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

談劍笏出身的赤鼎派雖也是火工一脈,卻視隕鐵、奇金等異材爲小道,專研技藝,鍛鍊內外功力,務使施於製程中的功夫無可取代,由凡鐵中鑄出神兵來,故未聞「銷金熔隕」而成的連城劍。

而幡宮島田氏一脈,靠採珠發家,數代之間,累積銀錢鉅萬,富居五島之首。

島主田初雁以廣捜歷代書家名帖聞名,尤好帶「窮」字的,其出入排場甚大,所打旗號「窮律其身,達澤天下」、「寒隨窮律變,春逐鳥聲開」等,均由着名法書中臨摹繡制,命從人隨身攜帶,可見愛甚。世人遂呼「窮爺」,田初雁也不以爲意。

他的宅邸以「龍王殿」爲名,豪奢自不在話下,島上還有條着名的「眞火熔金道」,傳說是天外奇鐵墜落凡塵,撞擊山體,在蟠宮島的山棱間犁出一條十幾丈長的筆直軌印,所生之高熱不僅焚盡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鐵般的烏亮結晶,地表更滲出金液,而後凝於巖隙,宛若細密蛛網。無論於日光月華,乃至星耀下,整條溝槽俱是金芒鑠亮,似金澆鑄,故稱「眞火熔金道」。

田家對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隕鐵極爲珍視,便是五島盟友,等閒也不讓見。

田初雁耗費半生心力,浪擲銀錢無算,終於試出鎔鑄隕鐵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鑄成一柄吹毛可斷、鋒銳無匹的寶劍,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終有面目見人了!」

適逢秋拭水登門求鑑,兩人遂結莫逆之交,而後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禍。

這柄連城劍在珍玩界頗負盛名,蓋因蟠宮島田氏出產東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與各地珍寶古玩商往來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財大氣粗的土財主,累世富貴,品味出衆,挖空心思打造的華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價値連城。

寧函青曾在幾本鑑品的箚記中,看過連城劍的記載,莫不惋惜妖金毀劍,連柄鞘殘部亦未尋回,可惜了其上頂尖工藝云云,故爾知悉。

如樑斯在等一問三不知,那是連書也不讀,鎮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寧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歷練,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對古董珍玩本有涉獵,靈機一動,遂提出這等難題,藉以擠兌浮鼎山莊。

西宮川人面無表情。「公子爺就看這柄?要不要換?」說得彷佛莊裡有幾十把連城劍似的。

寧函青見他不假思索衝口便出,內心惴惴:「連城殘劍失落數十載,人說毀於妖金,屍骨無存,難不成……眞在浮鼎山莊?」

他刻意索此劍來看,還有另一項考慮:連城劍的鞘裝、柄鍔,可說是蟠宮島田家財富品味的象徵,其中更有一樣稀世奇珍,等閒難以仿造;就算按圖打造贗品,該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樣也省不了,誰人肯下這種本錢?便看這陳舊的宅邸、荒蔓的園林,也知浮鼎山莊幹不了這事。若非指定鑑賞連城劍,西宮川人拿出任一口劍器來,以寧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豈辨得名劍眞僞?

莫再猶豫了。這……必是虛張聲勢無疑!

寧函青下定決心,迎視階上那張冷漠如巖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換!在下就看這連城寶劍。請總管爲我取來。」

西宮川人取出一本泛黃簿冊,翻找片刻,道:「有了。」

從主座旁的烏漆腰櫃中,取出一隻五寸來長、尾帶環鉤的六角銅棒來,交與僕婦。「甲申廿六號櫃。此物甚重,多帶兩人去取。」要不多時,兩名健壯婦人扛了只寬扁長匣回廳,去掉繩槓,將長匣子留於幾頂。

「公子請過目。」西宮在簿冊上寫了兩行字,似是記錄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鑑之類,才從櫃裡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鐵鎖匙,打開匣上之鎖。鑰匙繫了塊書有「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適才隨口說出的藏櫃編號。

藏櫃與劍匣的鑰匙分作i一處,本是極其謹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銅棒名「連心鎖」,內藏機簧齒輪,堪稱鎖中套鎖,鎖孔無法以尋常剪綹偷兒的鉤針勾開;若以蠻力破壞,只會使內中機括咬死,持銅棒亦無法再開……凡此種種,可見秋拭水貯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鑰匙的烏漆腰櫃,就這麼大剌剌放在廳堂上,既未上鎖,也無人看管,莫說出入山莊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裡翻牆進來,都能輕易取鑰開箱,盜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與秋家大權旁落、門第衰頹脫不了干係,但這西宮川人是哪來的自信,莊內所藏的寶兵還安安分分躺在匣櫃裡,沒給哪個手腳不乾淨的下人,或夤夜摸來的樑上君子拿去換了酒喝?

