你與那女子私定終身,竟致有孕,擔心受神君責備,未能及時稟報。神君

還記否,金、水二島結盟,神君要求黑島將漱玉節許配給薛尚時,他面上露出的

猶豫之色?何以在圍攻那蒼島叛徒之際,他比任何人都要奮勇爭先,一心搶功?

神君以爲,他要拿這份功勞交換什麼?」

他指證歷歷,如同親見,諸多細微處與實際的情況不謀而合。老人經他提醒,

才發現諸多當時或有懷疑、卻沒能深究的不自然處,神情從冷蔑、驚疑而至鐵青,

但畢竟心頑志堅,難以動搖,及時捉住一處破綻,哼道:「你說的什麼鬼話!漱

……她當時身懷六甲,唯恐捲入五島奪位之爭,動了胎氣,是老夫親自送她下山,

安置在遠地鄉間待產,我給她號過脈,還猜測是個女娃娃,誕下時果是如此……

你卻要告訴我,她是詐作有孕,卻抱了尚兒在別處生的骨肉來充數?荒天下

之大謬!」這謊話明顯不知五島男兒極難使女子受孕,也不曉得帝門女子地位較

男子爲高,按島外世俗的「想當然爾」,纔會留下如此破綻。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變化,但肢體上的從容並未動搖,顯有絕招

未出。「我沒說她詐作懷孕。神君替她號過脈,甚至推斷她懷的是女嬰,這些都

不能有假,只是這名嬰兒,卻非薛尚的骨肉。」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爲了說服他「漱玉節不會救瓊飛」,居然編出

這等彌天大謊來!老人怒極反笑,眥目厲聲道:「她懷的非尚兒骨肉,那還會是

誰人——」忽然失語。

祭血魔君低笑,順着話頭又重複了一次。

「是啊,那會是誰的骨肉?」

漱玉節掠入深林,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貫穿一株老樹幹的食塵寶刀。

她隨手將刀去下,本欲回頭去援薛百勝,畢竟上回在烽火連環塢曾交過手,

適才又目睹那王者氣度浩浩蕩蕩的一刀,她幾乎可以斷定薛百勝不是魔君的對手,

祭血魔君追趕上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一身黑衣勁裝,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線的美婦猶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間

的細劍玄母,忽然回神。她該把劍留給老神君的,縱以「蛇虺百足」的剛硬指爪,

亦萬萬不能抵擋天裂刀的鋒銳,沒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勝失敗的可能性益發

高漲。

漱玉節並非忘了,而是未選擇幫他一把。

既然如此,現而今又何必爲他浪費時間?

在大位的保衛戰中,薛百勝是個相當勉強的助力、隨時可能倒戈的籌碼,總

是和他唱反調的「耆宿」;他所有的盤算都是爲了瓊飛,但期待的結果未必符合

黑島的利益。漱玉節並沒有打算在這裡擺脫這名頑固老者,這完全不是她請他來

此的目的,然而在方纔極短極短的「交流」之間,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

圖。

觀此人在無央寺的應對,漱玉節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斷定他並不反對七玄同

盟,而只要是眼未瞎、耳未聾,沒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勝

是持反對立場。

贊成結盟的血甲門,無論是搶妖刀或襲擊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場,

但排除持反對一件的薛百勝顯然是——意識到此一意圖的漱玉節,肥也似的離開

了現場,極端配合地「中」了這個調虎離山之計。

至於祭血魔君會不會痛下殺手,漱玉節並不在乎。薛百勝能照顧自己的,她

心想。

藉着皎潔的月色,漱玉節雖繞了點小路,終於下得山來,接上大道,見一條

欣長挺拔的身影停於道旁亭中,一見她來便露齒微笑,英偉的面孔足以令無數少

女臉紅心跳,輾轉難眠,然而此際漱玉節卻是心底一沉,額角隱隱作痛。

「宗主來晚啦,等的我好苦。」胤鏗——或說「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

輕拂亭中的長木欄。「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興,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爲東道,門主此舉不宜。」

漱玉節俏立於大道對向,一動也不動,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麼詭詐,

面上仍一片從容,優雅笑道:「況且門主欲一統七玄,不應浪費光陰於妾身這廂,

說到了底,我是贊成結盟抵禦外侮的,門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達祭殿,現場便短

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鏗知之。我不擔心同盟這票。」鬼先生笑道:「我

擔心的是關於推舉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節啞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該說是此行最重要的癥結,獨不應在

此時、此地,以這樣的方式出手。

眼前這名青年並非不聰明,而是他的急切顯出年少的魯莽粗糙。在他背後或

有個老辣的操盤之人,一步步將七玄推到了史無前例的命運轉折之處,但在需要

他臨機應變的諸多細節,胤丹書的兒子畢竟不是胤丹書,既無亡父魅力,胸襟格

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節不打算在此際攤牌,也沒有必要,可惜皎潔的月華令俏臉上乍現倏隱

的某種情緒無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竊喜,鬼先生陰陰一笑,攫住她

來不及掩飾的真實意向,淡然到:「其實我來,是想同宗主說個故事。」

漱玉節柳眉微蹙,道:「什麼故事?」

「關於一男一女,兩個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齒一笑,怡然道:「家中老

人告訴我,故事要好聽,須得貼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固

無不可,恐怕是難起共鳴;若只是虛構,不涉現實,不妨聽故事之人爲名,更添

趣味。」

漱玉節明白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恚怒之餘,忍不住好奇起來:守身如玉

十數年、專心撫育女兒總領門派,在強敵壓迫下兀自不屈,盡力保全宗嗣、常伴

青燈古佛的守貞婦人,有什麼夜半攔路的醜事可講?淡淡一笑,垂首道:「門主

之意,女的就叫漱玉節麼?」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罷?」

「門主請便。」美婦人眼觀鼻、鼻觀心,斂目垂頸,笑意溫婉:「如此一來,

男的該叫{胤鏗}?」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錯啦,人生總有意外的,這樣才更貼近現實。」他

冷銳的眸中帶着惡意。

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 疑愁片片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嶺血海橫流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十六 折逾子之牆明棧秋霜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七九 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