嫺雅美婦渾身巨震,剎那間柳眉倒豎,杏眼中迸出殺氣,彷彿變了個人,原本略嫌狐媚的麗容,隱約浮露呲牙低咆的樣貌,教人想起狐豺本一家,骨子裡有這般相似也不奇怪。
中了!
鬼先生看在眼裡,料想這份線報該有七八成以上的準確,致令城府深沉的漱玉節難掩激動,露出外人罕見的真面目來,益發從容,好整以暇。
“恰巧故事裡,也有五個一脈所出的宗派,爲奪宗主大位,百年來循環角鬥,無休無止,套上帝窟五島正好。宗主胸襟寬大,該不會介懷罷?”往胸前比了個誇張的半弧,有意無意間瞟向漱玉節雄偉傲人的胸脯,英俊的五官被猥瑣笑意一襯,不知怎的竟有股陰沉之感。
鬼先生好色與否,漱玉節不好說,但這帶有侮辱意味的動作太過刻意,像存心激怒她似的,反倒令美婦心頭一凜,冷靜下來。
野地無人,雖難保周遭林間不會有幾雙耳朵,單最該擔心的薛百螣〔teng〕畢竟不在此間,胤[yin]家小子若想抖出點什麼來,她倒希望快快揭過,免得拖到薛百螣來,反而不美,索性收斂形容,清婉一笑。“妾身不知門主要說什麼,門主請自便。”
“那我就不客氣啦。只是故事而已,若有雷同,純屬巧合,還望宗主莫怪我唐突。”鬼先生怡然笑道:“據說環跳山五島,以紅島符家實力最強,那‘火日玉精’符承明老宗主雖是女流,卻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在他的統治下,大權牢牢握在符家手裡,其餘四家雖恨得咬牙,也非沒有個盼頭。蓋因符承明膝下一雙子女,實不算人才,人哪有不死的?待她兩腿一伸,便是大位拱手讓賢之時。”
符寬淡泊名利,少年時既有隱逸之風,人望不惡,與白島薛百螣又有傳藝的情分,不僅能拉上盟友,樹敵也不多,然其性格優容,太重情義,卻是最致命處,四島都不擔心這位嫡子。付若蘭則一闖禍精,連‘志大才疏’都說不上,成天惹事生非,除了美貌外,舉不出一樣優點;拉她上位,紅島頭一個要倒大黴,根本無此選項。
四島之人心知肚明,況乎符承明?一早便盯上兩名後起之秀,欲揠苗於羽翼未豐,以防身故後,紅島反遭能人壓制;其一是水神島嫡系,號稱‘歷來五島神君最年少’的‘劍脊烏梢’漱玉節,另一人卻是蒼島一名奴隸。
那少年非蒼島封家血脈,來歷成謎,據傳是島外買來,也有所示山腳附近的農家出身,總之平凡已極,渾身上下沒一絲純血。
他雖練不得‘帝’字絕學,卻不知從哪兒學來了一身好武藝,偶然建功,爲主家所知悉,從此便經常出入於各種危險任務的最前線,於生死交關反覆磨礪,居然成了蒼島武功第一人。
漱玉節永遠忘不了第一眼見他的模樣。那是她頭一回與封卻屏直面交談,而不再只是遙遙相望,視線偶一交會之時,才僵硬的點點頭,權作招呼。
封卻屏小着她一歲,是蒼島神君‘瑣文結綬’封素芩的外甥女。
封素芩若非生在神君之家,‘小家碧玉’約是與她最合稱的稱呼——人不壞,但格局小,關注的事極其無聊。偏偏她們五姊妹的肚皮不爭氣,只得這麼個女娃,如無意外,封卻屏既是下任蒼島神君,該要繼承母親姨母們的平庸短淺,任蒼島封家的偉業次第衰頹,如西風凋殘。
這可不是封卻屏的首選志願。
黑島的純血傳承比蒼島更糟,在水神島上,連和封素芩同輩的神君候選都付之闕如,萬不得已,漱玉節剛滿十六歲就被推上大位,如非漱玉節在武功、治理上雙雙展現驚人才具,黑島早被分剮食盡,片甲不留。
在風光的外表之下,漱玉節所承受的壓力、每日忙碌的程度,外人難絕想象,倏忽三年即過,於她卻如一霎眼,纔剛從母親新喪的白孝中回過神,居然就成了全島之所望,怎麼走過來的已記不得了。
封家固守蒼島,一向不歡迎島外之人前來,身爲黑島神君的漱玉節初次踏上木神島,是爲了到封卻屏之母,人稱‘大姑娘’的封素濤靈前弔唁。封素濤是五姊妹中的長女,怎麼說都該由她繼承神君的位子,然而上代神君卻指定了排行第二的封素芩,這對封素濤來說本身就是最大的否定。據說這位‘大姑娘‘從此拒絕本家的調遣,執拗的獨居於僻院,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放逐生活——除了與她精挑細選的男子交媾之外。
此事無關道德,衆人皆明白這是’大姑娘‘最深沉的反抗嘶吼,誰也不敢看輕她的鍥而不捨。事實證明:只有她爲蒼島誕下了合適的繼承人,封素芩暫據十多年的大位,終究還是要還給姐姐。
生下封卻屏後,封素濤像在嘲笑其他姊妹似的,持續受孕,雖無女子,單數量不僅超過妹妹們的總和,贏得還不是普通的多;封卻屏有六個弟弟,卻只有兩位表弟,下世代的股肱之臣也將是她的親手足。
“你贏了。阿孃替你拿回了神君大位。”
據說封素濤臨終之際迴光返照,用屋外都能清晰聽聞的、尖亢有力的嗓音告誡女兒。“你要活得越久越好。等你……你的弟弟們長成,再把宗主的位子拿下。別讓人……搶走了你的東西。”門外,封素芩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僅只一日,因前往探視二躬逢其盛的四島使節把消息帶了回去,連同蒼島神君的尷尬與難堪,傳遍帝窟五島。