寧函青強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樑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擁而上,想看看釐裡究竟有無寶劍。談劍築示以眼神,見老臺丞微一頷首,才推輪椅趨前。

匣中靄光浮動,映亮了圍觀衆人的臉面,一柄刃寬四寸的雙手帶巨劍,靜靜嵌於匣內錦襯,從劍刃到握柄,通體都是金色,僅有深淺色澤上的微妙差異,鍔作雙龍搶珠狀,雕鏨得栩栩如生,所搶龍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極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溫潤瑩然、宛若月華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寶華光流轉,簡直像會突然活轉過來似的;劍末的黃金爪臺之中,嵌着一枚如冰鑿就的水精球,較之他處的璀璨,反倒光芒不顯,曖曖自含。

以談大人多年的鑄工經驗,純金既重且軟,掐塑成這般尺寸,莫說搏鬥,光舉起轉個小半圈,龍首就可能歪斜偏轉,垂軟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樣。這劍鍔極可能是銅或鋼質,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備,再行鎏金鑲嵌……即使如此,仍是極高明的手藝,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闊劍劍身則是斷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並排至於內襯之上,猛一看並未發現殘缺。

毋須掂在手裡,談劍笏一眼即看出此劍劍質絕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鐵,在磨到能鏡照之前,便會留下若干細小缺損,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顯示出材質的極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劍劍身能清楚映出人臉,刃上卻連一絲缺耗也無,秋拭水當年選這柄刃器入「**名劍」,果是罕世的眼光!談劍笏由衷佩服起來,益覺此劍之斷,箇中因由耐人尋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嘆了口氣。

「此劍雖好,奈何妖刀更利?」老臺丞乜他一眼,帶着一貫的憤世嫉俗,不知爲何,談劍笏總覺更像自嘲,搖頭道:

「鑄器至此,已無『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間之物啦。這劍是折在自己手裡。」

蕭諫紙疏眉一挑,目光凝銳,卻未開口,專等他說下去。

談劍笏嘆了口氣。「世上沒有完美的物事。這兩處斷口,我料是合金時所產生的毛孔脆弱處,我們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劍的大匠,已極力將這兩處弱點藏起來,可惜持劍者不夠敏銳,待察覺時,寶劍已爲敵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細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勝連城,則刃部必留下交擊所生的缺口。此劍除斷口之外,連一絲缺損也無,怕是毀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頭。可惜了。」說完才發現衆人均看着自己,聽得津津有味,連樑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點頭,不禁有些臉臊。

西宮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見,受益匪淺。敢問先生大名?」

談劍笏猛被問得一怔,撓頭半晌,嚅囁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對,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這位是下……在下東家,姓肅,草……啊對就是草……我是說名兒有屮,肅二屮,怪名字!哈哈哈。哈、哈。」

衆人神情古怪,徐沾差點沒暈死過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編一套。只樑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顧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這種名兒!」廳外從人們皆笑,方解談劍笏之危。

他一抹額汗,夾着尾巴推老臺丞回去,低聲感慨:「原來只講七成眞話,竟是這般困難!常人過活,也甚不易啊!」蕭諫紙冷笑:「你怎麼算出七成來的?將來不幸升官,死活別去戶部。」

滿堂鬨笑,只寧函青面色鐵青。

西宮川人似終於想起這人,回顧青年:「依公子爺看,這把是不是連城劍?」

樑斯在止了訕笑,在一旁鼓譟:「西宮總管,問你呢,自說是眞,要是咱們覺得有假,這得怎麼算?都由你說了,還用得着賭麼?」

西宮川人也不理他,徑對寧函青道:「公子爺可知,且不論武林通說,鑑別此寶有四處關竅。是哪四個地方?」寧函青脣面皆白,滿頭冷汗,勉力歙動乾裂的嘴脣,顫聲喃喃:

「連……連城劍有四處寶貴,號稱無雙,乃……乃海上生明月、懸膽雙龍血、子母盤風柱,還有……還有天下奇珍飛廉珠。」一一指過劍鍔夜明珠、一對鵪鶉蛋大小的血紅寶石,鑄成雙龍形狀的中空劍柄,以及劍末嵌於爪臺的水精球,等於認了此劍爲眞。

樑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殺才,不知所謂!便是眞貨,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莊能把你怎的?」他不知這四樣寶物,隨便一項都是價値連城,其他三樣也就罷了,劍末那枚「飛廉珠」據說有通靈儲思之能,持之抵額,用心凝思,便能將心中所想留在珠內,自玉龍朝起,向爲帝王家所藏。就算將寧家基業悉數變賣,也抵不了這枚水精珠,寧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懾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並非神話虛構,迄今未能全復。

西宮川人沒給他冷靜下來的機會,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爺鑑賞完畢,請說出個數兒來,將此物購下。公子爺的開價須與寶物相稱,此乃敝莊規矩。」

樑斯在不耐煩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轉,獰笑道:「西宮總管,若我等不買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宮川人彷佛聽不懂他話裡的撒潑與裹脅,眉頭微蹙,淡道:「不能如何。但自我入莊,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鑑賞完畢的貴客們,最終都心悅誠服地會帳,心滿意足離開。」