封素濤的短壽,鹹以爲與她年輕時不要命似的懷胎生育有關。她吊着最後一口氣,忍死告誡女兒:莫中了姨母的借刀殺人計——倘若有的話——將青春與健康耗費在生出繼承人上。封素芩便能老蚌生珠,立時誕下一名純血女嬰,也捱不到她長成傳位,封卻屏有大把的時間來思考繼承人的問題,毋須以此害生。
漱玉節非抱着看好戲的心思前往蒼島。對她來說,那白素四挽、遍撒紙錢的畫面,清晰得像是剛剛回眸一般,當時來不及細細品嚐、沉澱,就被一股腦兒打包扔進心底的悲傷忽然涌起,如燃着熾亮紅蠅的香頭般嫋嫋直上,不住鑽疼了她的眼眶鼻腔。
而封卻屏就在入山口附近等她。
十八歲的姑娘,發育良好的奶脯鼓漲漲的,結實的大腿與屁股洋溢着青春的彈性與緊緻;緊抿着的脣瓣柔軟紅嫩,更無一絲細紋,遑論吃進紋理的丹朱殘漬,微帶透明感的飽滿鮮潤根本毋須胭脂。她微皺着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黑島神君,那神情在一干黑島家臣看來,絕對稱得上‘無禮’二字。
漱玉節微一舉手,攔下橫眉豎目的老臣們,微笑着走上前去,柔聲道:“我是水神島的漱玉節,我們之前見過的。”
“我知道。”相較於脆甜的嗓音,硬邦邦的口吻不算友善。
“你叫封卻屏罷?是孔雀開屏的‘雀屏’?”
蒼島保守的家風,亦反映在對外訊息的流通之上。衆人只知‘大姑娘’有個女兒,十有八九是下任神君,但在封素芩未正式向宗主提請之前,連閨名都是通過層層關係、用盡手段纔打聽出來,這還是拜黑島於收集情資一節,向來較其餘三家更積極所賜。漱玉節本想套套近乎,化解少女的敵意,不料卻適得其反。
“是卻敵屏藩的‘卻屏’!”少女陡然發怒,漲紅粉頰、圓整杏眼,衝着比她高了足足一個頭的黑島神君揚起柔荑[ti],悍然揮落!
“……你幹什麼!”“兀那丫頭,不知所謂!”“無禮!”
隨行的黑島家臣多是老成持重之人,然而一踏上蒼島,等於半隻腳跨進敵疆,哪個不是全神戒備?見封家竟安排了人對付神君,紛紛搶上,拼着喋血山道,也要護衛者神君退回黑島。
漱玉節的實戰經驗非封卻屏可比,見她肩頭微微一動,一踩腳跟,苗條的蛇妖韌如緬鋼,稍仰既能避過;正要喝阻不下,一片灰影自少女身後掠起,巨鳥般撲向黑島衆人,呼喝聲此起彼伏,“啊!”“什麼人!”“你……”“韓公留神!”嗆啷啷一陣鈍響,兵器掉滿一地,人人握腕踉蹌,盡阻於一抹肩寬膀闊的高瘦身影之後。
‘
漱玉節餘光瞥見,不由心驚:“好快的劍!”一怔之間,熱辣辣的勁風已刮近玉靨,觸肌生疼。無暇細想,年輕的黑島神君反手一扣,將少女幼細的腕子拿住,封卻屏發出小動物的哀鳴,咬得櫻脣粉白,忍着痛楚的神情倔強已極。
漱玉節這才驚覺出手重了,正欲鬆開,頸後銳風襲至,心頭電光火石般一掠:“教你貪快!”鵝頸輕抖,任由一抹翠影貼頸穿入,在封卻屏鼻尖寸許處硬生生頓住,嚇得她俏臉煞白,杏眸瞠圓,初次顯露出駭異失措的模樣。那蛇竄般的翠影一凝,再也不動,彷彿突然從活物化成山岩,卻是杆小指粗細的青竹,于山嶺放牧的頑童手中常見。
漱玉節在肩頸一動的剎那間就後悔起來。
就算不是自己下的手,蒼島未來的主人翁在黑島神君的面前受傷,哪怕只是擦破一丁點油皮,也決計不是能輕易揭過之事,況乎迎面一刺?換作漱玉節自己,也沒把握能在倉促間收勢;本想教施襲之人偷雞不着,順便嚇嚇封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禮丫頭,卻於頭頸被勁風削疼之際,省覺事態的嚴重。
女郎本能鬆手退開,恰恰撞在來人懷裡,仰見一張瘦削蒼白的面孔,逆光看不清五官形容,只覺輪廓峭冷,宛若山岩;左半邊臉上刺着龍鱗般的黥印,漫過嘴角、面頰、眉眼,蜿蜒至額際腦後,頭頂龍鱗癡情走過處寸草不生,索性剃光了頭髮,只餘圓顱上一層薄薄磣。
本該是挺嚇人的模樣,不知怎的漱玉節卻無甚惡感。
或許……是因爲他有雙好看的眼睛罷?男子俯視她,年輕的黑島神君從未被男人這樣瞧過,他懷裡濃烈的男子氣息衝撞着、蜂擁地鑽入她的鼻腔,與他肆無忌憚的注視同樣無禮,充滿掠食者般的危險氣息。
那一抹隱藏在龍鱗刺青裡的嘴角上揚着,帶着難以言喻的嘲諷,彷彿世間無一事不可笑。那是亡命之徒獨有的笑容,只有活在沒有明天的世界裡才能擁有。
“……神君!”黑島衆人拾起兵刃圍上,漱玉節搖搖手,仰望着異常高大的青年,正色道:“我寬赦你的無禮。讓開!”以她的身份,自行退出男子的臂圍,削的是黑島上下的臉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漱玉節已給足了這人、以及他背後的蒼島勢力面子:有臺階不下,絕非黑島之責。
男子無聲一笑,垂落青竹,側身讓了開來。封卻屏如夢初醒,這才發現自己竟簌簌顫抖着,不由得又羞又窘,二度揚手,‘啪’的一聲清脆利落,摑的卻是那黥面男子之臉。
高瘦的灰袍青年被她打得嘴角破裂,‘呸!‘側首吐出一口血唾,咧開染朱的森森白牙,眥目歪嘴的模樣與其說猙獰,更似桀驁不馴;休說奴隸不應有之,便在五島男性臣屬的臉上亦極罕見。這要是在黑島,毋須漱玉節親來,家臣便要出身叱喝、乃至出手教訓了。但一來在蒼島地接,輪不到黑島之人說話,二來以青年適才顯露的那手快劍,現場恐怕也無人‘教訓‘得了他。封卻屏氣得漲紅了小臉,渾身輕顫,從腰間擎出一柄小巧如牙梳的銳匕,斥道:”笑什麼?跪下“黥面青年冷哼着,面色陰晴不定,幾度變幻,這才單膝跪地,鱗紋爬過的頭頸仍較少女略高,兩人並未平視。彷彿連這點也激怒了封卻屏,她本想一匕扎滅他一隻燦亮的眼瞳,只是如此近距離一瞧,忽覺這殺千刀的賤奴也有雙漂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一跳,忽有些着慌起來,反過匕尖,便想往他寬闊結實的胸腹間捅落。五島向有’刑奴‘的傳統,主家不僅對不安分的奴隸有生殺之權,古老的習俗裡甚至有拷掠奴隸以誇耀實力、祭天祈祝的儀式。漱玉節見少女也不端詳仔細,依她二人的身高差距,這一紮不是傷到心肺,就是從脅[xie]肋入體,這人便不死,武功也難復舊觀,不禁可惜起他的身手來,忽聽山道上一聲童喚:”……小六!“一名約莫兩歲的男童掙脫了奶媽懷抱搖搖晃晃跑來,誰知腳下一踉蹌,悶着頭撞向一旁的嶙峋路石。”當心!“封卻屏失聲尖叫,無奈相隔兩三丈之遙,那來得及出手?驀地一陣迅風颳過,激得她發飛衣揚,男童張開雙手跌入一團灰影中,那黥面青年不知何時已至身前,堪堪將男童接住。小娃兒咯咯笑得可歡了,伸手抓他臉上的刺青,疊聲道:”還……還要!再一次,小七……再一次!“奶媽嚇得臉都青了,封卻屏沒想到要斥責,慌忙搶上,一把從青年手裡抱回弟弟,沒口子問:“有沒有怎樣?有沒有怎樣?”男童笑道:“姐姐,還要!跟小六說,還要一次!”少女放下心來,緊繃着的小臉露出一絲笑容,啐道:“教你要!嚇死姐姐了,知不知道?”再看青年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那般疾厲冰冷。後來漱玉節才知道,男童乃封素濤的麼子封德馨。’大姑娘‘之所以走得忒急,據說便是懷他的時候失了調養,生產的時候又格外辛苦,以致留下病根。封素濤對老七仍是男子,毫不掩飾失望之情,或許明白這孩子出世時的死命掙扎,不僅使自己再難生育,更劇烈的縮短了壽命,對封德馨甚是冷淡。由是封卻屏對這個麼弟分外憐惜,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和心力,倒比母親要多得多。“他到底是小六,還是小七?“漱玉節走上前,卻非與大人說話,徑帶着溫柔笑意,不着痕跡地與男童攀談。封德馨笑得更歡了,咧着嘴道:”是小六七!有時小六,有時小七。“興許是漱玉節錯愕掩口的模樣太有趣,封卻屏忍住笑,板起面孔道:”他剛能說話就會數數兒,那是島上新買了批奴隸,我抱他去瞧,數到這廝時一會兒說六一會兒又說是七,我也逗他說’到底是六還是七呀‘,索性就叫他’六七‘啦。“她並非順口回答,說着麼弟會數數兒時,眼底溢着滿滿的驕傲。漱玉節詫道:”這孩子也太聰明啦。話說得這般清楚,還能數數兒,又管得住下人……大姑娘實在教得太好了。“這都是封卻屏愛聽的,到末了一句,眼神才暗淡下來,襯與微紅的眼眶與鼻尖,終於像個十來歲的姑娘。漱玉節握了握她綿軟的小手,柔聲道:”我來給大姑娘上線。我娘生前常說,大姑娘志如金鐵,心比天高,她很是佩服。三年前我娘過世的時候,大姑娘有捎人來行奠,一會兒我要謝謝她。“封卻屏眼眶一紅,搶在落淚前轉身,也沒說什麼,抱着弟弟去遠了。那被稱爲’六七‘的青年奴隸扛着長長的青竹杆子,衝她微一頜首,臉上除了桀驁不馴的輕蔑笑意,還蘊含了某種漱玉節無法解釋、即覺親近又想遠離的莫名物事,充滿危險而致命的吸引力。”我們是一樣的人。“很久以後,在某個偶然的機會,她問過他關於初見面的感想,以及臨別前那一瞥的意義。肖龍形撫着女郎光裸滑膩的腰臀,盡情品味她凹凸有致的動人曲線,悠哉地回答:”我一眼就知道了,我們是同一種人。““什……什麼人?“女郎忍着沒入腿心滑膩處的粗糙指觸,顫着吐息咬牙問。”獵人。“肖龍形哈哈大笑,雙臂一緊,將她壓在身下,深深進入了她。
那幾年,帝窟走了很多耄宿,包括君臨五島多年的女帝符承明。封卻屏接掌蒼島神君大位,是符承明在闔眼之前的最後一項安排——或許隨之而來的蒼島騷亂,本在老宗主的算計內,可惜她無法親睹、乃至出手干預,以致情況一發不可收拾,最後將五島悉數捲入,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