笑話一本正經說到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樑斯在正感無趣,又聽西宮續道:「寧公子似還需要一點時間,枯等無聊,我請小姐鼓箏一曲,諸位靜聽。」把手一揮,幾後的秋霜潔如獲大赦,將一雙柔荑按上絲絃,定了定神,擡臂點頷,柔美圓潤的香肩如水波般揚顫而起,指尖流泄出輕快動聽的旋律。

沒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絕世美女,何況那甜潤得像是在爲她發笑的悠揚琴音。一曲奏罷,內外悄然無聲,衆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了下來,身心舒暢,有種夢醒似的微酣輕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這般放鬆了。

樑斯在慶幸着自己沒有拒絕西宮川人的提議,見寧函青起身,衝幾後心滿意足的少女長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謝小姐!」少女看都沒看他一眼,本欲再彈,被西宮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復成低頭擰衣角的模樣;相較之下,寧函青的舉動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宮總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換了個人,一掃入莊時那副趨炎附勢、滿心計較的猥瑣黯淡,朗聲道:「連城寶劍的價値,我祈州寧氏就算傾盡所有,亦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貴莊切莫見棄。」向西宮川人討了筆墨紙硯,寫了封借條與他。

「三年之後,當可如數奉還。」寧函青自信滿滿,神采飛揚。他原本生得清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掃胸中濁氣後,儼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滿廳男子中,最攫人目光的一個。

樑斯在伸長了肥短的豬脖子,瞥見字條上寫着「金五鎰」的字樣,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邊撫胸順氣,一指寧函青道:

「你……你瘋了麼?平白給人黃金百兩!你寧家此際,拿得出這筆閒錢來?」

樑公子也不盡是白白吃飯長肉的,心知寧函青巴巴地擠進小圈子,爲的還是錢。他老子掐緊了銀根,寧少君若想大展拳腳、開疆闢土,本錢還須着落於他人囊中。

休說三年還清,寧函青若有在五年內攢出黃金百兩的能耐,何須仰他樑公子的鼻息?

果然寧函青落款畫押,將封好的借條交與西宮川人,朝衆人打了個四方揖,更無別話,大步行出廳堂;跨過高檻,又轉身回頭,遙對琴幾後的少女再行大禮,這才揚長而去。

「他媽的!這廝是吃錯了什麼藥?」樑斯在搖了搖胡塗的腦袋,低啐一口,見西宮川人指揮僕婦將連城劍送回庫中,惡念陡生:

「這破爛山莊裡,不知還藏了多少寶,怎地沒人想到來搶?也好,便宜了本公子,買美人送山莊,少時扣住那口烏漆箱子,寶物還不全歸我?」差點失聲笑出,攘臂喝止:

「且慢!本少爺也要鑑賞這柄連城劍,給我留下。有其他什麼好的、値錢的、稀奇古怪的,都給少爺拿來!少爺一歡喜,通通買啦!」

西宮川人仍是一副冷麪。「請公子爺確切地指出寶物來,纔好拿取。」

「這……」樑斯在胸無點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烏漆腰櫃搶過來,管他有什麼寶物,都是少爺的!靈光一動,人都不糾結了,直指目標,嘿嘿淫笑:

「你說什麼都能賣,本少爺便買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還放你這兒,決計不帶走!」從人怪叫聲不絕,只白頭蝰雙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濃眉,頗以左右爲恥,不敢望向蕭、談。

西宮川人只用一句話,便止住了滿廳叫囂。

「寶物既已在此,公子爺出得什麼價錢?」

「等少爺先玩過了……」樑斯在搓着雙手垂涎欲滴,幾後秋霜潔低垂粉頸,兀自扭着衣結,全然不知自己已給人賣了。

「女子與寶刀寶劍不同,」西宮川人冷道:

「豈能二夫?公子爺若無合適的媒聘,還請死了這條心,另外指定其他寶物便了。」顯也知道莊裡的刀劍是賣了又賣、一賣再賣的,難爲他說得這般臉不紅氣不喘。

以秋霜潔的豔色,迄今仍作閨女裝束,顯未遇過足教西宮總管點頭的好價錢。喊價的意義不大,樑斯在靈機一動,喚人擡來一隻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意態昂揚的羊脂玉馬來,赫然是「白玉八駿」六十四尊之一!