在符承明還清醒的時日,她使了許多手段,想讓漱玉節與那蒼島的奴隸六七自然而然地死於艱險的任務裡,但始終無法如願;青年男女的澎湃情感,在歷劫當中飛快累積,身份、立場上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益發激化了這段禁忌之戀。但畢竟她們是‘同一種人’。再一次身陷危殆、幾欲喪命的絕境之中,在尚且不知能否脫險的情況下,兩人在篝火前交換了童貞,更結下攜手對抗紅島符家的同盟。“殺掉符承明那個老虔婆!”六七眯着眼,凝視不停跳動的火焰,明明是咬牙切齒,蒼白的面上依舊帶着那股嘲弄一切似的輕蔑鄙夷,彷彿便要笑出聲來。“在她弄死我們之前。下回……未必還有這般運氣。”“救你的是我,不是運氣。”
漱玉節裸裎嬌軀,抱膝坐在篝火前,帶着迷離的眼波微微一笑,回映火光的俏臉有着平素難見的狠厲與囂狂,連輕聲吐氣的口吻都令人不由驚慄。
“你要讓封素芩知道,你是她的人,與她站在同一邊。莫讓符承明輕易便能支使你送死。”你是黑道神君,都不能反抗宗主之命,封素芩能怎的?“六七冷笑。”你要讓封素芩知道,她已沒有明天,她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漱玉節的猙獰異常平靜,凝視火焰說話的模樣宛若附魔。”符承明要扶植封卻屏,以封素芩與‘大姑娘’的恩怨糾葛,一旦封卻屏上位,她四位姨母都沒好日子過。“”你以爲封素芩不知道麼?“
六七笑得更輕蔑了,稍不留神劇咳起來,漱玉節卻無拍他的意思。六七蜷着身子,苦忍胸中痙攣,以防裹好的傷口又迸開,片刻才掙扎着飲水息嗽,居然也不以爲情人該伸出援手。她兩總這樣,什麼都是自己來,世上既沒有可相信的人,就得做好‘一個人也能活’的準備。
視此事爲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或許纔是這兩顆心得以相互敞開,緊密結合的原因。”她只是以爲自己知道而已。“
漱玉節極有耐心地等他和緩下來,輕聲道:“她要真知道,就不會聽符承明的唆擺,想討好她以爭取紅島支持,拿你的性命來換取大位的安泰。若不能教她看清楚這點,下回就不是借刀殺人,符承明會讓封素芩直接對你下手。”
青年扭曲的笑容一凝,笑意漸褪,換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是封卻屏那邊的,她不會信我。”
“她毋須信你,只要信‘大姑娘’即可。”
六七微微一怔,見女郎枕着膝頭,回過一張似笑非笑的緋紅臉蛋,望之令人砰然,忽明白話裡的意涵。
蒼島是帝窟五派最保守也最古老的一支,階級嚴密,次序井然,絲毫不能逾越。
五島雖以女子爲尊,神君也非興起既能隨意尋男子交媾,爲維持珍貴難得的純血,經過嚴格篩選,能成爲神君入幕之賓的,便封‘敕使’,敕使不能與其他女子交合,一旦神君誕下擁有純血的女嬰,將賜死結下珠胎的敕使,代表功成身退的意思,並防止血脈紊亂、損及正統,衆人均視爲極高的榮譽。
這當中有違人性處甚多,隨着時代演變,逐漸窒礙難行,至封素濤這代,神君與島外婦女已無不同,多半隻配一夫,如同招贅;‘敕使’在其餘四島則成爲神君以下,男子能擔任的最高職務,相當於神君副手,各有家室,與神君並無苟且,也不會有人以古老舊習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能人高士,當他們是神君的面首。
而在規矩森嚴、觀念傳統的蒼島,索性拿掉了‘敕使’此一頭銜。
對他們來說,設置‘敕使’,就是要在牀第之間侍奉神君,誕下女嬰後便要賜死的,無論其地位之高、輔佐之力,家臣只能是家臣,不盡傳宗接代的本分,就不能僭稱敕使。
封素芩雖是神君,卻只有一名夫婿,此際已去世多年,其他三位妹妹差不多也都是這樣。唯有‘大姑娘’封素濤未嫁,據說懂事以來就預備做神君,從無婚配之想。她失去繼位資格後,便搬到偏院去,專揀體格健壯、反應機敏的少年爲入幕之賓,不僅包含島外的男子,連奴隸也在‘大姑娘’挑選之列——在生下封卻屏之前,起碼姐妹們對姐姐的行止是不齒的,常當做嘲笑奚落的談資。
事實證明:封素濤纔是對的,施行古老的‘敕使’制度,即使封素芩從未將珍貴化驪漿分給大姐,封素濤依舊如石榴結子,生養滿堂;而在誕下封卻屏之後,封素濤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名按時間推算、應是女兒生父的男子,公開示衆,也博得守舊家臣們一片采聲,誰也不敢說她是耽於淫樂的蕩婦。貪圖享樂之人,沒有這般鐵石心腸。
“我沒想錯的話……”六七不禁哂然。“你是讓我上封素芩的牀?”