「這匹玉馬是『翻羽震』,我爹當年以黃金十鎰購回,按他說是買便宜啦,此際的價値……嘿嘿,西宮總管,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價?」樑斯在得意洋洋地說。白玉八駿共分八組,每組均按「幹、兌、離、震、巽、坎、艮、焯」排序,這匹玉馬應是「翻羽」一組裡的第四尊。

舉座皆知玉馬的價値,無不震驚,唯西宮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熱的繮屍臉,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貴重,請容在下思考片刻。」

樑斯在揶揄道:「你別考慮太久啊,越想越沒價。」

誰都知道樑公子不可能將他老爹的命根押給浮鼎山莊,否則樑裒便未打折他的腿,也決計不會放過秋家。「萬刃君臨」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莊卯上涇川梁氏的結果,只怕是毫無懸念。

但西宮川人還眞的考慮起來。樑斯在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識趣,不知是不是同秋霜潔一般,只有外表像個正常人,其實腦子大有問題,頗感不耐,粗聲叫囂:

「喂,本少爺等得很無聊啊,叫你家小姐來給少爺抱一抱,先驗驗貨唄。要是**屁股沒幾兩肉,又或下邊乾巴巴的不怎麼出水,教本少爺怎麼買得下手?」伴當們都笑起來。

談劍笏面色微變,便要開口,卻被蕭諫紙按住。

「既然西宮總管還需要一點時間,」老人朗道:「能否請大小姐再爲我等鼓箏一曲?」他的聲音飽含威嚴,還用不着轉過目光、環掃全場,那些個地痞無賴出身的伴當全都噤聲,低下頭去,額背滲冷。有些底子不乾淨見過官的,覺這老頭簡直比衙門裡的官老爺還要可怕,一聽他說話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決一般,哪個還敢造次?

樑斯在本想拍桌罵娘,轉頭對正老人的鋒銳視線,立時癱回椅中,差點兒給嚇尿了。西宮川人正想着該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能爭取點時間也好,衝秋霜潔一頷首。

少女十指按上絲絃,香肩驀一動,忽如萬騎齊發、鐵蹄踏地,箏上驟起風雲,金戈鐵馬,殺伐大盛,奏的卻是一首「將軍令」。樂曲忽而激昂,忽又低迴盤繞,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扣人心絃。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音一收,衆人才回過神,忽聽「喀喇」一響,樑斯在的座椅向後掀倒,被龐大的身軀壓得四分五裂,大白豬似的樑公子在破片中狼狽掙扎、哀哀慘叫,不忘伸手指着階臺上垂頸斂眸的絕色少女,嘶聲叫道:

「妖、妖怪!你……你這妖女弄得什麼玄虛!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潑她!」破音的尖亢聲調聽來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詭異之感,任誰也笑不出來。徐沾自不能立時生出一盆烏狗血來,樑斯在不見有人響應,惱羞成怒,發瘋似的大叫:

「孃的!敢看不起本少爺……給老子殺了……全殺了!」錚的一聲,毒辣劍芒閃現,灰髮白鬢、形容焦枯的黑衣劍客白頭蝰細劍離鞘,一名僕婦哼都沒哼便即倒地,離他僅只數尺的徐沾「彈鋏鐵指」纔到。白頭蝰閃身讓過指風,瘦削的衣影一晃,手按劍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宮川人!

那倒地的僕婦雙目圓瞠,搗着咽喉,指縫間不住溢血,扭曲的嘴脣間迸出怪異的格格聲響,行將斷氣。談劍笏掠至她身畔,正欲點穴止血,那「僕婦」卻本能撥開,兩人肢接的剎那間,失控亂竄的眞氣透體而入,談劍笏一凜:「內功不惡……是男人!」更無避忌,揮開臂格,飛快點了他胸肩幾處大穴,撕下袍襴將喉間傷處紮緊,抓過他雙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裡按!」回頭喊來一名靠得近的伴當:

「壓緊傷口!人若斷氣,拿你見官!」

伴當爲其所懾,忙七手八腳爬過來。另一廂白頭蝰逼近階頂,劍芒倏隱,錚音纔出,西宮川人早有準備,飛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縷飛血,恰在喉結的部位。

徐沾輕功不如白頭蝰,攔不住他神出鬼沒地殺人,急忙回頭:「公子!人命關天,事情鬧大了,老爺必定見責!」樑斯在給僕婦咯咯喉血、渾身抽搐的畫面嚇傻了,被他一吼回神,來不及找尋白頭蝰的身影,嘶聲尖叫:「住……住手!莫……莫殺人啦!」

階臺之上,白頭蝰手按劍柄,西宮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軀遮護琴幾,攔在小姐與殺星之間;階下徐沾、談劍笏雙雙掠至,一左一右,壓住陣腳,與西宮成三角合圍之勢。

說也奇怪,這名黒衣劍客修爲不及談、徐,所恃武技不如「彈鋏鐵指」與「熔兵手」,卻無人懷疑他能取西宮川人之命,儘管身後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而西宮川人明顯身負武藝,由趨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說,就算在出手之後,極可能會被對手的反擊,抑或背後的威脅所殺,誰都不懷疑白頭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宮川人、乃至秋霜潔,實已等若死人。

數談劍笏平生動武,沒遇過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謬景況。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濫殺無辜啊!」

白頭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揚,鬆開劍柄,走下階臺,經過徐沾身畔之時也不相讓,徑直撞了他肩頭一記,啞聲道:

「無有金銀,誰人肯殺?」

他本是樑斯在重金僱請的打手兼保鏢,「白頭蝰」乃渾號,姓名、來歷、師承武功等俱都不詳。據說他每殺一人,樑斯在還得多付i筆「去厄資」,索價不貲,是以入樑府數年來,樑斯在罕教他殺人取命,最多就是斷手腳、剜耳鼻,耀武揚威之類。

樑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陣溫熱腥臊撲鼻,衆人循味低頭,才發現不是說笑,公子爺眞個是嚇尿了,卻誰也不敢稍置一詞。樑斯在狼狽不堪,迭聲道:

「走……咱們走!玉馬……玉馬給少爺收好了,那撈什子連城劍的,也一併帶走!」

衆伴當面面相覷。怎麼說樑斯在都是爲美人而來,便是要劫,也該劫色纔對,怎地忽然劫起財來?一名膽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潔一眼,忝着臉勸道:「公子爺,那小花娘i」話沒說完,已被樑斯在一腳踢翻。

「別……別廢話!快走!」

滿廳堂的人,片刻間走得乾乾淨淨。樑斯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山莊,若非顧及顏面,臨走前還搶了那匣殘劍,權充獲滷,簡直同逃命沒兩樣,勝似白日見鬼。

這已是第一1回發生這樣的奇事:在聽完秋霜潔的箏曲之後,寧函青簽下黃金五鎰、三年還清的借條,而樑斯在卻像瞧見什麼可怖物事,不僅口稱「妖怪」,還倉皇離開……

但要說那曲子有什麼問題,自己也聽了呀!怎地還好端端的?談劍笏想起老臺丞曾說他不懂禮樂、不讀詩書,難怪生就一副木耳,舉世無非驢嘶馬鳴,不禁有些心驚,以前還不覺怎的,這會兒終於認眞檢討起來。

西宮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擡傷者延醫。面對樑斯在搶劍,他既未攔阻,也沒喚人搶回,眉頭不皺一下,冷眼旁觀的程度,比蕭談還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遠,轉對蕭諫紙道:「肅老先生請了。先生入莊,可有欲鑑之物?」談劍笏聽得「肅老先生」四字,頭皮發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蕭諫紙神色從容。「連城劍劍如其名,價値不斐。樑少君縱下搶奪,先生若及時報官,在彼等出得阜陽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機會。」言下之意,以樑裒的財富威勢,一旦樑斯在回到涇川,這樁案子怕是無人敢査,無人敢審了。

西宮川人淡淡一笑。「敝莊失物,總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須在意。老先生欲鑑何物?」

蕭諫紙想了一想。「有一柄劍,應無名字,劍棱近鍔處,有兩行劍銘,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貴莊若藏此劍,記述之上,或與劍銘有關。」

談劍笏心想:「眞有這把劍的話,不知簿冊裡該怎生寫法兒?」

西宮川人翻出記錄,逐行査閱,足足花了半個時辰,點頭道:「有一把劍,以劍銘爲名,便叫『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說明僅『仲氏所遺,君子之器』等八個字,並未註明鑄者與來處。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鑑過這把劍,但莊主並未記下是誰。老先生說的,可是此劍?」

蕭諫紙強抑心絃震動,淡然道:「聽來便是。煩總管爲我取來。」

劍匣轉瞬即至,內中所貯,乃一柄樸實無華、毫無花巧的長劍,鋼質溫潤,褪色的黃穗長逾兩尺,較常制更長,分外儒雅。西宮取出劍來,卻未捧交老人,雙掌平託劍鞘,先掂了掂份量,又舉與眉齊,端詳片刻,才喃喃道:

「……眞是一口好劍!」

「吹毛可斷,其鋒卻不張狂;平和中正,風骨更甚快銳。此誠君子之器。」

西宮川人如夢初醒,沉醉的模樣一霎收斂,捧劍下階:「老先生請賞劍。」蕭諫紙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當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趨我。」西宮川人神色一動,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

談劍笏心想:「臺丞風範,便不顯山露水,依舊服人。這總管同臺丞掉書袋久了,居然也像個讀書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輪椅,驀地老人渾身氣機一凝,只比老臺丞稍慢些許,談劍笏感應危機,內力自行發動,掌底的油竹握把竄出一縷煙焦!

一抹烏影飆入廳內,落地時微一踉蹌,還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聽「鏗」的一聲激越龍吟,西宮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明鋒斜指,劍氣隱隱成形,無論功架或氣勢,均是一流劍客的手眼!

(這人……是高手!)