“對絕對失望的人來說,哪怕‘希望’是世間劇毒,也只能乖乖吞下。”漱玉節認真說道:“沒人比你更合適了。你是‘大姑娘’那邊的,又是奴隸出身……照着封素濤的人生跑一遍,能立時給她個女兒的話,你猜封素芩咬不咬這塊餌?”有一說封卻屏的生父正是島外買來的苦力,其壯如牛,才能教大姑娘一舉懷上。封卻屏如此討厭六七、令他吃了忒多苦頭,與這個傳聞脫不了干係。
“喂喂喂,我怎麼說也算是你的心上人啊,剛剛纔得了你寶貴的處子元紅。”
青年難得笑得無奈,真欲聳肩,不易牽動傷口,疼得呲牙咧嘴,低啐一口。“你讓我幹這種事……我可不想被說是負心漢什麼的。”
豔麗的女郎攏過一邊秀髮,笑得迷離嫵媚。
“辦不成這件事,我就不需要你了。我沒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何況拿不下蒼島,憑什麼扳倒符承明?”
六七仰天狂笑,直到緊縛在胸前的白布條又滲出血漬,仍未休止。
而這個瘋狂的計劃居然就這麼定了。兩人拖命逃出死地,恰遇黑道派出的搜救隊伍,這才幸運獲救。
六七返回木神島,過沒多久,黑島的情報系統便收到諸多不堪的流蜚,封卻屏的奴隸高手被蒼島神君收爲己用,還取了個‘肖六七’的名兒,當個小小司統,相當於神君的侍從,但這廝實際卻幹起了敕使的勾當,舊曠的封素芩放下矜持,彷彿要一氣補起過往的缺憾,神君院裡淫聲大作,日以繼夜幾無斷絕;原本還在二姑娘與大姑娘兩派之間擺盪的老臣們,這下也都看不過眼,紛紛倒向年少的封卻屏,勢力天秤便於不知不覺間傾向一側。
這是符承明已纏綿病榻,幾乎無法視事,家臣們赴島外找尋出走多時的少主符寬,以免大權落入符若蘭手裡;而符承明簽署的最後一紙許可令,便是封卻屏派人冒死呈送紅島,請廢神君的訴願文書。
“時機終於成熟了。”符承明在榻上握着代理視事的老臣之手,因用力過猛,指甲刺入肉中猶不自知;原本灰敗乾癟的面頰漲起極不自然的丹豔,喘着粗氣,難以聚焦的雙目放出異光。
“封……封家的小丫頭沒有兵,這紙許可令批還需蒼島,封素芩必殺她……”取出一匣文書,當中有新有陳,全是訴願狀。
“這些……是多年來,蒼島上下遞交的書狀,有替封素濤陳情的,也有?請撤換封素芩以正道統的,當然罵我的也不少……全是那些個冥頑不靈、愚蠢無聊的守舊派,沒幾個較真的,多是吃飽了撐了找點事做,顯示自己也爲主家盡過心。
你把這些,連同許可令一併送回蒼島,告訴封素芩:我就是因爲這樣,才準她卸下神君一職,於長月庵閉門思過,她如不服,也可寫訴願狀來;若合乎情理,或可收回成命。“
老婦人抵押的嗓音迴盪在偌大的寢殿裡,忍着痰聲與笑意,呼嚕嚕響着,宛若溼涼念膩的爬蟲般溜上頭頸,聞之令人驚慄。”無論是她殺這些人,抑或這幫老東西先下手自保,蒼島必亂成一團。你點齊人馬,伺機殺上蒼島,用最快的速度弭平騷亂,但凡姓封的,一個活口不許留;事後推給家臣,也就是了。“
符承明距她真正的死期,還有大半年光景,可惜這充溢血腥的一霎清明後,便沒再甦醒過,彷彿耗盡了所剩不多的福報。老婦人若知她苦候多年的暴亂炮響,始終未能自蒼島傳出,該明白眼闔得早了些。
攜帶殺人書狀的使者踏上蒼島時,半裸身子、風韻猶存的美婦人是在偏院榻上接見他的,似連一刻歡愉也不願放下。使者一如計劃宣讀完畢,封素芩正要攀上高潮,似無想象中的驚恐失措,但連她自己也料不到,最後是在兩瓣雪股之後奮力抽插的黥面青年取了她的性命。
院外中門大開,爲舊臣簇擁而入的封卻屏早換上最隆重的神君禮服,一路來到她那雙目圓瞠、死時尚且不明所以的姨母裸屍前,對使者伸出小巧白皙的手掌,昂起下頜冷冷道:“我的任命文書呢?你是不是太晚拿出來了?”