談劍笏早看出這位西宮總管身負武功,不料他一身藝業全於劍上,拔劍出鞘的剎那間,整個人的氣場陡地膨脹數倍不止,彷佛化爲一柄脫鞘利劍,鋒芒內斂,生機勃發,面對不帶敵意的對象,自無絲毫利害;對手若懷抱惡意前來,瞬目間便能化極靜爲極動,立斃其於劍下。

談劍笏忽明白西宮川人,何以對這柄無名的黃穗劍愛不釋手。

他所修練的劍法,與這柄劍有着極爲近似、甚至可說是一脈相承的氣質:敵不動我不動,後發制人,藏匿鋒芒,以理止殺……

這是儒者之劍。

飛身入廳的不速之客,與「儒」之一字絲毫扯不上關係,卻意外與西宮川人有着殊途同歸的武功特質:兩人畢生心力之所注,只於一個「劍」字,其餘種種,不過是追求劍道的輔具,毫無意義,輕易便可捨棄。唯有持劍在手,才能顯出眞正的造詣。

白頭蝰穩住身形,緩緩擡頭,原本就陰鬱的眼神,此際更顯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處處滲出亮漬,談劍笏愣了一會兒,才省起是血。白頭蝰一條左臂垂在身側,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斷是受了重創,日後不知,此際絕難運使自如;所經之處,地上均留下怵目驚心的血跡,卻非來自他身上,而是腰間一枚圓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僅如此,黑衣劍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髮之上,更濺滿斑斑血點。那同樣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劍封喉的毒辣劍法,除非身陷重圍以一敵多,大可一擊即退,斷不致如此狼狽。

樑府一行出事了───這是談劍笏心中第一個念頭,急急追問:「你家公子呢?還有徐沾徐兄弟……他們怎麼了?要不要報官?」卻見白頭蝰單臂解下一隻長匣,「砰!」扔在階前,匣蓋不堪承重,撞地時爆開鉸鏈,貯物彈散,竟是被樑斯在搶走的連城劍。

「寶劍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頭蝰淡道,咬碎滿口赤黃,呼吸時鼻端不住吐出鮮血沬子,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難爲他揹着忒沉的連城寶劍,一路奔回。這可是傷上加傷、全然不顧後果的莽行。

西宮川人見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樣,居高臨下,劍指要害,冷道:「此劍你如何得手,爲何交還?樑公子呢?」

白頭蝰冷冷一笑:「自是殺人奪物。你放心罷,那廝好得很,死的都是些從人伴當之流。涇川梁氏家大業大,手底死得十幾號人,不算個事,樑斯在完好無缺,査不到浮鼎山莊來。」

談劍笏又驚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纔出山莊,便即開殺,若當眞傷了十幾條人命,樑斯在此番所攜,死的還比活下來的多。同樣令談大人百思不解:既是殺人越貨,得手之後,又何須負傷狂奔,送還賊贓?有這般俠義心腸,豈能信手剝奪十數條性命,猶談笑自若?

(莫非……是移禍江東!)

西宮川人顯也想到了同一處,低喝道:「誰讓你這樣做的?說!」

白頭蝰冷蔑一笑。「莊內失物,自行迴轉,莫非你眞以爲是從天而降?過往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將失物放在莊門外,以免驚擾莊裡人。我今日不過是直接拿進來罷了,至於這麼驚訝麼?」

談劍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西宮卻不甚意外,森然道:「親口承認的,你是頭一個。我劍下從不妄殺,你爽快說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請旁邊二位做目證,給你公平一決的機會。」

白頭蝰「哼」的一聲,輕蔑道:「就憑這個破莊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相助?咱們衝的,是莊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莊子被夷爲平地,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宮川人原本就嚴峻的面孔更加鐵青,冷道:

「終有個直認不諱的了。厲金闕派你等潛伏左近,專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測,這些年我苦無證據,不能訴諸武林公論,天可憐見,今日總算送了個活口供來!」目光瞟向蕭談二人,正色道:

「若賊人爲我所殺,煩1一位與我作證,在武林大會上,證諸此人之言!」

「屬……厲金闕?蒼城山青羽洞儲胥仙境的『霓電老仙』厲金闕?」談劍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蒼城山雖名列「天下五城」,卻不是一座山,而是東海之外的一座孤島,位置隱密,即使乘坐遠洋大船,蒼城山之主若無意接見,誰也踏不上這座仙島。

「霓電老仙」厲金闕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關於他行走東洲大地的各種傳聞逸事,行世不下數百年之譜;現存的武林人物中,已無此人的對戰記錄。厲金闕的聲名,來自他出類拔萃的弟子們,以及傳說中神乎其技的「點石成金」。

正當形勢劍拔弩張,一場莫名忽至的生死決似不可免,坐在竹輪椅中的老人突然開口。

「我觀閣下劍路,走弧如月眉,於出鞘入鞘之間決勝,似是蒼梧郡的『五雲飛仙劍』一脈,但招式、威力,乃至內功路數卻大大不同……」蕭諫紙慢條斯理道:「敢問『隱洞深篁』白雲眠與閣下,如何稱呼?」

白頭蝰並未回頭,背影卻不由一震,這是他頭一次顯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剎那間。「……正是家父。」

蕭諫紙點了點頭。「我聽說蒼梧白氏已遭滅門,至今不知兇手是誰,又與什麼目的。令尊爲人正派,與世無爭,仁義之士遭此大難,我心中十分難過。」

「我已手刃仇人,不勞尊駕煩心。」白頭蝰手扶劍柄,語聲淡漠。「老仙將我家傳一百零八式《五雲飛仙劍》簡化成十四種拔劍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爲敵,練至『劍出即分』纔算完成;又將兩部風馬牛不相及的拳譜、腿法解裂重組,讓我逆行修練,以補內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點,仇人俱已伏誅。」一指莊門方向,揚聲道:

「受過老仙之惠的江湖豪傑,百年來不知凡幾,或指點三兩句口訣,或調換祖傳秘笈的頁次,平庸了幾代的武功就此脫胎換骨。像這樣的人,無不認準了那面青羽旗報答恩惠,沒人逼你,也沒人算你報了幾回,到你覺得夠了,恩義相抵爲止。這樣都叫『居心叵測』……也罷,總好過儒門中人的假仁假義!」

西宮川人面色丕變,咬牙道:「辱我師門,料你已有覺悟。轉過身來!正劍不殺回頭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頭蝰握住劍柄,正欲回身,門外又有一人縱過高檻,躍入廳堂,同樣滿身是血,輕輕放下一隻檀木箱子,擡頭才見階前的白頭蝰,兩人同露詫色,雙雙躍開,來人竟是徐沾。

「你在此做甚!」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西宮川人見那隻檀木箱極是眼熟,黃穗一揚,以「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挑開扣鎖,赫見紫絨襯裡,躺着的不是那玉馬「翻羽震」是什麼?

此物於西宮、于山莊,再棘手也不過,樑斯在挾玉馬落荒而逃時,西宮川人暗裡鬆了口氣,誰知徐霧竟又將它帶回來。

徐、白|一人擺出接敵架勢,對照衣上血跡、傷處等,可清楚看出兩人有過一場激鬥。白頭蝰的左肩肘臂爲指力所傷,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劍痕,心口衣衫片開,若無堅逾金鐵的儒門絕藝「彈鋏鐵指」遮護,早已成了黒劍下的亡魂。

徐沾瞥見散落的連城殘劍,不由一怔。「你奪劍……是爲了交還山莊?」

白頭蝰懶得搭理,冷冷道:「劍已送回,老子沒空陪你們囉唣。要追要攔,且拿命來!」卻是對着其他人說。

「且慢!」徐沾沉聲喝道:「說清楚再走!你殺人便罷,爲何獨獨取走王公子的人頭?」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頭蝰冷笑:

「我等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機會殺他,已逾兩年,你以爲憑樑斯在那草包,請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後,想臥底也不成了,當然得報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將腰間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滾到徐沾腳邊,繫結鬆開,所貯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頭!

他爲父報仇、還恩奪劍,所行皆是義舉,然而手段冷血,禍延無辜,決計不能說是好人……此間善惡是非,究竟如何論斷?

眼見徐沾面上五味雜陳,白頭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奪劍,怎地卻搶了樑斯在的玉馬?」

徐沾聞言微怔,微露一絲迷惘,頸頷輕搐,皺眉道:「此馬……此馬已質給了山莊,不宜……似不宜……」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濃。西宮川人冷銳的眼神,在階下兩人身上游移,想確認他們是不是合演雙簧,賺自己個大意輕忽,沉聲道:

「你也是衝青羽旗來的?厲金闕給過你什麼好處?」

徐沾眼神茫然,「厲金闕」三字卻像觸動了什麼,喃喃接口:「我練武時,得過老仙的……不對,鐵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訣,由我自行練成,氓山的鴻儒先生雖曾指點一二,但那不過是偶遇,非是……那厲金闕,是什麼人?」語末如夢初醒,自己都不曉得前頭說了什麼。

白頭蝰聽他辱及老仙,獰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說便了,犯不着繞圈子。」

單手按住劍柄。

西宮川人劍眉蹙緊,厲聲道:「你二人滿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圖!」

這場面既詭異又緊繃,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戰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但若當眞拚命廝殺,又有說不出的疙瘩彆扭,總覺有什麼不對。最後,開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蕭諫紙。

「依我看,這其中似有什麼誤會,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時也說不清。」老人環視現場,緩慢的語調中帶着難以抗拒的威嚴,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聽一首箏曲好不?聽完了,再做決定不遲。」

蕭諫紙靜開眼睛。

明明仍置身廳內,不知爲何箏聲卻十分悠遠,彷佛隔了幾層厚幔,又或在淺水裡聽着岸上的動靜般。觸目所及,所有東西都籠上一層虛虛渺渺、如夢似幻的粉色光暈,連伸手都不怎麼能辨出手背上的雞皮褐斑。此際若能攬鏡自照,看來該會年輕許多罷?老人心想。

包括談劍笏在內,餘人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溫水般流遍全身,說不出的舒適。他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放鬆了。若能永遠都不離開,那該多好───