“這自是那女叛徒漱玉節的毒計,讓男叛徒肖龍形假意投靠封素芩,暗裡早與封卻屏串通好了,只等符老宗主入彀。”
“可惜啊,符承明聰明一世,若能醒着看這些小輩掀開底牌,該有一手反敗爲勝的後着,漂漂亮亮除掉紅島的隱患,不幸天年所限,教她不死不活躺了大半年,居然便撒手人寰,未能留下隻字片語,教我等瞧瞧,什麼才叫真正的‘手段’。”
漱玉節臉不紅氣不喘,彷彿真是聽故事般,托腮微笑。“聽來是紅島這廂不仁不義,算計在先。那位老太太若無借刀逞兇、滅人滿門的打算,封素芩亦絕了久據大位的癡心妄想,這條計又能害誰?於此五門世家,叛在何處?”
鬼先生笑道:“宗主休急,這故事還沒說到背叛處哩!這男叛徒與女叛徒還未宗家,已背叛了彼此。正所謂‘共患難易,同富貴難’,沒有這段圖謀蒼島的順遂,說不定……她們一生都不會背叛彼此,迄今仍四手交握,並肩而立。”
有這個可能嗎?漱玉節面上不露聲色,卻忍不住在心底自問。
封卻屏嗣立,功勞最大的便是肖六七。
是他獻計潛伏在封素芩左右、薦身席枕取得信任,算準了紅島符家必定推波助瀾,連封素芩都是他親手所殺……按理,肖六七該是新任神君座畔的首席功臣,便爲安撫守舊派羣臣、不能賦予出身奴隸的蒼島第一高手大權,也該做出合適的酬庸才是。
然而,封卻屏重新任命的八大敕使——其中包括她最年長的兩名弟弟,以表明此一職銜與四島所行無有不同,非盲目尊古——當中,卻無肖六七的位置。
他依舊是神君的司統,但由偏院纏綿,而至枯坐於議事廳之外,瞎子都知道他並未受到擢升,反遭罷黜。
但這依然在漱玉節的算計之中。
她摸透了封卻屏這丫頭的脾性,六七身上有些東西,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的藩籬,譬如奴隸的出身,譬如來自島外……他的存在,過於貼近她心中脆弱無依的部分,不斷提醒着封卻屏,世上許多事是她力有未逮。她註定是一名卑賤苦力的女兒,全身上下至少有一半的血是骯髒污穢的,即使成爲她母親夢寐以求的蒼島神君也無法改變。
如果可以,封卻屏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他。將他埋葬於某個不可知的地方也許更好。
沒有了紅島——或說符承明——的威脅,漱玉節暫時不需要六七,至少不需要他如此活躍,襄助封卻屏改變老朽腐敗的蒼島體質,令昔日的偉大氏族脫胎換骨,重現光華。
藉由封卻屏對他的矛盾與規避,使六七空懸在那裡,什麼也做不了,令漱玉節莫名的安心起來。她銳意整頓黑島,放開手腳厚積實力,一邊與白島、黃島合縱連橫,待紅島衆人從痛失領袖的茫然中回神,揮出久違的一擊——擋下了,擅權既就的巨人才會露出空門,方能置其於死地。
很快的,黑島的情報系統發現有些不對勁。木神島相較以往,顯得更封閉也更保守,消息的流出變得困難重重,漱玉節派出最精明幹練的好手,想知道封卻屏到底玩什麼把戲,還未等到迴音,六七居然獨自在光天化日下,大刺刺的出現在黑島議事的玄水殿前,揹着雙手,仰望門楣上‘上玄降鑑’的泥金大字,帶着輕鄙嘲弄的眼神怎麼看都無一絲敬意,倒像是來拆匾的。
黑島衛士暨一干家臣蜂擁而來,忌憚他背向衆人,凜如天神的威勢,沒敢輕舉妄動,刀出鞘槍露尖,散成數重圈子,圍得鐵桶也似。一名黑島老臣認出是他,知道此人本領高絕,攔住左右,揚聲喝道:“肖六七!你敢擅闖玄水殿,這是你家神君的意思?”
龍鱗黥面的高瘦男子蔑笑。“漱玉節呢?叫她出來!我有事同她說。”
“無禮!”“大膽狂徒!”“我家神君之名,豈是小小司統所能擅稱!”
一片怒斥如沸間,漱玉節從內室掀簾而出,排開衆人,一路走到他身前,低聲到:“有話咱們裡面說,你別嚷嚷。”肖六七笑意猙獰,撫頜蔑笑:“你且放心,我今兒來,不爲在人前抖你的臭史。要說的三件事,無不磊落光明,聽到的人越多越好;下回再來,我會直接進你房裡,用不着你說。”
漱玉節知他是亡命之徒,卻非無智,忍着屈辱不快,抑住渾身微顫的怒氣,冷道:“你要說什麼事來,本座洗耳恭聽。”
“首先,‘肖六七’這名兒老子不用啦。”黥面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其形、其勢莫不似獸化人,卻無一絲醜陋之感。“從今兒起,我叫肖龍形,你們一個個都給老子記好了。”
帝窟先祖本爲龍臣,以真龍下屬自居,豈有以‘龍’爲名者?此乃大忌中的大忌,其罪當誅。漱玉節一愣,總算反應之快,還在所有人之上,抓他臂膀,咬牙低道:“你瘋了麼?怎能當衆說這種話!”指尖一觸他肌膚,陡被一股大力震開,見他神態囂狂,卻不像是失心瘋的模樣,一顆芳心沉入谷底。
周圍如夢初醒,勝似沸水炸鍋,唾罵、怒吼、斥責……吵鬧成一片,至漱玉節舉起手示意噤聲,沸騰的哄嚷才漸次沉落。“你口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徑行切割,表明立場。“你家神君可曾知曉?若是五島的長輩耄宿們計較起來,將置你家神君於何地!”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肖六七——或者該喚他‘肖龍形’——冷哼一聲,撣襟蔑笑。“封卻屏沒本事壓服蒼島,我已將她攆下神君之位。從今兒起,我便是蒼島神君!哪個不服,儘管找我便是。”
“荒唐!”一名黑島家臣怒道:“你是島外之人,又是男兒身,怎做得蒼島神君!”
“這話你留着痛容相公說罷。又或白島薛百螣其實是女人,只是大夥都不知道?我瞧着不像啊。”他口中的‘容相公’即何君盼之父,時任黃島神君代理,亦是入贅歸化的島外之民,雖非五島出身,卻頗受帝門中人敬重。肖龍形稍舉二例便將那人駁了個啞口無言,只能氣得吹鬍子瞪眼。
漱玉節還在思量蒼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不能教他輕易宰制場面、奪走主控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做不做得神君,非是你說了算。神君之位,須得宗主同意,方能任命。是誰準了你做蒼島神君的?”
肖龍形哈哈大笑。
“這便是我要宣佈的第三件事。五帝窟的宗主一向操蛋,在一羣娘兒們手裡轉悠,搞不出名堂……不過你說得有理,現在五帝窟無有宗主,沒人能任命神君;爲防我這神君做的名不正言不順,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也不舒坦,只好由我來做做宗主,指派自己擔任神君一職了,是不是?”
全場一片靜默。這話荒謬到了極處,反倒無人笑得出來。
以肖龍形的武功,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玄水殿前,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口出這等狂言,若非存了全滅現場的心思,既是蒼島已做好了迎接四家問罪之師的準備,毫不介意放手殺人……無論哪個,今日勢必爆發血戰,不知有多少人,現正呼吸着此生最後一口氣息——
而肖龍形的狂悖之言未止。
“我來,是要給你個毋須與我相爭的機會。”他凝視着眼前高挑的麗人,微斂笑意,那張經常猙獰着、鄙夷着的面孔,出乎意料地認真起來,容色平霽道:“嫁給我,你便是五帝窟的宗主夫人,我答應你永保黑島之安泰,到我身歿之日,無人能傷——”
“你把封卻屏怎麼了?”漱玉節打斷他的自我陶醉,森然回望。
“你可親來蒼島一探。”
肖龍形眸子倏冷,又回覆成亡命之徒般的輕蔑。“但我料你必不會來,心裡也不是真的在乎。你正盤算着留下我,須折多少人手,說不定連撫卹所需的銀錢都已算出……但真正棘手的是,你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我。這點我比你強多了,我一直都知道該把你擺哪裡才合適。”身子微傾,閉目輕道:“誰教咱們,始終是同一種人?”
“你乖乖就縛,我不會爲難你。”漱玉節低道:“我手底下人,能教他們把你的話忘得一乾二淨,絕不出玄水殿。封卻屏那廂,無論你闖了什麼禍事,只消沒落個‘殺害神君’的罪名,我都能保得住你。你從此,便待……待在我身邊,別回蒼島了,反正那裡也不是你的家。”
她這幾句聲音壓得極低,也未刻意使媚討好,但言外滿溢的關懷與親暱,委實令人動容。肖龍形閉着眼睛,深呼吸一口氣,似乎頗受震撼,片刻才垂落肩膀,澀聲道:“我一直都記得我們的約定,要聯手打倒符承明,終結紅島專擅的局面。後來纔想起,我忘了問你一件事:符承明倒下之後,我們該怎麼辦?”