老人輕聲嘆了口氣。

「原來在夢境裡保持清醒,是這樣的感覺。」蕭諫紙搖了搖頭,撫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夢裡……能殺人麼?若於夢境中斷氣,現實中會不會隨之身亡?」

「按說是會,但我做不到。我修練的這門功夫,名喚《高唐夢筆》,東洲失傳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殘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纔復原到這樣的境地,引他人入夢可也,卻無法觸及其身,只能搗搗蛋、添添亂,令他們醒過來時,腦袋有點糊裡胡塗的。」少女咯咯輕笑,可以想見她擠眉弄眼,活潑俏皮的動人模樣。

「就像你對徐沾那樣?」蕭諫紙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幾。

「我只是將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腦兒塞給他罷了,我沒入他的夢境,也不敢拉他進我的夢。」少女收了笑聲,輕嘆一口氣。「夢會留下痕跡。若是練過遊屍門《紫影移光術》一類的心識功夫,說不定『那人』便能察覺我的存在。這十三年來,我一直在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樣活着……不累麼?」

「我這樣,不算活着罷?」少女又笑起來。

「你的人生累多了,蕭老臺丞。」

琴幾之後出現一抹虛影,漸漸凝成忘情鼓箏的絕色少女,形體越來越清晰,動作同遠方傳來似的悠揚箏曲若合符節,但蕭諫紙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自己意識深處的投影,來自先前聆聽秋霜潔演奏的記憶片段。

人在入睡之時,會在身外凝出肉眼難變的朦朧蜃影,稱爲「雲夢之氣」。雲夢之氣並非只來自睡眠,生死交關、魂飛天外、執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雲夢之氣者,即能辨人,仲夫子傳授他的「觀帝相」之術,即以觀氣之法結合五氣五行、數理面相等,欲從芸芸衆生裡選出眞命天子來輔佐。

據說在極其遙遠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縱雲夢之氣的神奇武功;便在東洲,於鱗族統治大地的古紀時代,心識術未如現今這般罕見,遊屍門的赤血神針、指劍奇宮的奪舍**,都是脈絡近似之物。

《高唐夢筆》這門功夫,連見識廣博的蕭老臺丞也沒聽說過,但他仔細觀察過秋霜潔,除非這名芳齡十三的少女內功修爲遠遠勝過自己,足將內力的痕跡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確定秋家的孤女不懂絲毫武功。

「秋霜潔」於此,顯然也有疑問。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經,毫無戲謔。「您是怎麼發現的?西宮川人照顧了我十年,他不是沒懷疑過,卻始終沒看出我的把戲。」

老人聳聳肩。

「所有怪事,均發生在你彈箏之後。從西宮的表現看來,似乎你每次彈箏的結果,都能使情況扭轉成對浮鼎山莊有利,無論出於迷信,抑或經驗的歸納整理,他總是讓你彈箏,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這是巧合,也就罷了;若是你的能力所爲,則你選擇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當年我親手送給你祖父的劍器,當作試探,你若肩負使命,當懂得這把劍的意涵。」

「那是仲驥玉仲夫子留給你的遺物。」秋霜潔溫柔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間裡,琴幾後的形體又漸漸變得透明、朦朧,最後如煙靄般溶散。「你和獨孤弋頭一回來到莊裡,這柄劍便是你的誠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蕭諫紙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夢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別淡薄,喜怒極形,不易作僞。「但我並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嘆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時也覺得他是個自以爲冒險家的暴發戶,太想在世上佔有一席之地,掉進巫蜆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個預言當作天命。

「按預言所接櫫,他只能對符合條件的三人透露天機,但秋莊主畢竟對我們說了小部分i預言若爲眞,至此已破,再無效力;若爲假,又何須在意?我以這般話術,說服了主公,我們後來再沒有理會過你祖父的預言。這是我的錯。」

少女柔聲道:「倘若是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推論,這並不是你的錯,犯錯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將預言流傳下去,便死於陰謀家的暗算;爲防家父克紹箕裘,賊人又害了我父親,讓他成爲不能說也不能聽的廢人。

「但惡人並不確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預言,爲進一步掌握浮鼎山莊,收養了我和兄長,成爲我倆的義父,並將舊日的忠僕或殺或逐,全換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搶先一步,派人將家兄接往蒼城山,令賊人無從下手。」

───但……你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蕭諫紙心底一沉,聽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撫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這裡,有兩個使命。其一,就是告訴眞正的應命之人,預言的內容,以及他們即將面對的嚴苛命運。您與獨孤弋已經證明了,你們並不是預言裡的人,很遺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無妨。我們就別再錯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這兒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潔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就是爲了告訴您,那個設計讓我祖父泄漏預言、讓你們與天命失之交臂的惡人,究竟是誰!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對不對?」

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百五七 折自邇而高因怖生力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百八七 折畫虎未成無往不復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觴堪治魘疾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百五二 折其氣周流香捲雲收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