漱玉節俏臉微變,玲瓏浮凸的嬌軀一霎繃緊,只礙於‘敵不動我不動’的相應法,尚未決定要先發制人,抑或抽身疾退。
“噓——”肖龍形伸出食指抵脣,無視玉人之如臨大敵,作勢阻她開口,眯眼專心聆聽,不住點頭:“嗯、嗯……我聽見了……你心裡正在罵人,聲音好大。‘誰同你我們?我是高貴的黑島純血,符老虔婆好不容易玩完了,當由我宰制五島!薛百螣年老昏聵,符家兄妹軟弱愚蠢,容相公無心大位,待我將你當做禮物,剝皮剔骨後送到封卻屏那傻丫頭跟前,她必感恩涕零,再演一回對付封素芩的手法,不過反掌間耳。’”
漱玉節面上蒼白,喃喃道:“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看到的是你悄悄打了‘抓住他’的暗號。”肖龍形嘴角歪斜,笑得蔑冷,眸中卻無笑意。
漱玉節順着他的指尖,略一回眸,赫見玄水殿門上擦得銑亮的獅子咬門環,恰恰映出她負在腰後的手掌。但他何以辨得出,只有她心腹能知的暗號?
——探子!
心念方動,肖龍形已長身體起,輕飄飄的躍上飛檐,踏着玄水殿的屋脊徑往後山掠去,越跑越深,轉眼失去蹤影。派往蒼島的密探既已落入他的手中,拷掠出幾條進出黑島的隱密路線絲毫不奇怪,漱玉節未緊追倏忽來去的黥面狂人,而是動員全島戒備,重新規劃進出道路,以免自家門戶任人來去,安全堪慮。
此事傳入三島,薛百螣、付若蘭等多半存了看好戲之心,視爲是蒼、玄二島的私怨衝突,眼見過往始終有流蜚飛傳的兩人反目成仇,私下額手稱慶之人也不在少數。肖龍形的娶親宣言更激發了一干紅島家臣的靈感,認真考慮起尋回世子符寬之後,使紅黑兩島聯姻結盟的可能性……
只是,所有人都看錯了肖龍形。
他並不是一名趁着五島無主、伺機篡位的投機者,從未打算利用時局,在夾縫中鑽空子,求取一時的安逸享樂。符承明的百日未滿,紅島符家、白島薛家,很快便嚐到了小看這名‘悍奴’的苦頭,在肖龍形不按牌理出牌的連番攻勢中慘遭挫敗,按形勢之江河曰下,被各個擊破不過是早晚的事。薛百螣對符承明的積怨,比起漱玉節、肖龍形等後生晚輩只多不少,拉不下臉談合作,白島就快被肖龍形攻破了,所有帝字絕學在‘天資惡劍’之前,威力無不大打折扣。高傲的薛神君實無法接受祖傳之學被一名奴隸出身、自學成材的毛孩子打得幾無還手之力,只能認爲是自己練不到家,辱沒五島先輩。
危急關頭,紅島找回了世子符寬,符寬少年時曾得薛百螣指點武藝,兩人情感深厚,無法坐視白島滅亡。符寬沒什麼家族門閥的包袱,寫了封言詞懇切的書信,請黑島漱神君助一臂之力。兩家遂合兵迫退號稱‘無敵戰神’的肖龍形,長達三個月的蒼島侵攻暫時告一段落。
肖龍形對三家瘋狂出手,獨獨放過黃島,蓋因他對人稱‘容相公’的代理神君容間羽一向抱持好感,可能是容間羽善待奴隸,甚至拔擢冷北海等擔任敕使之故。容間羽不顧家臣反對,隻身往蒼島與肖龍形一談;下山後,對薛百螣等語重心長:
“他心中無物,狂氣逼人,我說服不了他。沒見着封神君,他也不讓我見,全島幾無人跡,風裡都飄着血味。”
“你就直接說他發瘋行了。”薛百螣蹙[cu]眉。“封家丫頭約莫凶多吉少,惡奴噬主,斷不能輕易放過;若不能將其正法,五島的奴戶都要反啦。你想他要屠滅多少家,才能在蒼島自稱神君?我等四島若不能捐棄成見,聯手擒殺這廝,祖宗家法何存?神君顏面何存?”
連夜磋商的結果,容間羽獨排衆議,反對以武力壓服,認爲逼急了亡命之徒,後果不堪設想。沒有人會懷疑‘容相公’與那悍奴勾結,容間羽也絕非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徒,他明確指出‘五島無人能勝過肖龍形’的嚴酷事實,認爲縱使肖龍形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壓制蒼島,仍有在三個月內不間斷地主動出擊、並且勝過紅白二島的實力,希望從內部瓦解他的統治,至少於此際是不切實的。
“那你說怎麼辦?”薛百螣不耐道:“容相公,我敬你是讀書人,學問很大,但姑息養奸,不過是令其坐大罷了。稗子不趁初萌摘掉,莫非要等他長成茁壯、成林之時,再來後悔麼?”
“讓他上桌來談,神君以爲如何?”
容間羽並未反駁他的疑慮,因爲這樣的疑慮,在座的所有人都有,包括容相公自己。“肖龍形之難當,在於他全不以帝門的方式思考。我等珍視的,他能棄之如敝履;我等所懼,於他則全無威脅。其異於人,人豈能制?須使其爲人,方能以人範之。”
符寬連連點頭,以眼神制止了蹙眉搶白的妹妹,沉吟道:“道理是對的,但要怎生做纔好?連容相公都說了,此人乃亡命之徒,難以說服,如何使其爲人,再以人倫約範之?”
“承認他、正視他、容忍他,施加的壓力越少,越能保全蒼島衆人。這是於他的部分。”容間羽澄亮的目光掃過衆人,緩緩說道:“於我等,須得捐棄成見、緊密團結,使四島結成一強固同盟,令蒼島無從下手。時日一長,他便只能坐上桌來談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